晨光漫过东头老槐树的枝桠时,陈砚之正蹲在田埂上检查竹管接口。
昨夜新搭的灌溉系统让半片稻田喝饱了水,稻叶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可他耳尖却捕捉到身后传来的碎碎念。
"昨儿个许是老天爷赏脸,这破竹管子能撑三天?"
"就是!
大柱说得对,摆弄几个瓶瓶罐罐算啥本事?
咱村祖祖辈辈靠天吃饭,也没见饿死——"
陈砚之没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刘婶和赵二伯。
他前世在陆家嘴听惯了客户挑刺,此刻倒觉得这乡音里的怀疑,比华尔街的冷脸亲切多了。
他直起腰,裤腿沾着新泥,转身时故意把竹管接口处的铜丝晃了晃:"刘婶,您家灶房的风箱要是漏了气,是怪风箱不好,还是怪您没扎紧绳子?"
人群里传来几声闷笑。
刘婶梗着脖子正要回嘴,王大柱晃着膀子挤进来,蓝布衫的扣子敞到胸口:"哟,陈知青这是要当先生了?
我看您呐,先把自个裤腿的泥擦干净——"他突然提高嗓门,手指戳向还在滴水的竹管,"等明儿个这管子漏得比筛子还快,您倒是给大伙儿表演个口吐清泉?"
田埂上的笑声戛然而止。
陈砚之望着王大柱泛红的耳尖——这和前世会议桌上对手急眼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他摸出兜里的铅笔,在掌心敲了敲:"王哥说得对,光让管子流水不够,得让大伙儿明白水为啥流。
今儿晌午,村小教室,我讲两毛钱的。"
"两毛钱?"人群里有人咋舌。
陈砚之咧嘴笑:"两毛钱买个明白,总比饿肚子强吧?"
老支书蹲在田边抽旱烟,烟锅子在青石板上磕得啪啪响。
他没接话,可夹着烟卷的手指把烟纸都攥皱了——陈砚之知道,这老爷子在等一场能让人心服口服的"证明"。
村小的破课桌被孩子们擦得锃亮。
陈砚之站上讲台时,窗台上挤着三个光屁股娃娃,墙根蹲着拎粪箕的张大爷,连平时最反对"瞎折腾"的李奶奶都搬了个小马扎,怀里还抱着打毛衣的竹针。
"大伙儿看,"陈砚之举起一根竹管,"这水为啥能从井里跑到田里?
就跟风吹稻浪一个理儿——风往哪儿吹,稻子往哪儿倒;水往哪儿流,得看哪边压力大。"他掏出个搪瓷缸,倒记水,"要是我在缸底戳个洞,水会噗地喷出来,这就是压力差。"
小记突然举手:"那要是把管子弯成鸡啄米的样子,水会不会像鸡啄米似的跳着走?"
"问得好!"陈砚之眼睛发亮,前世给华尔街精英讲金融模型时都没这么带劲,"这叫压力循环,就跟咱们拉风箱——"他比划着推拉的动作,"拉的时侯进气,推的时侯出气,水在管子里也是这么拉着推着往高走。"
窗台上的娃娃们跟着比划起小短手,张大爷的烟卷灭了都没察觉,李奶奶的竹针停在半空:"合着这管子不是靠老天爷,是靠咱们自个使力?"
"对!"陈砚之重重拍了下讲台,"就像咱村人拧成一股绳,再大的坎儿都能跨过去。"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王大柱蹲在教室外的槐树上,树叶把他的脸遮得半明半暗。
他捏着手里的铁丝,指甲盖儿都掐进肉里——昨晚老支书训他"鼠目寸光"时,他就赌定这竹管子撑不过三天。
此刻听着教室里的笑声,他咬了咬牙:"今儿夜里,我就让你陈砚之的大道理全泡汤!"
月上柳梢头时,王大柱猫着腰摸到灌溉系统边。
虫鸣在耳边炸响,他额头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
竹管接口处的铜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摸出怀里的钳子,手却抖得厉害——上回偷藏粮食被抓,老支书看他的眼神比冬天的冰碴子还凉。
可要是不把这管子拆了,等陈砚之真成了村里的主心骨......
"咔"的一声,铜丝断了。
王大柱手忙脚乱地拔竹管,泥地里的碎瓷片扎得他脚底板生疼。
他踢了堆土盖住断口,转身时裤脚勾住了松针——这是他没注意到的,陈砚之今早特意撒下的"记号"。
第二天天刚亮,田埂上炸开了锅。
"水咋停了?"
"管子漏得跟筛子似的!"
陈砚之蹲在断口处,指尖划过整齐的切口。
他抬头时眼里闪着光——这切口比老鼠啃的齐整十倍,比自然开裂锋利三倍。
他冲围过来的青年们使了个眼色:"二壮,去村东头借十斤松针;狗剩,把你家腌菜的碎瓷片都拿来。"
夜里二更天,王大柱又摸来了。
他猫着腰靠近竹管,脚刚沾地就"嗷"地叫出声——松针扎进脚心,碎瓷片硌得生疼。
"王哥这是急着给管子挠痒痒?"
火把"刷"地亮起,陈砚之抱着胳膊站在阴影里,身后是举着锄头的二壮、攥着粪叉的狗剩,还有扛着老支书烟杆的小记。
王大柱后腰抵着竹管,裤腿上沾着的松针在火光里晃:"我......我来看看管子......"
"看看管子需要带钳子?"陈砚之晃了晃从他怀里搜出的铁钳子,"看看管子需要把松针踢得到处都是?"他弯腰捡起一片碎瓷片,"昨儿个我撒的松针,今儿个你踢的碎瓷,王哥这脚印,比咱村的磅秤还准。"
人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老支书柱着拐杖从人群后挤进来,烟锅子"咚"地敲在王大柱脚边:"你这是要把全村的活路往泥里踩!
咱村都饿死,你能独活?"
王大柱的脸白得像浆洗过的粗布,他踉跄着后退,踩断了一根竹管。"哗啦啦"的水声里,他撞翻了装松针的筐,碎瓷片撒了一地——倒像极了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被晒在了太阳底下。
晨光再次爬上老槐树时,陈砚之蹲在田埂上补竹管。
新换的铜丝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望着逐渐涨记的稻田,心里像揣了团火——前世他算K线图算不出人心,这世他搭竹管子倒明白:要让人心往一处使,得先让人心里亮堂。
"砚之哥。"
清甜的嗓音裹着槐花香飘过来。
陈砚之抬头,就见苏清棠站在田埂上,手里端着个蓝花搪瓷缸,蜜色的茶水在缸里晃出小月牙。
她发梢沾着晨露,笑起来时眼睛弯成小括号:"昨儿个上课,孩子们说你讲得比《小英雄雨来》还带劲。"
陈砚之接过茶缸,甜丝丝的味道顺着喉咙滑进心里。
他望着远处正在修竹管的二壮,又瞥了眼村部的方向——王大柱的骂声早没了,只余老支书的烟锅子声,一下一下,敲得人心踏实。
"清棠,"他举着茶缸冲她笑,"等这管子能把水送到村西头的坡地,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苏清棠没接话,只把搭在胳膊上的蓝布衫往他肩头披了披。
风掠过稻田,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衬裙——像极了这晨光里,正慢慢舒展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