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天的夜晚,”李珞伊小姐常说:“每个喝醉了酒的驾驶人都是财神爷。”
每一对希望以二度蜜月来挽救婚姻的夫妇。在驾驶座上昏然入睡的人。任何一个由高速公路上转下来喝一杯的,他们都是李珞伊小姐可能说动他们租下一个房间的顾客。说话,也算她的一半生意。让顾客再买一杯酒,然后又来一杯,最后不得不留下来。
当然,有时候你是给困住了。也有的时候,李珞伊小姐会告诉你,结果可能一待就是你后半辈子。
“旅栈”的房间,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会更好一点。铁的床架会摇晃,床栏和底板接头的地方磨损了。插销和螺丝钉松了。在楼上,所有的床垫都凹陷得如丘陵起伏,而枕头却是平的,床单倒很干净,可是由当地井里打上来的却是硬水,只要是在那种水里洗过的东西,所有的布料都因为矿物质的影响而感觉像砂纸一样粗,还有硫磺的味道。
最糟糕的是,你得和别人共用走廊尽头的浴室,大部分的人出门不会带着浴袍,这也就是说,即使只是去小便,也得穿好衣服。到了早上,醒来之后,只能在一个白色铸铁制成,有四只兽爪形脚的浴缸里洗个充满硫磺臭味的澡。
把这些二月的陌生来客像赶羊似地逼入绝境,是她的赏心乐事。首先,她关掉音乐。甚至在她开始说话的一个钟头前,就已经关小了音量,每十分钟调小一点,一直到葛伦·坎伯①的歌声消失。等到外面路上的来往车辆都没有了之后,她把暖气调小。她一个又一个地拉着绳索开关,关掉窗子上的一个个霓虹灯啤酒广告。如果壁炉里生了火,李珞伊小姐会让柴火烧完。(①Glen Campbell,美国西部乡村歌曲著名歌星,二十世纪六十及七十年代红极一时,获奖无数。)
而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在“赶羊”,问这些人有什么计划。在白河的二月,根本没事可做。也许可以穿雪鞋去看雪。要是你自己带着雪橇,也许可以滑雪。李珞伊小姐让一些客人提起那件事来。每个人都会提同样建议的。
要是他们没提起的话,那她就会提起“热泉”的事。
她站在十字路口,让她的听众照她故事的地图去走。首先她让他们看她好久以前的照片。二十岁那年夏天,刚由学校毕业出来,开露营车沿着白河而上,找一份暑假打工的工作。在当年那可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工作:在“旅栈”里管酒吧。
很难想象李珞伊小姐很瘦的样子,她很苗条,一口白牙,那是在她牙龈往回缩之前的事。那时候不像现在,每颗牙齿的棕色牙根都露了出来,好像播种时植得太密而相互挤出土来的胡萝卜一样。也很难想象像她投票给民主党,甚至于还会喜欢别人。当年的李珞伊小姐在嘴唇上还没有黑黑的毛发。也很难想象有大学生会排一个钟头的队来和她上床。
这让她看来很诚恳,说这样滑稽又可悲的话来谈她自己。
这样会让大家注意听她说话。
如果你现在抱她的话,李珞伊小姐说,你只会感到她胸罩上的尖尖钢丝。
她说,去找“热泉”就是找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爬上白河有断崖的这一边。自己带着啤酒和威士忌,找一个热泉水潭。大部分的水潭的温度都在华氏一百五十度到两百度之间,全年如此。在海拔这样高的地方,水在华氏一百九十八度就煮沸了。即使是在冬天,在一个冰谷的底层,这些水潭还都烫的可以把你活活煮熟。
不对,这里危险的不是熊,这里没有。也看不到狼或郊狼或是山猫。在下游就有,不错,只是你汽车里程表上跳一次的距离,如果你车子开在公路上,一面听收音机的话,大约是听一首歌所走的距离,那里的汽车旅馆晚上都得把他们的垃圾桶用链子锁紧了。在那里,雪地上满是爪印。夜晚狼群对着月亮嗥叫的声音吵得吓死人。可是在这里呢,这里的雪地平整光滑。就连月圆之夜也很安静。
在“旅栈”再往上游走,你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给烫死。城里的孩子,由大学休学,会在这里混个两年。他们会有办法传告后来的人哪些热泉水潭是安全的,可以在哪里找得到。什么地方不能走,那里只有薄薄一层石灰石或白垩石泉华②。看起来好像岩石,却会让你掉进一个藏在底下的热洞里煮得熟透。(②sinter,矿泉边缘盐类沉积而形成的结壳。)
那些吓人的故事,也传了下来。一百年前,有位丽特·班纳克夫人由宾州水晶瀑布到这里来玩。她停下来把眼镜上的水蒸气擦掉,风突然转向,把热气吹进她眼睛里,踩错一步,她走离了小路,再踩错一步,她失去了平衡,往后跌倒,坐进滚烫的水里,她想站起来,猛向前冲,结果脸朝下扑倒在水里,她发出尖叫,一些不认识的人将她拉了出来。
将她紧急送往镇上去的警长把“旅栈”里所有的橄榄油都收走了。那个女人全身涂满了油,裹在干净的床单里,尖叫了三天之后,死在医院里。
最近的则是三年前,一个从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年轻小伙子,把他的小货车才刚停好,他的那只德国牧羊犬就由车里跳了出来。那只狗跳到热泉的正中央,一面惨叫一面用狗爬式游到一半就死了。其他的游客咬着手指关节,跟那个小伙子说,不要。可是他跳下去了。
他只浮上来一次,烫的两眼反白,瞪大了却什么也看不见,盲目地翻滚着,没有人能来得及抓住他,然后他就不见了。
在接下去的那一年里,他们用网子把他一点一点地捞了起来,就像从游泳池里捞树叶和虫子一样。也像你由一锅炖菜里把浮油弄掉。
在“旅栈”的酒吧里,李珞依小姐会停下来,让客人在脑子里想象一下这个情形。他支离破碎地在滚烫的水里翻滚了整个夏天,一些细细碎碎的煮成了浅棕色。
李珞依小姐吸着香烟。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了似地,他说:“欧尔森·李德。”然后她大声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一件只要她醒着的时候分分秒秒都不会想着的事。李珞依小姐会说:“你们真应该早点认识欧尔森·李德。”
又大又胖、从不犯罪的大好人欧尔森·李德。
欧尔森以前是“旅栈”的一名厨师。很胖,面色苍白,嘴唇太厚,因为充血二发红,衬在他有如糯米饭般白色的脸上,就像一块寿司。他盯着那些热泉看,他整天跪在热泉旁边,盯着看那沸腾起泡的棕色泉水,烫得像硫酸。
只要走错一步,只要在风雪中踩滑了一脚,那些滚烫的水就会把你像欧尔森做菜一样地煮熟了。
水煮鲑鱼、团子炖鸡、水煮蛋。
在“旅栈”的厨房里,欧尔森常把赞美诗唱得声音大到你在餐厅里都能听得见。胖大的欧尔森围着白围裙,带子打着结,深陷进他粗胖的腰里。坐在酒吧间,在几近黑暗之中读他那本圣经。暗红色的地毯散发着啤酒和香烟的气味。大家在员工休息室里吃饭的时候,他会把头垂在胸口,为他的香肠三明治含糊地祷告。
他最喜欢说的是“交情”。
有天晚上,欧尔森走进储藏室,发现李珞依小姐在亲一个服务员,一个纽约大学艺术系的中辍生,欧尔森·李德告诉他们说,接吻时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欧尔森用他那橡皮似的红嘴唇告诉所有人说,他要为了婚姻而守身如玉,其实是他没法献身。
对欧尔森来说,白河就是他的伊甸园,是他的上帝完美工作的明证。
欧尔森看着那些热泉,那些会喷水、冒着热气的泥潭,就像每个基督徒深爱地狱那种想法一样,他望着那滚烫的水冒气喷溅,就像他从下单窗口窥探餐厅里的女侍一样。
在他休假的日子,他会带着圣经穿过树林,穿过硫磺的烟雾,他会高唱《奇异恩典》和《亲近我上帝》。但是只有第五段或第六段歌词,让你听来奇怪而陌生,会觉得是他编出来的。他走在泉华上,走在像结在河上的冰似的那一层钙结晶上,欧尔森会离开铺了木板的步道,跪在喷着水,发着硫磺臭味的深潭边上,他跪在那里,大声地为李珞依小姐和那个服务员祷告。他向他的主,我们万能的上帝、天堂和大地的造物者祷告。他大声地细数每个旅馆女侍的罪状。欧尔森的声音随着热气提高,他为诺娜祷告,因为她把裙子下摆摺的好高,而且会和任何一个肯付二十美元的客人口交。那些全家大小一起来玩的游客就站在后面,很安全地站在他身后铺了木板的步道上。欧尔森求主赦免餐厅侍者伊文和里奥德罪,因为他们两个每天晚上在男子宿舍里从事下流的鸡奸行为。欧尔森哭着大声地说狄威和巴弟在洗碗碟的时候,用一个棕色纸袋吸食强力胶。
欧尔森在他的地狱门口,对着树林和苍天高声控诉,向上帝报告,欧尔森在值过晚班之后,对着天空中灿烂的星辰高声指控你的罪行,为你而祈求上帝的慈悲。
不错,没有人喜欢欧尔森·李德。不管年纪大小,没有人喜欢听真话。
他们全都听说过那个全身搽满橄榄油的女人。那个跟他的狗煮成一锅汤的小伙子。而欧尔森特别注意听这些旧事,两眼亮得像糖果一样,这是他最感兴趣的证明,再真实不过,证明你不能在上帝面前隐藏你所做过的事,你没别的办法。我们都会清醒地活在地狱里,却痛得让我们希望自己能死掉。我们会永远痛苦,在那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交换的地方。
说道这里,李珞依小姐会停了下来,再点上一根香烟,再给你倒上一杯生啤酒。
她说,有些故事,你说得越多,就越快把故事说尽。这种故事,戏剧性一下就没了,每个版本,听起来更加愚蠢而平淡。另外一类的故事,则会把你消耗殆尽。你越说,故事越强化。那一类的故事只会提醒你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有多愚蠢。
李珞依小姐说:说这些故事,就像自杀。
说道这里,她会尽量让故事变得无聊,说什么热到华氏一百五十八度的水在一秒钟里就会造成三级烫伤。
白河沿岸最典型的热泉是一个出气口,下面是一个水潭,四周边缘都覆盖着一片矿物结晶,沿着白河的这些热泉的平均温度是华氏两百零五度。
在这么烫的水里一秒钟,脱掉你的袜子就会连带脱掉你的脚。你两手煮熟的皮肤会粘在你所碰触的任何东西上不肯下来,完整得有如一副皮手套。
你的身体会以将体内水分转往烫伤部位的方式自救,以此来减低热度。你会冒汗,比严重腹泻更快地脱水,因为水分流失太多, 使你的血压陡将,使你陷入休克,你的主要器官很快地一个接一个失去作用。
烧烫伤分为一级、二级、三级和四级。可以是表皮,部分适度,或全深度的烧烫伤。在表皮或是一级烧烫伤的情况,皮肤发红而没有起水泡。好比晒伤,还有接下来会有的脱皮现象——那些死了、可以撕下来的皮肤。全深度的三级烧烫伤,就像把蛋糕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关键碰到了烤箱边上或顶上,结果那里出现一块又干又硬的皮。四级烧烫伤。那就不只是皮肤伤了而已。
医事检验人员会用“九九法则”来决定烧烫伤的程度,头部是全身皮肤的百分之九。每一条手臂各是百分之九,每条腿是百分之十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各是百分之十八。再加上颈部是百分之一,总加起来就是百分之百。
只要喝一口这么烫的水,就会造成喉头水肿和窒息死亡。你的喉咙肿大闭塞,使你因此窒息死。
李珞依小姐这么娓娓道来真实饶富诗意。化为骷髅,蜕皮,低血钾。这些字眼让酒吧间所有的人自叹弗如,远逊于她。这是她的故事中在面对最坏一刻前的一次小小间歇。
你可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在你和任何真实的事物之间砌上一堵以各种事实构成的墙壁。
就是在像这样一个二月天的晚上,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和欧尔森,那个厨子,是那天夜里唯一还留在“旅栈”里的人。前一天下了三尺深的新雪,铲雪机还没清理过来。
和每天晚上一样,欧尔森·李德用他一只胖手拿着圣经,走进了雪地里。当时,他们那里还要担心郊狼出没的问题,也有美洲豹和山猫。欧尔森高唱《奇异恩典》走了一里路,歌词始终不曾重复。一路走去,白色身影走在白色的雪地上。
十七号公路的两线道消失在积雪下,“旅栈”的霓虹灯招牌闪着绿色的字,高挂在一根钢管上,钢管固定在水泥里,还有一个用砖砌成的矮矮底座。外面的世界,像每天夜里一样,在月光下是黑白两色,而森林只是延绵一片的松树形黑影。
年轻而苗条的李珞依小姐从来都想都不想欧尔森·李德的事,也根本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等到她听到狼叫声时才想了起来。她先前一直在看她的牙齿,手里拿着一把擦得雪亮的牛油刀,让她可以看到她的牙齿有多直多白。她已经习惯于欧尔森每晚喊喊叫叫。他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接下来是一件罪行,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想象的,从树林里传来。她抽烟,欧尔森叫道,她跳慢舞。欧尔森为了她而呼喊上帝。
她现在说起这个故事来,会让你追问其他的部分。她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她的灵魂在天国与地狱之间。到“旅栈”来的人不会想后半辈子都在这里的。妈的,李珞依小姐说,就是有些比送了命更惨的事。
有些还比车祸更糟,让你陷入困境。比车轴断了还惨。在你年轻的时候,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管酒吧,过后半辈子。
在她大半辈子之前,李珞依小姐听到狼嗥,郊狼号叫,她听到欧尔森高声尖叫,不是叫她的名字或什么罪行,而只是高声尖叫。她到了餐厅的侧门那边,她走到外面,在积雪上欠过身子去,把头转向一边,侧耳倾听。
她还没看到欧尔森就先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早餐的气温,煎咸肉的味道弥漫在冷空气中,是咸肉或猪肉,切得厚厚的,在本身煎出来的热油里滋滋作响地煎到脆。
每当她故事说到这里,墙上的电热器总会打开,就在那一刻,在房间里冷到冰冷的那一刻。李珞依小姐知道那一刻,可以感受到她嘴唇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一秒钟,留下一瞬间的寂静,然后——轰——一阵暖气响着由电热器里冲了出来。扇叶发出低沉的呻吟,起先在远处,然后在旁边响起。李珞依小姐这时一定会让酒吧间里暗了下来。电热器开了,发出低沉呻吟,大家都抬头去看。他们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反映在窗子里。认不出是自己的脸,像一张满是黑洞的苍白假面具往里看着他们。嘴巴是一个张开的黑洞。他们自己的眼睛,两个挨得很近又瞪得很大的黑洞直望进他们身后的夜色。
就停在外面的车子,看来却像在冷冷的百里之外。即使那个停车场看来也像是在这样的黑暗中远得无法走到。
她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他的脸仍完好无缺。他的脖子和头,他最后的百分之十仍然完好无缺。和他神奇其余那些已经脱皮煮熟的部分比起来,甚至可说很美。
他仍然不停地尖叫着,好像天上星辰会在乎似地。欧尔森的残余部分沿着白河边上勉强走着,脚步踉跄,双膝发软,蹒跚走着,断裂开来。
欧尔森已经有好些部分不见了。他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已经在破裂的冰上碎了一路,一点点地脱落,先是皮肤,然后是骨头,体内的血已经煮到没有东西流出来,在他身后只有一道他自己的油,他的体热在雪里融开深深的痕迹。
由怀俄明州平松市来的那个小伙子,就是跳下去救狗的那个。人家说大家把他往外拉的时候,他的手臂都断开了,一节一节地,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头皮在他的白色头骨上剥落,可是他还很清醒。
沸腾的水面上,喷出热气,还有因为那小伙子身体里的油所发出的亮丽虹彩,他的油浮在水面上。
那个小伙子的狗给煮得只剩一张完整无缺的狗形毛皮大衣,骨头都已经煮得干干净净地沉到这个世界的中心去了。那个小伙子最后说的是,“我搞砸了,我没办法弄好的,对吧?”
李珞依小姐那天夜里找到欧尔森·李德的时候就是这样,只是更惨。
他身后的雪,刚下的新雪围在他四周,上面有一行行口水的痕迹。
在尖叫的他四周,散在他身后的,李珞依小姐看得到一大堆黄色的眼睛,雪地里有郊狼踩成冰的爪印。有狼爪的四趾脚印。浮在他四周的是野狗瘦如骷髅的长脸,在他们呼出的白烟后面喘着,黑色的嘴唇由鼻子两边翻上去,尖利的牙齿咬在一起,咬得很紧,扯着欧尔森破了的白裤子,破烂的裤腿里活活煮烂的肉还散发着热气。
下一瞬间,那些黄色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欧尔森的残躯,郊狼后脚踢起的雪片还闪动在空中。
他们两个在一阵温热的咸肉香味中。欧尔森发着一阵阵的热气,像一颗巨大的烤马铃薯深深地沉落在她身边的积雪中。他的皮肤现在龟裂了,蜷缩而粗糙的有如炸鸡,但却松垮而滑溜地包覆在底下的肌肉上,那些肌肉煮熟了,卷曲在里面热热的骨头上。
他的两手紧抓住她,抓紧了李珞依小姐的手指。她想拉脱开来,而他的皮肤剥落了。他煮熟的双手却不肯松开,好像寒冬时你的嘴唇在游乐场的旗杆上给冻住了一样。她想要将手拉脱,他的手指裂到见骨,煮熟的骨头,一点血也没有的骨头。而他尖叫着,把李珞依小姐抓的更紧。
他的身体重得拖不动,沉在积雪里。
她给抓住而动弹不得,侧门离她不过是雪地里二十个脚印的距离。门仍然开着,里面的桌上都摆好了下一餐所需要使用的餐具。李珞依小姐能看见餐厅里那座像山一样的石头壁炉,里面烧着柴火,她能看得到,却远的无法感受得到,她两脚撑地,想拖动欧尔森,可是积雪太深了。
她无法动弹,就停下来,希望他会死掉,向上帝祈祷,求它在她冻僵之前杀掉欧尔森·李德。那些狼群守在黑暗的树林边缘,用他们黄色的眼睛盯着,松树的黑影直上黑暗的夜空。在树梢上面的星星,像一起在淌血。
那天晚上,欧尔森·李德跟他说了一个故事,他自己个人的鬼故事。
在我们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故事还在我们嘴上。这些故事我们只会告诉陌生人。在半夜里,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这些重要的故事,我们多年来一直在脑子里反复想过,却从来不曾说出来过的。这些故事就是鬼魂,把人从阴间带了回来。只是一下子,回来看一看。每个故事是一个鬼魂,这个故事是欧尔森的鬼。
李珞依小姐把雪含在嘴里融化,再把水吐进欧尔森的肥而红的嘴唇里,他的脸是他全身唯一她可以触碰而不会给粘上的部分。她跪在他旁边。魔鬼引诱你奸淫的第一步,那个吻,欧尔森一直守身如玉所为的那一刻。
她这大半辈子一来,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他叫了些什么。把这些留在心里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现在她告诉每一个人,但也不见得让她好过。
那在白河边上给煮熟了的可怜家伙尖叫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他尖叫道:“我做了什么?”
“狼呀,”李珞依小姐说着,大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没这些麻烦,这里不会有,她说。后来都没有了。
欧尔森的死因叫做肌蛋白中毒症。在严重的烧烫伤情况下,受伤的肌肉会散发肌红蛋白,这种蛋白质涌流进血液里,会使肾脏无法负荷,因而衰竭,使身体里充满毒素。肾衰竭、肌蛋白中毒。李珞依小姐说这些字眼时,简直像魔术师在变魔术,那些字听起来有如咒语,有如祷词。
这样的死法会耗上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铲雪机终于清除到这里,司机发现了他们:欧尔森·李德死了,而李珞依小姐睡着了。因为她整夜嘴里都有融雪,使她牙床发白,冻伤了。李德那双死人的手仍然紧抓住她的手,像一双暖和的手套护住了她的手指。之后有好几个礼拜,她每颗牙齿根部四周冻坏的皮肤逐渐脱落,变软,变灰,由棕色的牙根剥落,最后她的牙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最后她没了嘴唇。
坏死组织剥离。又是一个魔法似的咒语。
李珞依小姐会告诉大家说,现在外面树林子里没有什么了,没有什么坏东西,只有些很悲哀而孤寂的感觉。就是欧尔森·李德仍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他在哪里。那样可怕而孤寂,连狼、郊狼都离开了白河上游这头。
一个骇人的故事就有这个作用,会回应好久以前的恐惧,重现一些早已忘怀的恐怖。一些我们自以为已经抛在脑后的事物。但是那仍会把我们吓哭,那是你希望能愈合的伤口。
每天晚上都有他们散在各处,那些既救不活却又不肯死的孤魂野鬼,你整夜都会听到他们在外面尖叫,就在白河断崖的这边。
二月里的夜晚,有时还会有热油的气味。煎的脆脆的咸肉。欧尔森·李德两腿已没知觉,但还被往后拖着,他尖叫,手指弯曲如爪子抠进雪地里,被那些咬紧的小小牙齿往后拖回黑暗中。
按照克拉克太太的说法,平均每个人在睡觉的时候每小时会消耗六十五卡的热量。醒着的时候,每小时消耗七十七卡。慢步行走,你会消耗两百卡。单是让自己活着,你每天需要吃一千六百五十卡的热量。
你的身体只能储存大约一千二百卡的碳水化合物——大部分是在你的肝里。单是要活着,你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会把你储存的热量全部用光。在那之后,你燃烧脂肪,然后是肌肉。
到这时候,你的血液里就充满了酮。你的血液浓度飙升,呼吸开始急促,流出的汗水有股飞机胶的臭味。
你的肝脏、脾脏和肾脏变小萎缩。你的小肠因为没有使用而胀大,充满了黏液。溃疡在你的结肠壁上开洞。
你在挨饿的时候,你的肝把肌肉化为葡萄糖来让你的脑子存活。饿过头之后,饥饿引起的疼痛会消失。在那之后,你只会觉得疲倦。你会越来越迷糊,不再注意周遭的世界,也不会注意自己的清洁。
一旦你把身体里的脂肪燃烧掉百分之七十到百分之九十四,肌肉燃烧掉百分之二十,你就死了。
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大约是六十一天。
“我的女儿,卡珊黛娜,”克拉克太太说:“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对挨饿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克拉克太太说:都来自于对北爱尔兰囚犯绝食抗议所做的观察研究。
饥饿的时候,你的皮肤有时会变成青白色。有时会转为深棕色。挨饿的人有三分之一会浮肿——但只有那些皮肤发青的人才会。
在歌德式吸烟室的墙上,圣无肠一共画下了四十天的记号。以他的铅笔画了四十条线。
我们的故事,我们面对无比残忍折磨而勇敢求生的真实人生史诗,呃,版权费现在只要分成十三份,因为美国小姐已因流血过多而死了。
在炉子由鬼再次修好之后,我们大部分的人已经不去想把它弄坏了。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洗衣服。有些时候,从开灯到关灯,我们只是躺在所住的后台化妆室里的床上,每个人跟自己说我们的故事。
如果我们还有力气的话,就可能会向杀手大厨借把刀来把头发挨着头皮给割掉。这是魏提尔先生加诸我们的有一次羞辱。也是另外一个让我们事后的照片比事前的照片更可怕的方法,而现在我们的照片大概都已经钉在电线杆上或是印在牛奶盒上了吧。
无神教士折断了一根椅子腿,把那根木头硬插进他屁股里,让警方可以在那里发现一些碎木屑。这个好主意,是由克拉克太太的女儿卡珊黛娜那里来的。
入夜之后,我们听到脚步声,门扇开启的咿呀声,这里的鬼的脚步声。魏提尔先生、游民夫人、凶悍同志和美国小姐。
自从那个鬼那样对付野蛮公爵之后,我们都在熄灯后锁上房门。如果不是两三个人一起,彼此当人证以确保安全的话,没人到外面乱走。每个人都随身带着一把杀手大厨的刀子。
克拉克太太说,她女儿在回家之后,体重始终没有增加多少。卡珊黛娜的指甲长回来了,但是她再也没涂上指甲油。她的头发也长回来了,可是卡珊黛娜只洗过梳好,再也没有上卷子,做头发或染发。她掉了的牙齿当然没有再长回来。
她穿零号的衣服,没屁股,没胸部。只看得到膝盖、肩膀和像死亡集中营里的人那样的颧骨。卡珊黛娜有好多衣服可穿,可是她每天只穿那同样的两三件长衫。不戴首饰,不化妆。她几乎就像没这个人似的,只要一片坏了的肉就能送了她的命。或者只要将一把安眠药混进麦片粥里。如果她会吃的话。
克拉克太太当然带他去看牙医,付钱做了一套很好的假牙。还愿意付钱让她植牙去补好缺了的牙齿。还有提萎缩的胸部做隆乳手术。她也研究了神经性厌食症。
克拉克太太骗她说她看起来很漂亮而苗条。卡珊黛拉从来不到室外久到可以让她的皮肤不那样苍白发青。
没错,卡珊黛拉只去上学,学校里没有人和她说话。每个人都在谈她的事,一个个学期过下来,她受折磨的故事越来越恐怖,就连那些老师也让他们可怕的想象力如天马行空。附近的街坊邻居,每个人都拦住克拉克太太,轻拍她的手,说他们有多难过,好像警方发现的是卡珊黛娜的尸体。
所有那些加入行动,和警犬一起搜查过的人,他们不再追问细节。他们已经听腻了克拉克太太对他们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卡珊黛娜回到学校去的第一年,成绩升高了。她没有去参加拉拉队的甄试,她不打篮球,不踢足球。她什么都不做,就去上课读书,然后回家。她看天上的飞鸟,她看着她那条金鱼游来游去。
可是,即使是克拉克太太又是哀求又是威吓——威胁说要自残——卡珊黛娜还是不肯戴上假牙。克拉克太太可以拿烟头烫自己的手臂,她的女儿却只坐在一边看着,闻着那股气味。
卡珊黛娜只静静地听着。克拉克太太求她,对她叫骂,拜托卡珊黛娜想办法弄漂亮点,交点朋友,和心理医生谈谈。回去过正常生活,随便怎样都好。卡珊黛娜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的亲生女儿,”克拉克太太说:“她对我就像是家里的一盆盆景。”
一个在高三那年成绩全得A等全不肯参加舞会的机器人,也不约会,没有女性朋友。像一个高高放在架子上滴答作响的“噩梦之匣”。
“她整天坐在那里,”克拉克太太说:“就像坐在教堂里一样。“
沉默,挺直了背,睁大了眼睛。但是视而不见,从来不肯透露她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卡珊黛娜只看只听。她不是他母亲以前认得的那个女孩子,她成了另一个人。一尊在龛上俯视一切的雕像。一千年前在欧洲一所大教堂里刻成的雕像。一尊自己知道是由达文西刻成的雕像,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卡珊黛娜。
克拉克太太现在说:“这事把我逼疯了。”
有时候,就像是和一具机器人,或是一枚炸弹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克拉克太太等着某个邪教宗派或是疯子打电话来找卡珊黛娜讲话,有些晚上,克拉克太太睡觉时会把刀子放在枕头底下,把卧室的房门锁上。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的女孩子会怎样。她生活中经历过其他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情。有那么多她不需要告诉别人的折磨和恐怖,她从此再也不需要什么戏剧性,或是快乐和痛苦了。
你可以走进房间,打开电视,吃着一袋爆米花,然后才注意到她就坐在你身边的沙发上。
真的,她就是那样吓人。卡珊黛娜就是那样。
有次吃晚饭的时候,只有她们母女俩坐在厨房里,克拉克太太问,卡珊黛娜是不是还记得那个“噩梦之匣”?在画廊的那天晚上和她失踪的事有任何关联吗?
卡珊黛娜说:“那让我想当一个作家。”
从那以后,克拉克太太再也睡不着觉。她希望女儿快去,去上大学,去当兵,去进修道院,随便取那里。走了就好。
然后,有一天,克拉克太太打电话报警说卡珊黛娜失踪了。
她当然找过了整个房子。克拉克太太知道卡珊黛娜能消失在壁纸里或沙发的纤维里,可是她真的不见了。
每个人车子上还绑着褪色的黄丝带,那些投降的白旗。卡珊黛娜·克拉克再度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