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小一郎秀长倚着矮几,望着暗沉沉的水面,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他并不仅仅是为了观察毛利家在仓促积水而成的湖岸对面有甚么动静,也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入睡。
二十多年来像巨塔一般耸立眼前的织田信长,刹那间就垮了。视野似乎遽然开阔,阳光亮眼地泼洒进来。但同时也少了遮蔽,随时都得担心狂风暴雨打上脸颊,甚至心中惊悚,总觉得阴影会从身后悄悄潜来。
“信长主公实在太强了,不管是对敌人或对自己人来说……”
小一郎不由得心生感慨。或许哥哥和杀了信长的明智光秀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不过,光秀大人的反应似乎稍嫌迟缓了些……”
一个想像画面突然浮上小一郎的脑际,是明智光秀因为长年来重重压在头顶上的乌云遽然消散,无以名之的解放感使他整个人几乎陷入痴呆状态。这个想像给了身处绝境的小一郎极大的勇气。
“这可是心战哪。”
小一郎轻声自语,脸上慢慢绽出浅笑。既然是心战,出身卑贱、备尝艰辛的哥哥,当然会比中规中矩的知识份子光秀有胜算。
在小一郎的身后,士兵正彻夜赶工,预备将兵粮和其他用品运送到新的战场上。
等到曙光乍现之际,搬运兵粮的工作业已准备就绪,水攻所筑的堤防也被切断了。西边只有浅浅地削低,东边则铲得比较深,希望藉此让积水遍流到下游一带,形成泥泞难行的水田。这样一方面可向毛利家展现羽柴家无意再攻,另一方面,也可使毛利家得到消息后不易追击。事实上,毛利部队看到这种情况,五日清晨便开始撤军,六日早上便几乎走了一大半。
“我先走了。”
六月六日早晨,哥哥通过蛙鼻时,向小一郎招呼道。灿烂夺目的金葫芦马印旁,跟着两个盛装的少年人,分别是十岁的宇喜多秀家和十五岁的羽柴秀胜。前者可以保障通往京畿路上的安全,后者有助于接下来要打的战争,两个人的重要性皆无可取代。
“我把神子田和官兵卫留下来,你好好地差遣吧。”
哥哥又加了一句。勇猛过人的神子田正治和足智多谋的黑田官兵卫,两个人在性格和经验上几乎是截然不同,把他们安排在小一郎指挥的殿军中,煽动他们的竞争心,让他们充分发挥,当然是秀吉极度高明的人事布局。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这或许只是把两个水火不容又多嘴多舌的家伙丢给小一郎,让自己乐得轻松的举措。
不过小一郎照样坦率地将它视为哥哥的好意。这样的人事安排一直持续到决定天下谁属的山崎会战结束后,因为小一郎很能充分活用这两个人。
“你继续在这儿待四刻钟,然后赶快退,必要的时候把东西或士兵都甩掉,一路冲到播磨来。”最后,哥哥又特别交代道。
类似的话,过去他也说过许多次,但只有这一次是这样双颊紧绷、声音乾嘎,很明显的,他是不希望发生这种状况。因为他已经想到接下来的会战,甚至之后的种种。
“嗯,我会的,没甚么好担心的。”
小一郎扯扯嘴角回应后,再一次站在哥哥身旁,一同朝西方望去。
在泥泞的宽广湿地对面,未攻陷的日幡城本丸,倾颓的残壁半露。那是一个月前,小一郎亲率部队攻打的地方。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那是发生在非常遥远的往昔,因为比起即将来临的重大战事,这些攻城战的胜败根本不足为道。
“哥哥真的越来越了不起了。”
小一郎轻轻吐出这句许久未说的话。
“嗯,看以后吧……”
哥哥说着,终于露出几日来难得一见的爽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