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推进手术室那天,下起了暴雨。
父亲从楼下上来的时候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他抱着个喜庆的红色盒子,一步步走到爷爷身边。
爷爷坐在过道的椅子上,埋着身子,双手捂脸。
“爸,别担心了,诚诚他,一定会好起来!”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跑哪去了?”爷爷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他进手术室,你个当爹的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爷爷很生气:“你明明知道这可能是……”
“我能不知道吗!”父亲突然破天荒发狂地朝爷爷吼,“可我没你这么坚强,我没有勇气面对可能永远失去诚诚的后果。我只能寄希望于他能从那个手术室平平安安的出来,而不是在这里跟他告别!”
爷爷望着父亲,握紧拳头,手不停颤抖。
“不会的,不会的……”爷爷也抓起狂来,“你以为我就有这个勇气吗,我这是在救他,不是害他!”
父亲平静下来,在爷爷旁边坐下,把那个盒子递给他。
“你知道吗爸,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你跟诚诚的感情。”父亲说,“为什么能救他的只有你,而不是我。我也好希望能永远陪在他身边,这样看着他长大。”
“你不懂,这是个诅咒。”爷爷绝望地说,“你不会想看着他每天遭那些罪的!”
“只有你觉得他是在遭罪。”父亲的目光看向那个盒子,“连他自己都没这么想过。”
爷爷不解,顺着父亲的目光诧异地拿起那个盒子端详。
红色的盒子上印着内联升几个醒目的大字。
“这是什么,布鞋?”
“是啊,这布鞋挺贵的。”父亲笑了笑,“你孙子把他存了一辈子的零花钱全花在这上面了。”
“刚来北京的第一天,他趁你休息时硬要拉我带他去内联升的总店,这是他亲自为你挑的,还执意不让我付钱,要我藏在车里不能打开,等他手术后,如果他……再交给你。”
父亲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起来。
爷爷捧着那个盒子,一脸莫名。
“但我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里面有封他留给你的信,自己看吧。”父亲说。
爷爷揭开盒盖,里面是一双精美的老北京圆口千层底布鞋,他最爱的款式。还有一张手写信,歪七扭八的字一看就是他孙子的杰作。信纸用的是他平时给别人打印罚单用的长条小票,开头还印着“XX县公安局长野镇景区交通警察大队”。
……
亲爱的爷爷!
当您见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运气可能不太好,赌输了。
爸爸说过,百分之十的几率在一个赌徒眼里约等于无,输了也不奇怪,所以我有心理准备的。在这之前我也想了很久,输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显然不是,因为那也意味着我要失去您,我这辈子最爱的爷爷。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这辈子能拥有一个您这样的爷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看着您为了帮我续命不停挑战自己的承受能力和底线,还要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的您也很可爱,却也让我心痛。
您这大半辈子都在围着我转,而我这辈子,眼里也只有您。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其实被您逼着舔臭脚丫子,吃您嚼碎的东西,或者喝您的尿等等……您一定以为那些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折磨,而您也一直都活在必须不停逼我做这些的愧疚中吧?
但请您相信,我短暂的人生中最大的快乐其实都来自于那些时刻。
因为这是我和您独有的羁绊啊,爷爷!
我喜欢并热爱着这种感觉,超过一切。
所以我并不想做这个手术,不是我怕死,而是因为无论成功或失败,我都会失去和您永远绑定在一起的特权。
天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我希望我能这样病一辈子,那您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您一直活在自责与痛苦中,那也太自私了。
所以我决定还您自由,让您解脱,这是我唯一能为您做的了。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您还很喜欢穿布鞋,您说皮鞋打脚,不如布鞋舒服。后来您为了能多捂出点脚汗,就把透气性太好的布鞋全都扔了。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你捧着那双破烂的布鞋无奈不舍的眼神,然后毅然丢进垃圾桶的样子。
爷爷您知道吗,北京有全世界最好的布鞋,所以我就攒钱买了它。
希望这双鞋能代替我陪在您身边,也伴您自由快乐地继续行走在这世上。
您可以为了我伤心,但不要太久。
还有,希望您永远都记得——
……
那张纸条都快写满,最后一行还被雨水浸湿的模糊不清了。
爷爷滚烫的眼泪滴在盒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他咬着唇,泣不成声。
突然,他猛地起身,把盒子扔给还在神伤的父亲。
“还来得及!”
父亲一脸诧异:“来得及什么?”
“如果以后他要怪我,恨我,就让他怪,让他恨吧!”
说完爷爷飞奔着朝手术室跑去。
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力气,强行推倒两个保安小伙,还硬生生撞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所有的还在做着术前准备的医生护士都一脸懵逼地望着他。
“先生,您不可以这样!”
“我不做了,不做了!”爷爷声嘶力竭的朝他们喊,“求求你们,我不做了,我后悔了!”
主治医师马强缓缓摘下口罩,把已经拿在手上的手术刀放到一旁的铁盘里。
他看着爷爷,对他露出善意钦佩的微笑。
“今天的手术取消,大家辛苦了。”
……
麻药的效果大半天之后才缓过来。
我睁开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能醒来?
看到父亲微笑着站在旁边,我问他:“爷爷呢?”
“醒来就只会找你爷,连声爸都不会叫?”他有点傲娇地说,“你爷他下去办出院手续了。”
“出院?”我问,“手术成功了?”
“你说呢?”
这时爷爷拿着一堆单据和几个塑料袋从外面推门进来。
我一眼就看到他脚上穿着那双新的圆口布鞋。
很合脚,很好看。
爷爷默默走到一旁把病床上的东西和衣服一股脑塞袋子里再装进行李箱。
“你怎么都给他了?”我看着爷爷脚上的布鞋有点害臊地拽住父亲的衣角,“不是说了手术成功后我自己交给他吗?”
父亲笑而不语,无奈地摇摇头。
“那信呢?”我问。
“什么信?”
“你……还装?”
爷爷走过来有点粗鲁地拔我身上的病号服。
“赶紧的衣服换好下床,这医院里一晚上可贵了,比宾馆还贵。”
“你还是我亲爷爷吗,我刚开完刀诶!”
“开你个头!”爷爷敲了敲我脑袋。
他把衣服给我换好,又把那个熟悉的警用水壶递给我。
“昏迷了一整天,先喝点水。”
我揭开盖子,那个熟悉的骚腥味扑面而来。
“爷爷,您……?”
“咋的?又开始嫌弃了?”他假装生气,嘴角却在偷笑,“不知道是谁说的,最喜欢喝爷爷的尿了……”
最后一句他学着我的声音,听起来真是贱死了。
我一张脸通红:“我什么时候说过?”
然后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向父亲。
他也在一旁憋着笑。
“你的信爷爷看了,于是他就单枪匹马闯进手术室从一群医生护士手里把你抢了回来,没让别人动你一根毛。”
我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摸了摸身上,确实没有一点术口。
我鼓起眼睛向父亲投去一个这事没完的眼神,又满怀感动地望向爷爷。
然后我兴奋地跳起朝他扑了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紧紧黏在他背上。
“谢谢您,爷爷。”
爷爷背着我无奈地笑着:“臭小子,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绝不后悔。”说着我就抱着那个水壶一阵豪饮,“今天水喝少了吧?有点咸喔老爷子。”
“喝尿还挑三拣四,是不是还要我多喝点糖水,那样你口感更好?”爷爷道。
我真的仔细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您年纪大了怕喝太多得糖尿病,还是别了。”
“我谢谢你啊,乖孙子,倒是想的挺周到。”爷爷朝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爷爷说着又蹲下给我穿袜穿鞋。
“臭小子,我问你,你那封信里最后一句是什么,要爷记得啥?”
我的脸又红起来。
“您,没看到?”
“你爹把那破纸搞烂了,看不清。”爷爷道,“我说你,写东西也不会找张靠谱的纸吗?”
“您真没看到?”我又问。
“你快说,是什么?”爷爷是真的很想知道。
我回头望向父亲,他依旧淡淡笑着。
我穿好鞋跳下床,对爷爷做了个鬼脸。
“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臭小子,找打!”
爷孙俩围着病房追逐起来,父亲夹在中间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这辈子真是欠了你们爷孙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