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嫦娥苏轼 本章:第40章

    阿音见她快要开窍,趁热打铁提点她:“好比说,你有什么心思不便同十一讲,也只管与我说,咱们议一议,兴许便有了解法。”

    宋十九点头,垂下脸去,睫毛的阴影颤了一颤,而后抬起眼来,问她:“那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做上头的那一个?”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楼梯拐角处,阴影里的李十一抿住嘴唇,眼风向下一扫。

    却见阿音一怔,抻了两回眼皮子才明白过来宋十九的言下之意,她仰着脖子倒吸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十九:“你竟有这样的志向。”

    宋十九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抿住桃花粉的嘴唇,仍旧固执地点了点头。

    阿音将手里捉着的筷子立起来,仿佛比了个褒奖的大拇指似的,连自个儿都未来得及想“在上头”这件事,瞧着宋十九的模样,倒似是谋划了许久。

    她“啧”一声,拎着眉头将视线在宋十九坦然的俏脸上来回扫,不多时又侧身支起一边胳膊搭在椅背上,顾虑自心里拧上了眉间。

    后怕来得突如其然,莫不是她们几个将九大人养坏了,万一……她原本便该是上头的那一个?

    思及至此,她也不敢言语了,只自顾自干笑了一声,将话题打住:“不晓得。”

    又剥了几回瓜子,才见李十一自上头下来,阿音因着方才的话留心瞄了她几眼,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总觉着从前冷着面皮的十一姐如今柔弱了许多,行动间有若有似无的停顿,停顿里溢出凉凉的温婉。

    她听见李十一扶着椅背埋头同宋十九低声说了两句,在光线不大好的屋子里,两个人的剪影交叠得更是缠绵,她托着脸瞧着,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怅然。

    似两株原本纠缠在一起的蔓藤有了各自的乔木,眼瞧彼此长得更好,攀爬得更高,不再跟从前似的东倒西歪,谁也承载不起谁,但偶然还是会想起一些风吹雨打的日子,不记得是东风还是南风,也不记得是小雨还是大雨,只足够记得用力依附的心情。

    自然,这同爱情没什么关系,而世间的真心,也未必只有两情相悦一种。

    她收整好了突如其来的兵荒马乱,这才得空静静捋一捋过往。

    午后终于舍得撒些阳光进来,给院子里的枯木上了一层金色的漆料,李十一、宋十九同阿罗候在院子里,等待未收拾好的阿音。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响传来,蹬着矮高跟的姑娘又上楼要换一双皮鞋,李十一将视线自悠着秋千的宋十九处收回来,投向低头整理纸伞的阿罗。

    那是一把极眼生的伞,以平平无奇的木色油纸糊了,伞骨却仿佛是雕花黑檀木,散发着桐油的香气。阿罗听见李十一渐渐清晰的脚步声,头也未抬,柔声说:“它叫提灯。”

    提灯是她的法器,已经许多年未使过了,如今没了伞,便遣人送了来。

    她将提灯撑开,撑起一片盛开的阴凉,阳光自半透明的伞面上拓下来,将她苍白的脸庞笼罩得影影绰绰,她落了落睫毛,将提灯轻轻往上一抛,食指在伞骨低端略微一抬,那伞便悠悠旋了起来,似一盘完好而陈旧的满月。

    微弱却果决的杀气自旋转的伞面间蔓延开来,李十一抬了抬脸,见阿罗扬手将伞一收,又如往常遮阴一样亭亭支起来。

    “不晓得是我这两月聚了魂的缘故,还是因着你在我身边,神识日益觉醒,我身上束魂令的作用竟减了许多。”自己的术法不再受泰山府和四九城地宅之限,阿罗在为病中的阿音施力热水时便有所察觉,令人送来提灯也不过一试,不想竟果真能使出一招半式来。

    “提灯,还是你赠我的。”阿罗笑得苍白而温软,“也不晓得今日上山,落雨不落。”

    李十一却未接着这一话题,只忽然道:“我听闻,你下令在泰山府降整二十二日雨。”

    那日阿罗和阿桃的对话,唯有耳识清明的李十一听了个明白,也只有近来时常翻阅泰山府典籍的她知道,阿罗留下的那柄伞,名唤游星,乃泰山府至宝之一,有聚魂结魄之功用。

    阿罗被罚八十一道饮魂鞭,鞭出了并不牢固的魂魄,为修补神识,便将游星携带身边。而如今她将游星留给了阿桃,只用撑伞七日,阿桃便能保全神魂,往后成人化形,无需再修千年之久。

    阿桃随身伺候,自然晓得游星的功用,而二十二日的降雨,便是浮提大人隐匿的恩典。

    恩准她有撑伞七日的借口,允许她拥有两月零八天的回忆,听任她记得近身上药时大逆不道的心疼和悸动。

    阿罗垂着眼帘,姣好的侧脸似一个寻常的闺秀,她原本应当更果断些,只是她忽然有了一种唤作感同身受的情绪,她那时望着阿桃,心里边反反复复地叩问,当日自己对阿音爱而不得时,为什么还是义无反顾地去退了婚。

    是为了记得,为了不辜负。

    记得自己赤诚坦然的爱意,不辜负这往后未必再有的孤勇。

    因此她想,屋檐底下才长成不久的桃金娘,或许也想要记得。

    她未开口,李十一秋水般的嗓音在旁边响起来:“若是她不舍得用它呢?”

    阿罗顿了顿,拇指在伞骨上一滑,眼神看向裹着大衣踏出房门的阿音。

    阿音渥着白皙的手,哈一口气搓了两下,一面妖娇娇地笑,一面朝她走来。

    阿罗轻声道:“那便忘了,也好。”

    第84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九)

    缙云山上未落雨,连风也被看管得很严实,太阳将光线均匀地铺在山地上,晒稻谷似的,晒出冬日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李十一拉着宋十九的手往上走,身后跟着阿罗与阿音。山间小道还有些泥泞,新鲜的土壤沾在鞋底,宋十九埋头看着路,一手拎着月牙色的旗袍裙摆,青黑色羊毛大衣上堆着一圈儿暖融融的貉子毛,痒酥酥地挠着她尖尖的下巴。

    她又侧眼去瞧李十一,藕色的一身收腰棉长褂,宽袖高领,将她清冷的面容衬得水洗过一样透亮,乌发自头顶鱼骨似的编起来,合拢成松松散散的一股,被拨至一边,就势搭在前胸,成了色泽饱满的皮草。她见宋十九瞄她,便抬起戴了黑色手套的右手,将外罩的墨绿色披风紧了紧。

    宋十九也就这点不满意。李十一的手精致得要命,这还是头一回遮起来,只给她瞧一瞧隐约的皓腕。

    李十一记得,上一回戴手套还是十年前动河南的千年凶墓那一回,头一晚翻书时手心起了汗,她摸了两回,翻出手套戴上,怕明日手滑捏不住烟杆子。

    她的手是她的心,将紧张拢住,便瞧不出来了。

    明明上一回来也未过多久,却仿佛进的不是一座山,树叶落得干净,枝丫枯老地支棱着,似失了水的渔货,凸起的木疙瘩是一对对干涸的鱼眼睛,毫无生气地打量几位风华正茂的姑娘。

    少了阴森诡谲的风声,一切都凋落得十分直白。

    好在这两月没了“鬼打墙”,山道上也零星有了几个行人。砍柴的猎户经过,背篓一颠,带起一阵汗涔涔的冷风,瞧她们几眼,又匆匆下山。

    路是拎了山脚的游魂来问过的,再往里头走,小径愈发窄,落叶积了水覆得十分严实,上头还盖了一溜零零散散的纸钱,花花红红地倒添了些颜色。纸钱往山上去,尽头处的侧方垒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土新得很,想来是新葬的。

    阿音支着脖子瞧一眼,笑道:“这开了山头一宗,倒也还宽敞。”

    不敬天地不忌鬼神的,向来是这么个嚣张模样。

    如今偎在阎罗王身边,更略显出了狐假虎威的猖狂。

    阿罗柔柔笑一声,也不说话,只领着她往前走。再沿着溪水绕过半个山头,走得几人的额头都沁出了薄汗,宋十九拨了一把颈间粘腻的绒毛,抬头便见路旁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儿。

    那摊儿在萧瑟的冬景中十分平常,平常得甚是突兀。半人宽的木桌,直立着一个蓝白相间的布招牌,正中央草书的“算”

    字落了一半,倒显出了些深年久月的斑驳。摊儿后头缩着一位耷拉着眼皮子的白须老人,双颊瘦得凹进去,身子却鼓鼓囊囊地,脖子一缩佝偻在座椅上,见了来人,眼珠子在眉骨间慢悠悠地弹了弹,将揣着的两手掏出来,笑问:“姑娘们,算命么?”

    他的嗓子嘶哑得很,似破落的风箱,说一句喘半句,还带着老痰卡喉的粘连,仿佛指甲盖儿在耳膜上划拉了两下,听着难受极了。

    李十一抬眸看了两下,携着宋十九的手上前去,在摊儿前定住。清冷的香风将影子送至短了一截腿的桌面上,老头将抖着膝盖顶木桌的动作停下来。

    “擅算什么?”她问。

    老头的脸缩着,被晒蔫儿了的花簇子似的,俩眼来回一扫,笑一声:“姻缘,命理,占梦,择吉。”

    因着是未开脸的姑娘们,才将姻缘搁在了前头。

    李十一伸手,顶着手套的指尖翻了翻左侧的一本蓝皮儿小册,又问:“怎样算呢?”

    “八字,测字,龟甲,占星。”

    阿音笑哼一声,上前依着桌子:“这相面卜卦,姑奶奶是行家。我问你,你承的什么师,学的什么派?”

    她见李十一不紧不慢地问,心知有缘故,便接着递了个话。

    “姑娘您这满面春风的,想必有喜。”老头眯着笑眼也不恼,咧出豁了一颗的门牙,摇头晃脑,“祖师爷王禅老祖,您耳熟不耳熟?”

    “鬼谷子!”阿音轻嗤一句动了动腰肢,“四九城胡同里的卜卦先生,十个里有八个是鬼谷子的曾曾曾徒孙。”

    “余下两个呢?”宋十九问。

    “余下两个口气大些,是曾曾徒孙。”

    阿罗曲指抵着下唇,甚是矜持地笑了笑。老先生仍旧是噙着笑,将李十一叩住的蓝皮儿小册子拽回来,齐整整地放在中央,头也不抬道:“姑娘不算,便罢了。”

    “我算。”李十一说。

    老头支起眉头盯她一眼,琢磨着眨了眨眼皮,而后将缩着的脖子探出来,乐了:“那敢情好,姑娘算什么?”

    李十一拈了一张白纸过来,眼神投向一旁的毛笔。

    那毛笔被冻得硬邦邦的,龇牙咧嘴地支棱着,老头讪笑一声,接过去在嘴里润两下,又沾了沾还未来及凝固的墨汁,反手递给李十一,也顾不得擦嘴角的墨迹,只兴致勃勃盯着宣纸:“生辰竖着写,自这里起头,版式好看些。”

    李十一也不嫌弃,抿唇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架起笔,在老头的目光下书了娟秀的两个字。

    “生辰便不必了。”她将字递给老先生。

    那先生瞧清了,脸上笑意凝住,斜着眼觑了李十一半回,仍是笑开来:“这是?”

    “我的姓名。”李十一直起身子。

    老头将纸举高了些,瞧瞧它,又瞧瞧李十一,“令蘅”二字至纸背上透出来,令他莫名有些手抖。

    李十一垂眸聆听,却见他将纸往桌上一放,三两下把笔墨纸砚胡撸进吊着脖子的蓝布兜里,又将小册子一裹,缩着脖子站起身来:“不算了!”

    他躬着脊背刚转身,却见一旁柔柔弱弱的长裙姑娘将撑着的伞落下来,堪堪挡至他面前,阴影压迫性地覆住他的鼻端。那姑娘支着伞,仍旧是垂柳似的身段和温水似的嗓音,问他:“怎么不算了?”

    语毕她手腕一抖,伞面搂着老先生往后退,老头一个不稳,颠得踉跄,身侧却现出了一双执着烟杆子的手,将他盘于腰间的绯红色裤带一挑,另一手将其捉住,生生往后狠拽一把。

    杀猪似的叫声惊乍乍地响起来,在荒郊野岭的愈添凄惨,阿音同宋十九回过神来,定眼一瞧,李十一手里捉的却哪里是什么裤腰带,分明是一根毛茸茸,活生生,颤着抖着的长尾巴。

    阿音惊呼一声,抬手掩住双唇。

    阿罗浅浅一笑,上前将手伸至呆若木鸡的老头耳后,略微一掏,便将一副泛着腥气的脸皮剥了下来,她捏在手里,负到身后,对慌不择路想要掩面的那怪物道:“要往哪里去?狌狌。”

    那狌狌眼见被捏住了命门,又听得此言,心知挣扎无用,便将手放下,露出一张似猴非猴,似猿非猿的毛脸。五官倒是同人无二致,比方才年轻稚嫩了许多,杂毛下的皮肤隐隐泛着红,瞧起来只似一个身量矮小些的少年人。

    它的嘴角往上咧着,仍是天然一张笑脸,眼角却往下耷拉,好似在丧气。

    它想问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可眉头一撇想来又是白说,这荒郊野岭支一算命摊儿,任谁也瞧出蹊跷了。

    却听李十一问道:“狌狌素通过去,晓往事,怎的却做起了问卦的买卖?”

    狌狌想要开口,身子一动又扯得尾巴生疼,便龇牙咧嘴地示意李十一松松手。李十一依言撤了撤力,仍旧是拎着它宝贝万分的尾巴,听它道:“正是通过往,却不晓得未来事,知前尘而不知后果,大憾事也,这才苦修预言之道。”

    它说完,见阿音拧着眉头奇怪地望着它,便十分不服气,提嗓嚷嚷:“不兴我有追求,有理想,欲提高,欲完善了?”

    “你这撒哪门子气?”阿音被吓得撤了撤下巴,顿了顿,又问它,“既有这么个理想,方才送上门的买卖,你怎的不做?”

    狌狌闻言耷拉下耳朵:“不中用了。”

    语毕它甚是哀怨地望了一眼横拦它的提灯,一个一个挨个指过去:“府君,阎王。”

    它停下,想想方才两双紧扣的十指,又点了点宋十九同阿音:“府君夫人,阎王老婆。”

    “四尊大佛今儿上门,我半点未算到,我这碗饭,还吃得成么?”

    宋十九粉着双颊,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有这独一无二的本领,已是很了不得了,常言道慧极必伤,又何必事事精通呢?”

    狌狌这才认真瞧了她一眼,却觉水目氤氲,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它脑子里装的事实在多,若要细细捋出来,仍是需作法。

    宋十九又道:“今日上山,也是有求于你。”

    这话它倒是猜着了,原本要拿乔摆几句谱,却忽觉尾部一痛,被人凉津津地捏了一捏,于是只得敛目问:“什么事?”

    宋十九默了默,出声:“我不记得我是谁,我想问你,我是谁。”

    “这容易。”狌狌薅一把自个儿的方巾帽子,将其戴方正了,清了清嗓子,对李十一扬扬下巴。李十一松开长尾,阿罗亦收了伞,却见狌狌朝她伸出手,不依不饶的执拗模样。

    阿罗三两下明白过来,将攥着的面皮还给它。狌狌仔细戴上,又抚摸两把,仍旧佝偻着身子作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这才慢吞吞走至书桌前,自蓝皮儿小册子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略硬的纸,递出去前想了想,侧身对李十一作了个揖:“令蘅大人。”

    李十一蹙眉,听它诚恳道:“哪日我魂归泰山,要入轮回,您替我排一算命先生的命格,顶精通的那种,成不成?”

    这小猴儿毕恭毕敬得有些滑稽,阿音没忍住“噗”一声乐了出来,却见它转脸正色:“这是理想。”

    “姑……”奶奶编排理想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个山头呢。

    阿音瞧一眼阿罗,到底是忍住了,只一叠声地服软:“是是是。”

    狌狌这才气顺了,眼见李十一颔首,心知落了听,便喜滋滋地将纸张递出去,又埋头掏笔:“一点子线索,零星的记忆,有没有哇?写上头,一两个字便成。”

    宋十九将笔接过来,想了想,俯身书了一个“九”字。

    简单的笔划在她呼吸间成了形,狌狌遗落的疏漏也在宋十九抿唇凝神的侧脸中成了形,它心里“咯噔”一声,剪烛似的一跳,不由得将背直起来。

    眼见宋十九书完,狌狌双手接过,沉默地瞧了一会子,咳嗽两声,道:“同我来。”

    一行人又随着狌狌往山上走,蜿蜒的山路瞧不见尽头,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降临的夜幕便逐渐将静谧的四周笼罩住,所幸山顶视野开阔,能瞧见山下绵延成片的华灯,同半山腰一簇一簇山花似的农家烟火。

    灯火倒映在一处月牙形回抱的水源中,狌狌这才停下来,绕着小湖来回踱了几步,选了光亮最好的地势,一屁股坐下去,对身后喘着白气的宋十九伸手:“头发。”

    宋十九愣愣地同李十一对视一眼,伸手拔了一根长发,递给它。

    狌狌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将弯弯曲曲的发丝穿过针眼,略抻了一抻,便埋头沿着“九”字绣起来。

    一根绣完,字仍未覆盖住,狌狌又伸手,宋十九从善如流地又递了一根上去。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她望着狌狌上下翻飞的动作,后怕地摸了一把自己的长卷发,幸好李十一问出的是“九”,若是个旁的难写的字,怕是要秃了。

    万籁俱静,只剩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同汩汩涔涔的水声,唯有附近人家偶尔的狗叫有些似人间的味道,宋十九屈膝坐在湖边,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看李十一。

    狌狌的一针一线都在编织她的过往,可她不紧张了,也不恐慌了,她从未如此坦然过,也从未如此像一张白纸。她感到自己有了难以撼动的东西,这份笃定令她踏实又从容,她可以以任何身份,透过任何情绪望着李十一,只要她还在身边。

    那么她什么也不必怕。

    宋十九颤了颤睫毛,听见狌狌说:“成了!”

    她直起身子,手上被塞了绣好的纸张。狌狌道:“盘腿坐,两手捏着这绣字,闭眼。”

    宋十九望了一眼李十一,而后依言闭上。

    以发丝绣成的字符在手里逐渐发热,烫烫地烙着她的掌心,灵蛇被骨血滋养,睡足了精神自冬眠中醒来,由她指骨间的脉络探出头,试探地吐着信子,而后快活地冲向四肢百骸。

    眼皮透进的光亮挣扎两下便灭了,脑中温言浅笑的李十一闪动两下也灭了,呼吸和耳廓里容纳的山林和夜晚统统都灭了,没有鸟叫,也没有游鱼,没有任何活络的气息,唯有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黑暗。

    宋十九入定一般垂着头,阿音咬着下唇,紧张地攥住了衣裳,阿罗沉默地握着提灯,不晓得在思索什么。

    而李十一只是望着宋十九,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唯独那点闪烁不明的眼波牵着她隐隐抖动的指尖,然后又沉了下去。

    她眼中开了一朵瑰丽又妖异的昙花,承袭了夜的鬼魅,湖的清澈,群山揽抱的大开大合,和空谷遗世的亭亭独立。宋十九的红唇微张,脑后的发丝被牵引着浅浅翻滚起来。

    李十一凝了凝神,却听“崩”一声微弱的声响,自耳畔滚滚散开,而后便是山脚同半山处急促的一声哗然。

    那惊呼的人声简短又仓促,四下而起又鸟兽状散,仿佛只是人间敲锣打鼓博的一声存在感,阿音皱眉,问:“怎的了?”

    阿罗将眼抬了抬,轻道:“四下的灯,全灭了。”

    阿音这才在紧张的氛围中抽身,察觉了周遭的异样。山脚下供富丽堂皇的洋楼点亮半边天的电路被切断,声势烜赫的老宅红彤彤的灯笼一盏盏熄尽,煤油灯,压力灯,汽灯,还有山间土灶里经年未熄的火星子,统统埋首,悉数臣服于最原始的黑暗里。

    而宋十九眉心隐约的光亮是黑夜里唯一的救赎。

    狌狌见她眼皮唐突地一跳,这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问她:“瞧见什么了?”

    “瞧见了……蜡烛。”宋十九未睁眼,语带迟疑。

    盈盈微光,摇摇晃晃。

    狌狌笑一声:“蜡烛,便对喽。”

    宋十九脸上的迟疑退潮一样降落,抿着的嘴唇徐徐放开,噙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她的眉峰骄矜而张扬,将不屑一顾的姿态藏得只剩一丁点儿。

    她听见狌狌嘶哑的声音说——烛火,便对了。

    “烛九阴,九大人。”

    第85章

    十夜长亭九梦君(十)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李十一自宋十九睁眼的动作里发现了她的不同,往常她睁眼似拽帘子,将薄薄的遮挡物“唰”一下拉开,含羞带笑的眼神便跳了出来,莺啼似的,咋咋呼呼地期盼你看她。而此刻她像是用一双手推门,垂下的睫毛是整理袖口的准备,落在地面的眼神是她叩开的门缝,最后她才将一扇门洞开,眼神完完整整地对上眼前的人。

    自如,慵懒,还有沉睡乍醒时不自觉带上的被冒犯。

    她静静地将眼神自周遭一一扫过,最后在李十一身上停下。

    未语先是笑,她哑声说:“十一。”

    万家灯火在她这两个字落下时重燃,李十一乍停而复苏的心脏也一样。

    她站起来,聘聘婷婷的一弯依树而立的白蛇,白蛇慢吞吞朝李十一走过去,无名指同中指一折,将手心的字掖进掌纹里。

    才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忽然皱起了眉头,眸光在阿罗拎着的提灯上一扫,偏头问李十一:“狌狌不难制服,也并不凶险,你一早知道,是不是?”

    她闪着眼波,露出了一点眼熟的天真。

    李十一道:“我查阅了几日典籍,晓得它的习性。”

    “那么,”宋十九低头,又抬起来,“她手里捏紧的提灯,和你为动武戴的手套,不是因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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