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熟悉的香气,止住了未出口的惊呼,她眯着眼在黑暗中瞧清了面前娇艳的轮廓,喊她一声:“阿音?”
阿音将攥着宋十九的一手放开,另一手夹着烟,抬手将胳膊杵在腰上,连小动作也风情大盛,她就着指端吸一口,不与宋十九绕弯子:“这几日,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自李十一瞒下她那日起便有了预感,只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阿音总是妩媚的,姿态松散的,宋十九极少见到她如此焦躁又急切的模样,令她一时半会有些语塞,本能地回了一句:“这几日?”
阿音将烟拿下来,翘着手支在大腿一侧,膝盖轻轻顶起来,望进宋十九的眼里,又重复一遍:“那日,你同李十一,做什么去了?”
她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烟嘴,是显而易见的紧张动作。
宋十九回过神来,不大晓得应不应该将李十一的事告诉阿音,可见阿音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决意将事情复述一遍,只省了其中关窍。
她想了想,轻声道:“我同十一去了佘山,寻找一样紧要的物事,其间有些变故,我不留神被那玩意扇了一脸,她……”
阿音追问:“她怎么?”
宋十九埋下头:“她吻了我。”
静默,十分长久的静默,静得灼烧的烟火烫了阿音的手指,她才惊醒一般回过神来,也不将烟扔了,只任由它烫着,好一会子才将抿着的嘴唇放开,“啵”一声酒瓶拔塞似的轻响。
她面无表情地问宋十九:“是螣蛇么?”
秒针滴滴答答地走,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旅人,李十一望着它,倒觉得像一个套在石磨上的骡子,自以为寸步不停地往前奔走,在旁人眼里却永生永世地禁锢在中央的圆点上,重复而愚蠢地做无用功。
她将视线自钟表处收回来,正要去洗澡,却突闻门锁一动,阿音推门而入,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头发湿哒哒的,脸上和颈间有水雾蒸出的绯红。
她将后脚跟一抵,“嘭”一声将门砸上,在李十一探究的眼神里坐到书桌旁,原本只望着她整理好的书籍发呆,过了一会子又探手将书桌右侧的火柴盒摸过来,握在手里硬生生地硌着。
她向来憋不住话,李十一最是了解她,因而分明知晓她情绪不对,也仍旧颇有耐心地等着她开口。
想到这一处,阿音忽然笑了,心里的嘲讽又添了一层。
可笑的是,她仍旧按着李十一所想的,先开了口:“你找螣蛇去了。”
她用了一整个洗澡的时间来冷静,话一出口仍旧觉得舌尖发麻,长发拢不住发梢的水滴,就如同她也拢不住横冲直撞的情绪。
李十一面具一样的五官终于在几个字里有了松动,阿音以余光瞧着,仿佛胜利了一般撕破了李十一的淡然,却在她露出略微无措的眼神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阿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得肋骨都疼,她站起身来一步一顿走到李十一面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在脚步声中细数二人厚得同史书一样的经历,她翻啊翻,念啊念,不晓得该如何定义自己荒唐而可笑的一生。
她自以为的潇洒同不羁,自以为的牺牲同矫饰,原来面前的人一直都清楚。清楚她像个废物一样被螣蛇驱使,在烟花柳巷中身不由己。
她若无其事地听着她说“理想”,说“恩客”,说“桃李满天下”,她该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她呢?心疼?惋惜?愧疚?
去他娘的愧疚。
她“噗嗤”一声笑了,脑袋一晃一晃的,晃得水珠子也摇摇欲坠,她以喑哑的嗓子问她:“你什么都清楚,怎么不说呢?”
不想说,懒怠说,还是无话可说?
自己撑着一身自尊同骄傲,自以为藏得十分好,她同李十一说是她嫖了那些男人,说无人有福气能独占她,说她仍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音大奶奶,到老了还留着风流韵事。
她那时望着李十一的眼,以为她信了,于是自己也便信了。
然而此刻李十一微垂的眼眸,衬得她张牙舞爪的戏码拙劣到不堪入目。
“你说话,李十一。”她望着她,尾音里带了似有若无的祈求。
李十一终于抬起眼,眉头同眼皮的褶皱泄露了她内心的波动,然而她仍旧习惯性地将嘴唇抿着,好似只要将唯一的情绪出口掌控严实了,便无人能窥探她内心的无助和脆弱。
阿音走上前,手里的火柴盒被捏扁半边,指头动了动,想要不管不顾地抛弃粗糙的盒子,去追寻唾手可得的红润的柔软。
可她将那两片柔软抿得这样严实,连一点子动人心弦的颜色,都是自边缘里泄露出来的,好似在同阿音说,别肖想了,若是紧闭了门扉,即便是探出一两株绕墙的红梅,除却提醒院儿里上好的春光,此外没有半点作用。
然而她将春光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人。
阿音埋下头,吸了吸鼻子,神情恍惚地问她:“你找螣蛇做什么呢?”
李十一嗫嚅了两下唇线,见阿音倏然抬起头来,盯着她:“你觉得我替你入了那盗洞,觉得欠我的,想要还我,是不是?”
李十一蹙着眉头摇头,可幅度过于小,令它瞧起来反倒像个承认。
阿音的腔骨不受控地抖动起来,搅得撩人的眼光支离破碎,她用力咬着嘴唇内壁,却抵挡不了喉头蔓延的哽咽:“你想要还我?”
最后两个字一出,眼泪终于漫上来,它们迟到得太久了,久得阿音不适应地眯着眼,以睫毛强制地接掌住。
她原本应当抹眼睛,却慌乱到难以自持地抹了一把嘴唇,鲜艳的口红被擦除,惨淡地遗留在唇边,显得她落魄得似一个被遗弃的孤童。
她轻嗤一声,转过头去,扶着桌沿低声道:“你出生入死,原来要找的不过是螣蛇。你想要弥补我,偿还我,同我两不相欠。”
“你还……”她想起李十一捂住宋十九嘴唇的模样,又想起宋十九低声说她吻她的模样,“你还不敢跟十九好,因着你未跟从前清算完。”
不是这样,她明白,但她怕极了李十一对她的怜悯,恨极了李十一瞒着她一次次将自己置入险境,害怕同憎恨将她打得慌不择路,令她口不择言地想向李十一讨一个反驳。
若是她否认,她便原谅她。
但李十一没有,她的眉头在阿音提起宋十九时抬了抬,而后便陷入死水一样的沉寂里。
阿音仰起头,嘲讽至极地笑了两声,嗓子却温柔得似情人的呢喃:“可是李十一,你欠我的,就这么点儿吗?”
她侧脸望着她,泪眼朦胧。
“你十五岁那年腿断了,我把你从雪山上背下来,背了整整一宿,你好了,我却落下风湿的病根子,将养了两三年还未好得完全。”
“你十七岁那年中了毒,我熬了整六个日夜灌你药,一面哭一面骂,死活将你的王八命抢回来。你醒来那日我烧昏了头,自床上跌下去,至今后脑仍有指甲大的窝。”
“还有,还有……”她哽咽到难以成句,哭得眼泪簌簌往下掉,她抬手咬住弯曲的食指,却仍旧止不住汹涌而至的委屈,她望着李十一,恨声说:“这桩桩件件,我乐意,你管不着!我给你的你也别想还。”
“你若是,”她泣道,“你若是要还,你便将十来岁的一并还我!”
李十一看着她,这个自小伴在她身边的姑娘此刻因她而泪盈于睫,她穿着丝质良好的长袍,头发上滴的水里有洋货昂贵的香味,指甲打磨得十分圆润,连蔻丹都是时兴的洋瓶子装的。可她望着风华最盛的她,总想起当初那个穿碎花衣,梳小辫儿的小姑娘,懒洋洋地自床的那一头翻过来,偎着她撒娇,说:“十一十一,今儿你再帮我打一桶水,好不好?”
她总是说好。
可令她难过的是,她对她说了几千几万回好,却不能回回都对她说好。
这几日,她时常在想,为何自己吻住了宋十九,对她做了毫无意义的承诺,而当初对阿音没有。她愿意以命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却不肯给阿音一个如同十九一般的吻。
直到今时今日面对阿音的崩溃,她才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习惯了承担的自己,亦有无能为力,难以负重,甚至想要放弃的一刻。
“我该如何还你呢?”她望着阿音滴落的水渍,低声问。
阿音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十一,她猝不及防地感觉到了李十一的退却和放弃,她抽动通红的鼻头,咬牙望着她:“你知道,不是吗?”
李十一怔住,缓慢地低下头,将嘴角抿了抿,又放开,随即抬起右手,抚上自己的领口,干脆而迅速地自上而下解纽扣。
她闷头解衣的动作仍旧闲散又漂亮,同阿音梦里见的没什么两样。
阿音却笑了,她将迷离的泪眼从李十一脸上扫过去。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绝情的人呢?”她轻轻问。
第54章
谁令相思寄杜蘅(三)
阿音推门而入时,屋内只有一点点散乱的荧光,自床榻上一飘,从敞开的玻璃窗中飞出。
阿罗侧卧在西式红木大床上,手指错落着在空中抬了抬,残留着方才玉蝶飞走的流光。
她从未见精神的阿音如此狼狈过,两手裹着睡袍环抱腰间,脸上的色彩一塌糊涂,没了往日的风光,蔫儿得似被糟蹋了一把的小白菜。
小白菜撩她一眼,眼神仍旧敛着白菜梆子里的水灵,不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茶几上摸了一把,摸着一盒白色的女士香烟,旁边搁着细长条的火柴盒。她熟练地点起烟,烟可是个好东西,它先是充盈你无话可说的口腔,而后精神你千疮百孔的肺腑,再将被遗弃的情绪带出来,自鼻腔或喉头一哼,总有那么些轻蔑的样子。
最后呢?最后它跑到你的眼前,令你的双眸变得雾蒙蒙的,将残存的失落与哀愁一遮,便再不剩什么了。
她这样无所事事地想着,思绪却骤然停顿,她忽然记起阿罗是从不抽烟的,却在茶几上规整地备好了她惯用的牌子。
她侧目看阿罗,阿罗仍旧侧躺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将苍白的脸颊枕在臂弯里,一头青丝柔顺又服帖。
阿音原本不想到这里来,她在楼梯上坐了许久,又在院儿里的秋千上坐了许久,最后在床榻间辗转反侧,无人知晓她怀揣怎样的勇气自李十一的房里落荒而逃,连她自己也以为咬咬牙便能一刀两断,可有星火燎原般的情欲自她脊柱中央生发,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骨头,令她痒彻心扉,连被褥的接触都是一种隔靴搔痒的折磨。
她只能可耻地承认,在见到李十一平整的锁骨,光裸的前胸,和一大半雪山似的丰腴时,骨子里被诅咒的欲望饿蚕一样吞噬她的理智,以亲吻的姿态,细细密密,丁点不剩。
她仅仅能揣着剩余的自尊,令自己不大像一个抽大烟的女人,脚步轻缓地走到阿罗面前,甚至还要同她聊两句无关紧要的天。
她问她:“方才那是什么?”
她的高音寻常,低音在哆嗦,惹得阿罗瞧了她一眼,片刻后才道:“木兰,归位了。”
适才传信的玉蝶早已消失不见,她动了动肩头透过窗户望外头的木兰星,不晓得这位魂策军的新统领,能否再次寻到她的飞龙。
阿音“唔”一声,眯起眼又吸一口烟。却见阿罗将身子翻过来,平躺到床中央,望着摇曳的床幔,柔声道:“若难受,便上来。”
姑娘通常细心,阿罗的玲珑心却更通透一些,她一眼便瞧出了阿音的难耐,以致她并不想再多说一句无聊的话。
阿音吸吸鼻子,扬手将烟灭了,提步走到床榻边,脑海里全是她说的“上来”这两个字。
上来——有许多种解法,兴许是坐到床上来,兴许是躺到床上来,但阿音望着她,用了最香艳的一种。
她双手撑到阿罗两侧,一抬腿跨坐上去,大腿根部贴着温暖的小腹,干透了的头发垂到阿罗枕边。
阿罗却拎着柔弱的眉尾,不显山不露水地望着她,轻言道:“再往上。”
阿音的呼吸一促,眸中桃花冒了花骨朵,以花蕊牵引阿罗的视线。
她再往上,阿罗摇头,越过山峰,阿罗摇头,她抵在锁骨处顿了顿,最终伸手抓住床头,闭眼将最脆弱的地方送至那人最善解人意的唇端。
阿罗的手终于有了动作,轻缓地撩开她的袍角。
阿音轻轻地抽着气,腾出一只手覆盖住阿罗的眼睛,哑着嗓子同她说:“别看。”
她不想让任何人再瞧见自己这个样子,她恨不得像掩住阿罗双目这样捂住所有人的眼睛同耳朵,对他们说——别听,别看,这不是我。
然而她又是谁呢?
阿罗在她的手心里温顺地闭上眼睛,右手将阿音的手拿下来,安抚性地握住。
月影西沉,天地间只剩不识时务的知了,呱噪地问人知否,知否。阿音起身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一杯水喝,捧着在窗前看了一会子,而后坐到床边的地毯上,小口小口地喝。
才喝了两口,听见头顶上方的床褥间,阿罗悠着嗓子轻轻说:“方才你同她争吵,我听见了。”
阿音的耳朵一动,想要转过去,又硬生生止住,正回头望着被窗户分隔成豆腐块的月光。
阿罗知她心中所想:“声音并不大,旁人应当听不见,只是我的五感向来灵敏些。”
阿音紧张的两肩耷拉下来,将杯子放在地上,头埋进臂弯里,闷头吞吐了两回绵长的呼吸。
待阿罗以为她不再开口时,有细小如幼兽的嗓音闷闷地自手臂里传来。
“我怕十九听见。”
她顿了顿,好似扯出了一个不大诚恳的笑:“十九出现以前,我做梦都想将那桶给车夫的洗澡水泼下去。”
她不大管阿罗能不能听懂,但她实在想说。
“但她出现以后,我便不敢再想了。”
她眼睁睁瞧着李十一望着宋十九的眼神越来越深,瞧着宋十九在李十一的眼光里长成一个大人,瞧着她所有的宠溺和纵容。李十一同自己在一处时,是皱眉和不皱眉,而同宋十九在一起时,她时常说笑,时常打趣,时常逗弄,时常在宋十九聪慧而稚嫩的爱意里露出如沐春风的羞涩和惬意。
她十分明白李十一待她和宋十九的不同,同样为螣蛇所累,李十一对她保有了好友最大限度的尊重同支持,在劝说她未果后,便冒着性命之虞讨一个退路,若用话本子里的词来形容,那称得上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而对宋十九,她早已将她看作她的一部分,她能为她做主,陪她堕落,也甘愿为她做无用功。这叫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阿罗曾说,她在神魂颠倒时喊了十三声李十一。
而她方才摔门而出,只因十分害怕李十一喊出哪怕一声宋十九。
阿音将头抬起来,说:“许多时候我想着,死便死个痛快罢,不如早教她们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也足够我习惯,总比钝刀子割肉强。”
“她们若不晓得我的心思,只当我生性轻狂,我便仍旧是不拘情爱的姑奶奶,成日里蹿在院子里,悠在跟前,她们自在,我也自在。”
“可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为欲所驱,知道她的不由自主,甚至知道她的魂牵梦萦。
“那么我呀,便成了凄凄惨惨爱而不得的一个。”阿音笑一声,“多惨哪。”
她将头靠在床榻上,今儿折了大精神,困意潮水一样袭来。
她枕着床边,呢喃道:“姑奶奶我,不想做惨的那一个。”
“王八羔子,姑奶奶就是……”
生得太漂亮了,四万八千女神佛,才左右不容我。
她伏在床边,睡眠吞噬了不甘心的梦呓,也吞噬了所有苦心经营的乔装,她飞扬的眉尾弯下来,画了一个温顺的弧度,好似你随便说个什么,她也能明眸皓齿地朝你笑,好脾气地点头应好。
阿罗瞧了她一会子,轻柔地将她抱到床上,薄薄的巾被盖上,大抵能一夜好眠。
门咔哒一声开锁,随后是极轻的下楼声,柔弱的姑娘自大门里出去,独自踏着月光走在梧桐叶覆盖的小道里。
分明是夜晚,她却习惯性地撑了伞,低头踩着一片片由路灯裁剪出的灰黑的梧叶。
我叫阿罗,也叫阎浮提。
我原本只是黄泉边上游荡了几万年的冥气,妲己打桥上过,裙中香令我有了鼻息,褒姒饮了孟婆汤,望着黄泉尽头的幽火展颜笑,我才有了一双容纳颜色的明眸。不知经了多少回生离死别的脚步声,我有了听觉,继而又生出了五感。
我托着腮听黄泉畔的故事,从津津有味听至索然无味时,便有了人形。
我头一个见到的,便是令蘅。
那时她穿着雪白的交领长裙,一头黑发散了一半,另一半挽作抛家髻,上头除却一只色泽氤氲的白玉钗,半点装饰也无。她自黄泉边走来,惯常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裙脚隐隐生着风,她的眉目隐隐生着光。
我后来才明白,那不叫光,叫漂亮,叫姣美,叫动人。
令蘅爱叫我的小字阿罗,久而久之,便没什么人记得我的名字,只叫我阎罗大人。
令蘅爱看书,爱写字,爱穿白衣裳,不爱戴朱钗。
我便也看书,写字,穿青罗裙,不挽发梳头。
两千余个春夏秋冬,我听府君令,整公文,办公差,做得细致妥帖,从无差错,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便是差错。
我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碰见的傅无音。我那时撑伞自奈何桥边过,正同五钱说着话,忽闻一阵震天的哭声,那桥边坐着的姑娘,便是傅无音。
她穿着乾隆时期流行的马面裙,墨绿色的上衫水粉色的裙子,配上满头的钗环,似五钱曾养过的五色锦鸡。
五钱同我说,她未嫁出去,不肯投胎。我不免多瞧一眼,见她红着鼻头抽抽噎噎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亮是锦鸡最亮丽的羽毛,她抹一把眼泪,一面打嗝一面将目光追随着我,直瞧得我停下了脚步。
我听见孟婆劝她:“姑娘,这回不成,还有下一回,奈何桥那头,保不齐有精神的小伙儿等着。”
孟婆热心肠,总爱与人唠几句。
我后来在人间遇见黄包车师傅,也是如此。我想,渡人者将人自这头拉到那头,嘴里也要将思想一路颠着,才算完整一程。
傅无音又哭:“你方才说泰山府的人不识得美丑,因而也不晓得我好看不好看,那你怎知那头是精神的小伙儿,却不是一头猪?”
我同五钱对视一眼,陷入沉思。
孟婆亦陷入沉思,只是思得比我短暂些,又道:“那你说,什么样的算是好看?婆子我略有几分薄面,顺嘴打个招呼,将你送入有漂亮公子的人家附近,可好?”
傅无音哼唧两声,抬手指我:“这位公子,便十分漂亮。”
我一愣,连同五钱对视的心思也没了。我向来老派,不大赶时髦,身上还是唐制时兴的胡服,头上也只素素地顶一个花苞似的发髻,也不怪她将我认作小公子。
只是我头一回听人说我漂亮,竟不大晓得该怎样落落大方地应承下来。
于是我撑了伞,携五钱离去。
傅无音在泰山府哭了好几日,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想通了,总算肯投胎去。我翻检她这几日给我递的信,第一封是张先的《千秋岁》:“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第二封是乐婉的《卜算子》:“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第三封是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第四封是她临别的那一日来的,说她这便投胎去了,若有缘相见,她再来提亲。
我将四封信折好,夹在书里。
自她入轮回后,我也因寻令蘅而搬入人间,曾试图瞧一瞧她过得如何,这才知晓查人下落需有前世精魂,覆于神荼令上探之,我那时恰掌神荼令,却缺了她的精魂。
再重逢时,她过得仍旧精神,眉间却有了傅无音连哭几日也未烙上的沟壑。
她不记得我,自然也不记得要提亲这回事。
我同她说别来无恙,同她说愿为解药,与她共赴巫山,听她倾诉衷肠。
却再未听过一句抬头是我的情话。
我叫阿罗,她叫阿音。
有些情意出现得过于无稽,衬得人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