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类别:游戏动漫 作者:嫦娥苏轼 本章:第22章

    第二支舞时,李十一的舞伴换了人,身边是如约而至的芸芸。

    她同她跳的时候,舞姿不大一样,动作更舒展漂亮些,眼神却没有那么好看。

    李十一望着芸芸精致而妖娆的眉头,想起方才低眉敛目,小心翼翼地数着节拍的姑娘。

    她若有所思地后退一小步,脑后却碰到了一根冰凉的管子,坚硬而危险地磕在她的头骨中央。

    华声停止,骤然安静,贵人小姐娇娇的惊呼声同齐整跑来的军靴声交织在一起,将紧张的氛围一瞬便扯了出来。

    训练有素的兵士鱼贯而入,将舞池团团围住,李十一侧了侧眼,余光里瞟见一身黄绿色的军服。

    呼吸可闻的寂寂里,踏出来一双裹住小腿的皮靴,中年男子中气十足的嗓子同脚步声一齐响起:“李小姐舞跳得好,胆识也高。”

    手下将抵着李十一的枪管儿往前送了送,来人转至跟前,望着芸芸如花似玉的面庞,笑道:“竟令我的人,也着了迷。”

    第49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

    剑拔弩张的场子如抽了薪柴的炉子,“嘶”一声便将方才鼎沸的欢愉压下来。

    李十一抬眼看这位军爷,八字胡眯缝眼,精瘦精瘦的,说起话来包不住一口略黄的大板牙,大热天里穿着齐整军大衣,略凸着啤酒肚,军帽的帽檐对得正正中。

    嗓门大,人却比李十一略矮些,此刻仰头打量她,偏偏又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点不屑一顾的睥睨姿态来。

    五钱在枪管儿抵着李十一时便上前了三两步,往西服内侧里一掏,抽出一柄短手枪,隔着两三米的距离,精准而稳当地对住军爷的太阳穴。

    涂老幺跟着掏了掏,兜里什么也没有,于是壮着胆子抽了个酒瓶子,往桌上一砸,“砰”一声脆响,将场子唬了一跳,阿音捂着胸口瞪他,一句“你大爷”含在舌尖儿,见涂老幺将锐利的半截玻璃往前一扫,大喝一声:“有话好好说!”

    军爷皱眉瞥他,涂老幺指着李十一大声道:“你……您瞧仔细,她是个姑娘,两个姑娘做姐妹,跳个舞,拿刀拿枪的犯不着。”

    李十一单提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

    宋十九见她不着急,将握了半个球的右手松开,看一眼另一边的二人,阿罗跨腿半坐在沙发扶手上,捋了捋衣裳下摆,阿音立在一旁,不大用力地望着,手上的绢子攥得略紧。

    宋十九见李十一瞥了她一眼。

    却听那军爷将芸芸一拉,扯到自己身边,哼一声:“那可是巧了,我这八姨太,惯常爱姑娘。”

    这舞厅里迎回来的新姨娘,漂亮得同妖怪似的,可也不省心得厉害,他念着娘儿们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又因新鲜,纵是纵了几回,可如今笑话传了半个上海滩,人要脸树要皮,怎么着也得立个规矩。

    ——那是您这八姨太的缘故,您得自个儿管教。这句话涂老幺没胆子说,想了想李十一引诱的行径也没脸说,于是皱着鼻子将酒瓶往前送了送,正迟疑着要不要同五钱递个眼色,却见李十一将慵懒的脖子立起来,稍稍往后回敬般磕了磕枪管子,随后在军爷未反应过来的眼神中冷着脸,抬起右手捏了一个符纸,飞快地贴到芸芸的脑门上。

    符纸窜出蓝色的火焰,芸芸哀嚎一声定在当场,姣好的身段勾了金边,光芒一时强一时弱,边缘处开始泛白,几秒后竟隐约透明,似水融的一般诡异。

    几位胆子小的小姐姨娘掩着唇尖叫起来。

    李十一在尖叫声中看向军爷,道:“她是鬼。”

    她笑了笑,神态无辜:“我捉鬼。”

    军爷揽着芸芸的手似被火烫了,青筋都跳起来,又顾及维持军爷的风范,万不可露出胆怯。于是面不改色捏了捏芸芸的肩膀,不紧不慢收回来,眯缝眼将李十一盯个十来秒,忽而一串震天的长笑,笑得八字胡都抖起来。

    他眼一横令副官将枪收了,抚掌道:“李小姐!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枪杆儿落地的声音整整齐齐,潮水似的兵士有序撤去。军爷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望着李十一,将脑袋一斜,摆一个倜傥又客气的站姿,回身同副官干笑两声,两手扶在腰间,对李十一道:“今儿冒犯了,去我府上,喝两杯?”

    分明是邀请,却用了“府上”,谦词敬语一塌糊涂,可话从枪杆子里出来,便很有几分力道。

    李十一不愿在此起冲突,又兼着想带走芸芸,于是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军爷眼瞧着她对那头暗处里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那姑娘便将手腕子上的红线拆了,又把发卡一抽,从盘好的发髻里拔出几枚铜板,三两下穿好线,便要上前走到亮处来。

    才刚提步,便被一旁的阿罗伸手一拦,阿罗接过编好的红绳交给五钱,令他上前将芸芸绑了,又拉着阿音立回黑暗中。

    军爷望着五钱娴熟的捆鬼动作,瞧得是一愣一愣的,心里头半是信服半是后怕。行动间宋十九上前来寻李十一,军爷对上宋十九的眉目,惧意三两下散了干净,亮着一对不大好找的招子,抚摸两下腰间的皮带,歪嘴笑着问李十一:“这是……?”

    李十一伸手将宋十九拉过来:“也是鬼。”

    军爷一个激灵,轻浮的笑意僵在嘴边,不自觉后退半步扶住枪。再看那宋十九埋着头,一头乌发掩着半个白净的小脸,他实在不敢细瞧,咳嗽两声转头打量一遭,见诸人收拾停当,大手一挥示意撤退。

    出门候着车,军爷对李十一的称呼已从“李小姐”变作了“女先生”,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去府里作作清扫,顺路断断风水,瞧瞧这上海滩合不合他飞龙在天的命盘。

    李十一不应承也不拒绝,只默默听着。待三五辆洋车次第停妥当,军爷当先稳坐头一车,紧随其后的一辆安排给李十一同两个女鬼,还甚是大方地分了一辆车给女先生口中的朋友,令司机将五钱涂老幺及阿罗阿音护送回公馆。

    李十一扶着车门站定,见前方军爷滚着飞尘扬长而去,才顿了顿步子,走到后头敲两下车窗。阿罗将车窗摇下来,李十一看了里头的阿音一眼,对阿罗同涂老幺道:“回去好生歇着,晚上不必等我。”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在与阿罗的眼神交换里。

    阿音蹙眉,阿罗点头应承:“好。”

    李十一不想讲的话,阿音从不多嘴,就连这一回来找芸芸,她也未问个缘由,可就在方才李十一同阿罗心照不宣的默契里,她微妙地觉察出了丁点不对的地方。

    李十一在瞒着她。

    她将裹着手套的胳膊抬起来,横指抵住鼻端。

    夜深街静,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法国梧桐被路灯拓下树影,短短长长地投射在玻璃上,令李十一的唇鼻的颜色一会子明,一会子暗。宋十九坐在离她一个手掌宽的地方,视线从副驾上的芸芸处收回,又习惯性地搁到李十一的侧脸上。

    自仙乐斯到军爷的宅子要好大一会,她无聊极了,有一肚子话想问李十一,可见她闭目养着神,怕她困乏,便憋着未出声。

    视线像有了实体,在李十一脸上一挠,她便有所感应地睁了眼,抬起眉尾询问她。

    “我的舞跳得好不好?”宋十九挑来拣去,先问了无关紧要的一句。

    “不大好。”

    宋十九点头,半点不气馁,仿佛方才的话只是个引子:“那么,你的舞怎的跳得这样好?”

    果然是引子,引的是对李十一过去的探究。

    李十一将头侧靠在玻璃上,随着汽车的行进自然而然地晃了晃下巴,清淡一笑:“从前倒斗,出货时总要同贵人们打交道,若太寒碜,会被压价。”

    她未正面作答,却正巧回应了宋十九心底的探寻。

    这样善解人意,也是同人打交道练出来的么?宋十九闪着大眼儿托着下巴。

    宋十九顾一眼前头目不斜视的司机,挪过去挨着李十一,同她小声说:“你几时晓得芸芸是鬼的?”

    李十一顿了顿,摇头:“我不晓得。”

    宋十九讶然,杏眼睁得圆溜溜的。

    李十一放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垂着头看她:“我捏符前,看了你一眼。”

    宋十九点头,彼时她因着那眼又是紧张又是心跳,脑子嗡嗡了好一会。

    李十一清清嗓子,将头往宋十九耳边一移,气声道:“我原本是想令你将她定住,耍个花招。”

    宋十九愣住,一半是因着毫无默契的悔恨,一半却是那李十一冷淡的薄唇靠在她耳边,若有似无的气息像在挠痒痒,令她耳后的绒毛瑟缩地躲藏起来。

    她抬手捂住耳朵,转头幽怨地望着李十一,李十一退开,望着她叹了口气。

    似在说,好在误打误撞,那芸芸竟果真是鬼。

    宋十九有些丧气,头一回能为李十一所用,却半点没反应过来,她一下一下地拨动仍有些发烧的耳垂,像一只被拍头斥责的幼猫。

    李十一见她的模样,抿嘴莞尔,未几又将眼闭上,照旧靠着车窗歇息。

    游弋的树影变幻十来根,她听见一旁的宋十九又娇弱弱地出了声:“你今日,也对我耍花招了。”

    李十一未睁眼,眉心一动。

    宋十九抿了抿唇,知道她在听:“昨儿我出门时,窗户敞着,回屋时却关了,我同你住同一层,你定是来瞧我了。你见我不在,也未出声寻我,想来是见着我练舞了。”

    还有,窗边的地上有未干的水滴,空气里残留李十一今日头发上同样的香气。

    “你分明晓得我练舞,今日却问我会不会跳,为何要跳。”宋十九看着她,浓密的睫毛略微一颤:“你明知故问。”

    李十一的唇线开了又合,颈间的经络暗自拉扯。

    宋十九的脸上泛起不明显的粉色,她想了想,大着胆子轻轻说:“我喜欢你的明知故问。”

    第50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一)

    再一盏茶的时辰,便到了军爷的宅子。

    军爷姓陆,人称陆爷,不晓得究竟是哪一路的,据闻上头是姓孙的司令。官做得不大不小,也不大敢作威作福,带人去砸场子,也不过就是想上个小报摆摆威风,并不是很将芸芸放在心上。

    宅子毗邻法租界,是刚来上海时青帮送的,甚是古派,夜深人静时实在令人胆寒,军爷令人将灯笼尽数点了,将李十一迎进去,吃过半壶酒,又领着她巡一回院子。

    李十一胡诌一席风水行话,面不红心不跳。

    生辰八字拆得头头是道,褒扬命格时又带了些诚恳的缺陷,陆爷听得十分满意,问了一遭见血破灾的留意事项,一一记下,原要留宿,李十一却执意告辞,陆爷不大敢强留女先生,怕坏了德行,便差手下呈上一匣子银票。

    若不拿,令人疑居心,若全拿,又损了先生的仙风道骨,李十一笑笑将匣子拨开,抽了一两张顶上的,指头三两下折了揣到兜里,略一思忖又道:“那八姨太,不知陆爷如何处置?”

    陆爷道:“现今捆在柴房,不晓得怎样驱它好,烧了?管用不管用?”

    李十一摇头:“这鬼烈,轻易不能动,若陆爷肯,便交由我带走,领去坟场起个衣冠冢,再以往生咒送之,超度投胎。”

    陆爷求之不得:“那敢情好。”

    顿了顿,他又挥退下人,只余副官一个,掩半个脸悄声道:“我还有一事。”

    “我同那八姨太……”他抖落回想时的鸡皮疙瘩,耸动眉毛抛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咳嗽半声,“我这几日很有些头晕,不晓得有没有这个缘故。”

    李十一扬眉,心领神会,眼神在他虚肿的眼泡上一过,道:“停房事三月,以碎参须将养百日,便是了。”

    陆爷踮了踮脚后跟子,应承:“嗳。”

    李十一颔首,同下人一道往柴房去。

    陆爷将头仰着目送她,双下巴抵着脖子,仍旧是习惯性地摸一把皮带,同副官言语:“有一句话,老子没敢问。”

    副官忙上前候着。

    陆爷歪嘴皱着眉:“这女先生,一路拉着个女鬼,做啥呢?”

    吓得老子……“饭都没吃好。”他骂一句,转头腆着肚子令副官再摆一桌。

    “李十一。”前头只剩领路仆人碎碎的脚步声,宋十九挽着李十一的胳膊,眨巴两下眼喊身边的人。

    连名带姓。李十一埋头看她。

    宋十九将眉头一蹙,表情疑惑而郑重:“你方才说——房事。”

    她不大高兴李十一同旁人讲这两个字,却又觉得李十一讲出来,有一种破戒般微妙的释欲感,令她思绪复杂,一时摆不出恰当的表情。

    李十一瞥她一眼,面上一派清静。

    待芸芸接出来,便别了陆宅,李十一在芸芸的背上按一个符,又将捆芸芸的红线拆了,一头系在她手腕上,一头在自己尾指缠三圈,一面念咒一面牵着她往外走。

    原来还有这样赶鬼的法子,可上回却叫涂老幺背了一路,宋十九有些疑惑,望着李十一翕动念咒的薄唇,又心安理得地想通了——若要让李十一操劳念咒,自然不如辛苦涂老幺。

    她拽着李十一的袖子,乐颠颠地同她往回走。

    李十一并未打算回公馆,却将芸芸带至隔了两条街的一个面馆里,面馆的老板盖着瓜皮帽,搭着白巾子正揣手打瞌睡,一见来了人,还不是往常的敲更人,忙起身醒了精神,将三位姑娘迎进来。

    个子最高的姑娘面皮冷,人倒是很客气,寻了最偏暗的一个旮旯,要一碗大肠面,并一壶烫过的绍兴黄酒,递了几个钱便没有旁的话。

    店老板十分懂看人眼色,略招呼几句添了茶便将空闲遗留给几位客人,自个儿掩着哈欠煮面去。

    李十一领着芸芸坐定,瞧她一眼,将其背上的符纸撕下来,枯木一样灰败的面庞逢了春,眼波拉扯间又回复了活色生香,芸芸将僵硬的脖子左右动了动,眼睛一柔一柔地眯,似一尾自冬眠里醒来的白蛇。

    她仍旧是初见那一身儿月色的旗袍,镂空的蕾丝透出雪白的肌理,搁在油灯下瞧,五官比舞厅中清晰些,唇略厚眼距略宽,双目细细长长,媚眼如丝。

    “李小姐还有这样的本领。”她反手摸了摸脊背,还有火辣辣的余烫,语调拖得很长,是土生土长的吴侬软语,似嗔怪一样令人生不起火来。

    一壶花雕落到桌上,李十一立手止住老板翻杯添酒的动作,客气婉拒后,自己拎起壶口,为芸芸倒上一杯。

    “你一早便晓得我是鬼?”芸芸望着她递酒的手,也不接,只将身子侧侧地偎下来。

    “昨日别过时,我依次介绍了我的好友,”李十一道,“同你握手的那位旗袍姑娘,懂探骨。”

    “哎?”宋十九将眼神自酒香里扯出来,瞪大眼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没瞧她,将满上的另一杯搁到她面前。

    骗子。宋十九忿忿。

    李十一眼里敛着不明显的笑意,瞧得芸芸有些出神,她皓腕撑着头,望着李十一:“如此,李小姐是有意寻我。”

    李十一点头,食指在桌面上一曲,配上她诚恳的表情,似一个不动声色的赔罪,她开门见山,道明来意:“请放心,我并非捉鬼之人,人鬼之别同我也没什么相干,只是有一事相问,本想跳几日舞,再细细相谈,不想今日出了变故,方才……不过脱身之计罢了。”

    芸芸倒并不十分恼,仿佛也不大介意今日李十一将她捆上几个时辰,她面上一派轻狂,也不接李十一的话,只笑问她:“今日的账先放一旁,李小姐先前引诱我,又如何说?”

    李十一难得地语塞。宋十九鼓了个幸灾乐祸的腮帮子。

    虽说李十一言明无恶意,芸芸却实实在在地领教了她的本事,软硬兼施一通,也不大能严词拒绝了,舞小姐最是识时务,杠了一句找回场子,便风采翩翩地顺着台阶下,端酒噙一口,问她:“何事寻我?”

    李十一将酒杯攥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表面:“我有要事,欲寻螣蛇藏身之地,先前探得螣蛇于仙乐斯现身,又知晓姑娘身上有神兽的气息,因而想问一问,是否得知螣蛇的下落。”

    她还藏了半截话没说,螣蛇月前现身仙乐斯,芸芸正是此地的舞小姐,又性情轻狂,或许同阿音一样,纳了螣蛇的精魂才堕入风尘,若是如此,询问芸芸前些日子是否有什么变故,兴许能追到螣蛇目前栖身之处。

    从前参悟阿音之事时太晚,螣蛇早蹿了个干净,如今近在眼前,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抿了抿双唇。

    芸芸皱眉听着她的话,眼里的迷茫似雾一样,生生想了好一会子。李十一也未催她,只默默又饮了两口酒。

    未过几分钟,芸芸才将眉头松开,暖酒入了肺,醉意自喉头叹出来,她捏着杯口在手里转,一会子才道:“若是这样,却实在是个误会。”

    “我体内是有神兽的气息,却不是螣蛇。”她将酒搁下,含着复杂的笑意望着李十一。

    李十一抬眼看她,眉心起了突兀的沟壑。

    这是头一回宋十九感受到了她的失落,哪怕只是极其细小的一瞬,可出现在气定神闲的李十一身上,比她眉间曲折还扎眼。

    “不是螣蛇?”宋十九替李十一问出口,“却是什么?”

    芸芸在她的神色里挽唇一笑,惊心动魄的长夜归于寂寥后,总容易敲打人的倾诉欲,她将散下的头发往后一撩:“要说因由,倒是一二百年前的事了。”

    说话间店家将热腾腾的大肠面上来,卤得筋道的辣肉和着弯弯曲曲的米黄色细面,独特的香气裹挟其中,再伴上一筷子咸菜,是长夜里最果腹的宵食。李十一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却仍旧一言不发,将筷子烫了,把面拌匀实,送到目不转睛的宋十九面前。

    芸芸若有所思地瞧着她们的动作,从旗袍下的长丝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两指间,问店家借了火,眯着眼线深深吸一口。

    “我原本不叫芸芸,叫芸娘。”

    第51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十二)

    芸娘?宋十九嚼着面线,同李十一对视。

    “我的丈夫,名唤沈三白,乾隆二十八年生,长洲人。”芸娘添一句,“便是如今的苏州。”

    沈复,《浮生六记》。李十一眼里漫上了然的神色,支起小臂手背抵着下巴,静静听她娓娓道来。

    “我同夫君琴瑟在御,缱绻情深,是一等一的恩爱。夫君性子温柔,人也和气,若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便是公婆不大喜欢我,因着我善妒。”

    “凡天下女子,若有了意中人,自然是想占尽天下独一份恩爱与怜宠,哪里有不嫉妒的呢?”

    嫉妒?宋十九将筷子停下来,抽出绢子沾了沾唇角,仔细思索这个道理来。

    “彼时我不大明白,世间之事不必尽善尽美,只因着这一点子白玉微瑕,磨成了心头病,万般克制恭谨,以求能讨公婆喜欢。”

    她吐出一口烟圈:“机缘之下,我便得了灵猫肉。你说的神兽之气,大抵是这个。”

    “我自幼好书,于《山海经》里头读到过灵猫,别名‘类’兽,雌雄同体,状似狸猫——‘食之不妒’。”

    宋十九一怔,见李十一亦愣了愣,心有所想地看着芸娘。

    “不错,”芸娘点头,“吃了灵猫肉,我便丧失了忌妒心。”

    她拿过一个空杯子,将烟灰弹在里头,睫毛垂下来,在脸上布下乌黑的阴影,仿佛一折子戏终于拔到高音,胸腔起伏得厉害。她说:“后来,我遇见了憨园。”

    “憨园是我女扮男装,同阿复虎丘游玩时所识,她虽出身风尘,却才貌俱佳,是难得的妙曼佳人。我存了作大度贤妇的私心,想在公婆跟前摆个孝顺,又因着灵猫肉的缘故,便欲替夫君求娶她,纳其作妾。”

    “她起先不知,同我往来几回,饮酒对歌,甚是投契,我便与她义结金兰,并赠镯相定,她戴上镯子,脸便同那日天边的云霞似的,红得娇艳,也红得醉人。”

    芸娘笑盈盈的,透过水嫩嫩的宋十九,将眸中云霞晕染在她的两颊。

    “不曾想,”她的食指点了点烟管子,“我同她道出实意,那晚霞却似被霜花儿打散了,她抖着眼神瞧我,显见不可置信。我捉着她的手同她细细言明,又令夫君赠了她几副画儿,她不做声收了,只反复问我:你当真如此想么?”

    “你当真……如此想么?”瞧我同他卿卿我我,瞧我同他举案齐眉,瞧我同他共挽鹿车。

    芸娘喃喃重复一回,停住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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