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觉得我与他还能回到从前么?”李妩面色冷然,语气也极尽刻薄淡漠:“他这些时日对我的作为,已叫我恨透了他,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他躺在我身边,我都怕自己会忍不住……与他同归于尽。”
许太后霎时变了脸色,整个人也重重咳起来:“阿妩,你…你……怎能……咳咳……”
“娘娘放心,我虽怨恨他,却不会将我李家上下七十五口的性命开玩笑。”李妩上前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我这话说的重了些,却是想叫你知道,事随境迁,我与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李妩与裴青玄。”
许太后一口气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张脸仍是苍白蜡黄,目光复杂地看向李妩,眼角含着泪水:“阿妩,哀家知道你心里苦,但你若真的怨他、恨他,想报复他,那就冲着哀家来吧,哀家给他抵命,给你赔罪。”
李妩心下酸涩,摇头道:“娘娘,我不要他的命,更不要您的命,我只愿大家各自安好,清净度日。”
说到这,她跪在许太后床边,美眸间也盛满哀哀泪水:“十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阿妩知道娘娘有颗慈母心,会偏着陛下,想着事到如今,不如让阿妩从了他。是,阿妩的确可以睁一只眼闭只眼,浑浑噩噩留在这深宫之中,给他当个玩物,可也请太后往远处想想——日后他若真的立我为后,立我的孩子为太子,朝臣要如何看他?百姓要如何看他?后世史书又将如何评述他?娘娘,你难道要因一时心慈由着他贪图女色,之后留下一生污点,成为一个被后世万代唾骂成强夺臣妻的昏君吗?”
她这番话铿锵有力,有理有据,甚至还说中许太后那点难以启齿的小私心——她此刻疲累至极,只想安静为亡母悲伤一阵,不想再管这对年轻人的爱恨恩怨,甚至觉得阿妩既已在紫宸宫住了这些时日,不如就继续这样过下去罢!
现下这点小私心被李妩直接戳破,许太后只觉无比难堪,又懊悔不已,自己如何能有这样卑劣自私的想法?只顾着自家儿子快活,不顾旁人家女儿的喜乐。
“阿妩,是哀家糊涂了。”许太后满脸歉意地搀着她起来,自责叹道:“这些时日的事太多,我这脑子、还有这身子,都不听自己的使唤,有时躺在床上掉眼泪,哀家都想着,不若就跟着老太太一起走了吧。”
李妩也经历过丧母之痛,知晓母亲离世,于子女而言无异于生生从心上剜肉,那段时间她整个人也如行尸走肉般,只觉世间一切都变得灰暗苍白,了无生趣。
将心比心,她不怪许太后,何况太后便是真那样想了,也不过是人性使然,是人便会有偏爱,正如太后会偏向裴青玄,而自家父亲也会偏向自己。
“太后放心,阿妩只需您帮一个小忙。”
李妩凑到许太后身旁,低低将她的要求说了,末了,又特地提醒一句:“您宫内的大太监韩福禄是陛下的耳目,除他之外,也许还有些旁的眼线……太后不必急着清掉他们,免得打草惊蛇。您只需厘清慈宁宫到底有多少耳目,而后行事小心,避开他们便是。”
许太后听得李妩的计划本就目瞪口呆,再听她说起自己宫里的耳目,面色更是变了又变。
她看着面前这张素净娇美的容颜,忽然觉得那样的陌生。
这还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单纯小姑娘么?
此等心计、此等胆量、此等无情、还有这份壮士断腕的果毅,与当年那个为了陷害自己而堕掉胎儿的丽妃,不遑多让。
若真的将她强留在宫里,自家阿玄……怕是也落不得好。
罢了罢了,阿妩说得对,物是人非,若是强凑在一起,成了怨侣,对双方都是折磨。
心头深深叹了口气,许太后病恹恹看向李妩,点头道:“你说的那些,哀家会帮你办好……”
稍顿,她又给她补了颗定心丸:“便是计划不慎败露了,哀家也会全力保住李府,保全你的家人,不叫皇帝牵连无辜。”
苦熬多日,终窥得一丝天光。
李妩眼眶发热,直起背脊,双手抬起,端端正正与太后一拜:“臣女李妩,叩谢太后大恩。”
第41章
之后连着半月,李妩白日慈宁宫侍疾,夜里紫宸宫侍寝。
刘进忠私下里与陈嬷嬷说:“李娘子在陛下与太后两边都如鱼得水,这皇后之位看来稳了。”
“可不是嘛。”陈嬷嬷连连赞同,心下又暗想,若是这位李娘子早先顺顺利利嫁入东宫,何需在楚国公府受那些磋磨?不过一个嫁过的妇人,还能叫陛下与太后都如此满意,毫无嫌隙,这份手段真是不容小觑。
李妩并不知旁人心中所想,便是知道她也不在乎,她现在只一门心思让自己融入后宫的生活,让她显得“充实”、“踏实”且“安分”。
日子步入五月后,天气渐渐也热了起来。及至五月中旬,宫内开始供冰。
这日午后,许太后将左右宫人屏退,只留李妩与玉芝嬷嬷在殿内伺候。
看着李妩将殿内的冰块一桶桶倒入浴桶之中,许太后满脸诧异:“阿妩这是作甚?”
“今日已是二十三,我次兄与嘉宁郡主婚仪在二十八。前两日我试过陛下的口风,看样子他仍是不放心我出宫。”李妩弯腰将冰块铺整好,又当着太后与玉芝嬷嬷的面脱了鞋袜与衣衫:“我必须得让他答应。”
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小衣时,李妩看向目瞪口呆的老主仆俩,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只能试试苦肉计了。”
语毕,她走进垫了厚厚一层冰块的浴桶里,纵然已是五月夏日,但赤脚踩进冰块上,那刺骨寒意直窜脚心皮肉,依旧冻得她脸上发白,身子也忍不住颤抖。
一旁的许太后与玉芝嬷嬷看着都替她冷,两张脸都皱了起来。
“阿妩,这不行,你还是快出来吧。”许太后心疼道:“女子本就容易阴虚体寒,你这样冻,会冻坏的。”
玉芝嬷嬷也担忧附和:“是啊,小娘子还是换个法子吧,这法子太折磨自己了。”
然而李妩双手牢牢抓着浴桶边,并无半分退缩之意。深深呼吸几道,待稍微适应这份寒冷,她才抬起一张白皙面庞:“既要施苦肉计,自是要吃些苦的。”
说着,她又与玉芝嬷嬷道:“劳烦玉芝姑姑帮我,将余下冰块都倒进来吧。”
许太后大惊:“还倒?”
玉芝嬷嬷也吓了一跳,看着冰鉴之中满满当当还散着烟雾的冰块,再看浴桶里只穿小衣的李妩:“这可使不得,这样冻着肯定要病的。”
“姑姑莫担忧,我要的就是病。”李妩语气坚定,再看两位长辈优柔寡断的模样,心下叹息,能遇到心慈善良的长辈是幸事,然而有时与她们打起交道,的确有些费劲。
稍定心绪,她肃了神情,望向许太后,再次开口:“太后,陛下仍旧疑心我,而我实在没时间再与他耗着,非下一剂猛药不可。阿妩知道您菩萨心肠,见不得旁人在你眼前受苦。可娘娘心疼阿妩如今受冻这份小苦,如何不念及阿妩若是被强留在宫中,日后数十年的苦痛煎熬呢?长痛不如短痛,阿妩请您给个痛快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太后还能说什么。
这些时日李妩陪在她身边,悉心照顾的同时,又一刻不忘地提醒着她,她对出宫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
许太后也算是彻底打消俩小辈重修旧好的念头,她清楚意识到,李妩心中早已没了自家儿子的位置,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皇宫、逃离现下的一切——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且随她去吧。
“玉芝,去吧。”许太后满脸倦色地摆摆手,示意玉芝嬷嬷去倒冰块。
玉芝嬷嬷叹了口气,颔首称是。
哗啦啦的冰块撞击声,一桶桶冰逐渐填满了浴桶,也叫李妩的脸色由苍白变得乌青,连着嘴唇都泛着紫色。
“阿妩……”上一刻还想着不管她的许太后,现下见着李妩这样,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又开始担忧了:“不然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这样冻,真的会冻坏身子的。不然哀家去找皇帝,再劝劝他,让他放你回家参加婚仪。”
李妩只觉刺骨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她的身子渐渐失去知觉,眼皮也颤抖着,甚至睫毛上都凝了一层冰,嗓音虚弱而发颤:“他不会听的……他听不进去……只有……只有这样……我病了,求求他……”
“你这是何苦啊。”许太后苦着一张脸,眼中都噙着泪,伸手去摸李妩的脸,替她取暖:“差不多了,快出来吧,脸都紫了。”
颊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幽静檀香,恍惚间,李妩好似看到自己的母亲。
母亲去世前,也曾经双手捧着她的脸,双眼含着不甘的眼泪哽咽着:“阿妩,我的乖女儿,全家上下,阿娘最放不下你啊。”
再如何放不下,在死亡面前,还是得放下。
就如裴青玄现在不肯撒手,待她死了,他再不愿,也要放下。
“还不够。”纤长羽睫轻颤动着,李妩青紫着一张脸,尽量清醒地看着许太后:“娘娘别哭,我还好……我有分寸的……”
许太后仍是克制不住泪,颊边热泪滚滚,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嘴里嗫喏着:“对不住,阿妩,是哀家对不住你,养了那么个无法无天的混账。”
李妩此刻已冻得不想说话,默默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的承受范围。
这般冻了一阵,在她觉得头重脚轻时,她哑着声音道:“差不多了。”
听到这话,许太后立刻唤着玉芝嬷嬷:“快,快点去拿被子来。”
语毕,她也顾不上太后身份,伸手将那些尚未融化的冰块捞出来,又去扶着李妩:“快些出来,快点。”
李妩冻得几乎无法行走,最后还是太后与玉芝嬷嬷合力才将她扶出来,那一身白如美玉的肌肤也冻得通红,她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茶杯也拿不住,是玉芝嬷嬷扶着她一点点喂了热茶进去。
这般躺在榻边缓了许久,直到窗外夕阳西斜,李妩才觉肢体重新恢复过来,但那阵头重脚轻之感依旧未得缓解。
“阿妩,你…你现下感觉如何?”许太后看着榻边的李妩,语气都不由透着几分小心。
“好些了。”李妩挤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又将外头守门的素筝唤进来,伺候她穿衣梳妆。
待到一切妆扮好,她揽镜自照,脸上没甚血色,还从太后这借了点胭脂,在瓷白双颊均匀地细细抹了一层,又抹了些口脂在唇上。
眼见镜中之人气若幽兰,腮晕潮红,唇如朱樱,李妩抬手拢了拢发鬓,没事人般与许太后告辞:“时辰不早了,阿妩先回紫宸宫。明日大抵是病着,无法来陪娘娘,还请娘娘莫怪。”
人都这般了,许太后哪里还会怪她,面色悻悻道:“你快回去歇息吧……”
本来还想说一句“祝你得偿所愿”,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当娘的,祝福旁人骗过自己的儿子,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于是也不再多说,只让玉芝嬷嬷将人送出去。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许太后站在窗边望着漫天云霞愣神,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她缓缓转身:“她走了?”
“是呢,看着上了轿。”玉芝嬷嬷掀帘进来,语气唏嘘:“老奴看她走路还有些晃,想来是寒气入体,真冻坏了。”
“莫说她这么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换个八尺大汉这样冻着,也要冻坏。”许太后摇了摇头,嘴里又念了两句阿弥陀佛,再看天上朵朵艳丽斑斓的云彩,忽的感叹一声:“没想到哀家这一辈子,竟能遇见两个对自己都这般心狠的女人……”
丽妃,人如其名,牡丹花般明艳秀丽,甫一入宫,就得太上皇专宠,真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在女人的较量上,许太后自知她从不是丽妃的对手,也就自己命好,生的儿子比丽妃的五皇子强。
只是没想到,丽妃没了,又来了个李妩。
若李妩有当年丽妃那份争宠夺势的心思,自家儿子怕是跟太上皇一个样,什么都给她了……
“唉,真是冤孽。”许太后枯着眉头,自嘲感叹:“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他们裴家的,才遇上这对父子俩。”
李妩回到紫宸宫时,宫人们正在廊庑点燃灯烛,见着她纷纷垂首行礼。
她抱着从太液池摘来的一把荷花,目不斜视,步履纤纤往大殿走去。
刘进忠见着她回来,忙端着笑脸上前:“李娘子来了。”
李妩应了声,抬眼看了看御座后批折子的男人,将怀中那捧荷花递给素筝:“寻个纯色青瓷的美人斛插好,就放寝殿南边的窗子旁。”
素筝接过,脆生生应着好,忙下去忙了。
李妩边拿出帕子擦手,边压着隐隐发晕的半边脑袋,佯装寻常地朝御座旁走去。
她本意是走到裴青玄身边说句话,不料才走到他身旁,忽的一阵晕眩袭来,她一个没站稳,竟误打误撞扑到了他怀中。
等那阵晕眩感稍缓,她抬起眼便对上男人藏不住笑意的凤眸:“知道回来晚了,主动投怀送抱?”
李妩哽了哽,心说她哪知道这么巧。却也没否认,将错就错地眨了眨眼:“那看在我投怀送抱的份上,玄哥哥原谅我晚归了?”
裴青玄屈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小混账。”
一旁的刘进忠看得瞠目咂舌,知道这俩人如今恩爱无比,琴瑟和鸣,可这才进门就打情骂俏,叫他这个太监看得都莫名臊得慌。
刘进忠这边默默低着头,降低存在感,另一边,李妩勾着裴青玄的脖子,让他抱着她回寝殿。
“头晕,走不动。”她靠着他的怀中,无比娇气地说着:“许是去太液池摘荷花累到了。”
“就摘那么两朵花就累到了?”裴青玄睇着她白里透红的颊边,轻笑道:“真是被养得越来越娇了。”
“那你抱不抱?不抱的话,我自己走。”李妩作势就要从他怀里起身。
“抱。”
裴青玄撂下朱笔,打横将她抱起,大掌还在她腰间软肉掐了一把,虽故意板起脸,透着笑意的语气却出卖他此刻愉悦心情:“脾气也养得越来越大了,朕说一句都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