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间纵有万丈冰,也在她笑意里消殆,裴青玄眉间带笑,提步走去:“嗯,忙完了。”
他在她身旁落座,见她一盅燕窝吃得差不多,温声道:“吃了这个,待会儿还吃得下午膳?”
“吃不下了。”李妩搁下汤匙,转脸看他,语气透着几分骄纵:“还不是怪你,忙到这个时辰,我肚子饿了,就只能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好,都怪朕,饿着我们阿妩了。”裴青玄捏了捏她的脸,又淡声道:“今日是有事耽搁才晚了些,明日散了朝,一定立刻回来陪你用膳。”
李妩拍开他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什么事耽搁了?”
裴青玄深深看她一眼,也不隐瞒:“方才留楚国公谈了些事。”
李妩听他这口风,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轻声道:“何事?若是政事,那我不打听。”
“不是政事,是桩喜事。”
他这般说着,慵懒往榻边高枕靠去,阳光照耀下的锦袍泛着粼粼金光,他眯着眼睛好似悠闲沐浴阳光的雄狮,连带语气都透着一派从容在握的澹然:“上回去平阳的差事,楚明诚办的不错,户部尚书给他升品的折子朕批了,如今他也是个五品官。朕与楚国公夸他年轻有为,又提了一嘴昨日见闻,贺他楚国公府双喜临门。阿妩猜怎么着?”
李妩目光平静看他一眼,语调也淡淡:“不知。”
“他连连道谢,还说等府中办喜事,定叫儿子新妇朝皇宫方向行一回叩拜之礼。”裴青玄拍拍她的手,似笑非笑地夸:“你这个前公爹还算个聪明人。说来也奇,楚振刚是个老狐狸,那赵氏也是个精明狠辣的妇人,如何就养出楚明诚这么个蠢钝之物?”
李妩并不接腔,只直起腰身,拿着一侧的银质香签,慢慢拨着博山炉里的雪白香灰。
裴青玄望着她纤细如竹的背,视线往下,又扫过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小腰,眼底闪过一抹晦色,忽的抬起长臂,勾住那把细腰将人揽入怀中。
手中香签掉落在地,李妩倒在男人怀中,鼻尖盈满他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气,柳眉轻蹙:“你做什么?”
裴青玄垂着黑眸:“阿妩生气了?”
“生什么气?”李妩莫名其妙:“昨日不是已与你说过了。”
稍顿,她忽的想起什么,细白手指似挑逗般滑过男人的喉结,尾音也拉得娇娇长长:“难道你希望我生气,希望我还在乎他?”
指尖下的喉结滚了两下,裴青玄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放在唇边咬了口,哑声道:“不许生气,更不许在乎他。”
李妩嗤笑一声,将手抽回:“你们男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要我说,男人心,才真是琢磨不透,无法理解。”
“这有何不理解?朕在吃醋。”如捉着一条滑溜溜的小鱼,裴青玄将她捉在身下,低头去咬她的耳垂:“那样一个草包,却占了朕的阿妩三年好时光,不瞒你说,朕想过无数种叫他生不如死的办法……”
感受到怀中之人的僵硬,男人狭眸暗了暗,掐着她腰肢的掌心也不禁重了些:“放心,朕不会杀他。”
死人总是叫人缅怀、叫人念念不忘,若他杀了楚明诚,反倒叫李妩记一辈子、念一辈子。
相交于此,他选择另一个法子:“朕给他加官进爵,再过不久,他会有新夫人、妾侍、通房,会与旁的女人生许多孩子,这一生定然平平安安,寿终正寝。阿妩,这样可好?”
李妩好似在听天方夜谭,错愕又狐疑地看着面前男人,他会这样好?
“朕说过,与你重头开始,也会慢慢改好。”裴青玄笑意温润,俨然一副大度君子模样:“怎么说,他当初的确帮了李家、帮了老师,这份恩情,朕替阿妩还上,从此咱们再不欠他……当然,阿妩也要答应朕,再不许想着他。”
李妩抿了抿唇,若真是这般,她的确不必再对楚明诚有任何亏欠了。
默了两息,她仰脸看他,双眸清灵:“好,只要你守诺,我也守诺,从此只当没他这个人。”
“这是自然。”
“还有件事……”李妩迟疑,这事本不该她管,但方才听到裴青玄说“生许多孩子”,她脑中忽然就浮现楚明诚给安姐儿寿哥儿送糖的画面,他是真的很喜欢孩子。
夫妻三年的情分上,她真心希望他能如愿有个孩子。
再三纠结,她还是开了口:“你能否想个由头,派御医给他看看?”
裴青玄眯眸,若有所思看她:“为何?”
李妩语塞,不知如何解释,又有些后悔在裴青玄面前揭短。
就在骑虎难下、面露窘色时,裴青玄了然地笑:“阿妩也知道他是个银样镴枪头?”
“何必说的那样难听。”李妩偏过脸道:“也许是子嗣缘分未到。”
裴青玄低笑两声,见她似不高兴了,也记起自己如今是要当个正人君子,于是低头亲着她的脸,哄道:“放心,送佛送到西,朕定会叫最好的御医给他治,保证他药到病除,三年抱俩。”
这话听得有些奇怪,细想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李妩也不再多说,只从他怀里出来:“不提他了,你快起来用午膳吧,我陪你随便用两口。”
“好。”裴青玄应着,施施然从榻上起身,视线扫过李妩那张清婉恬静的脸,清俊眉眼也不禁舒展。
过段时日,他再想办法给楚明诚送些女人,多开点药,让他们早生、多生孩子。
阿妩爱干净,一个与旁的女人有孩子的男人,他都替她嫌脏。
想来到时候,楚明诚这根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刺也算彻底拔了。
没过多久,宫外就传来楚国公府与太常少卿家有意结亲的消息。
这世道对男子总是更为宽容,同样是和离,男子重新议亲好似并不稀奇,女子若是这样快议亲,总有各种恶名污名往她头上叩。
李妩在紫宸宫里听到消息,无悲也无喜,她从来不是那等放不下的人。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五月初,正是榴花灿烂,绛英缤纷的好时节,皇宫内却因一场丧事而笼罩在灰蒙蒙的阴郁氛围中——
镇北侯府的许老太君魏氏,终是消逝于永熙二年的春末。
侯府嫡长子入宫报丧,许太后闻讯,悲痛欲绝,当场晕厥。皇帝散朝后,立即赶去慈宁宫探望,又下圣旨,追封许老太君为魏国太夫人,谥号圣慈,极尽哀荣。
这日直到深夜,裴青玄才回到紫宸宫。
寝殿内灯光朦胧灰暗,走到门边时,素筝双手插袖昏昏欲睡,见着来人,一个激灵:“陛、陛下。”
裴青玄面无表情:“你家主子睡下了?”
素筝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应着:“这个时辰,应当睡了吧。”
话音落下,就听得门缓缓推开,帝王玄色暗纹锦袍在眼下晃过,如一道孤冷暗影。
门“吱呀”一声又合上,素筝这才放松紧绷的肩背,暗暗松口气,与陛下说这么两句话,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知自家主子是如何熬过来的。
寝殿内一片昏暗,唯独榻边点了一盏小灯,柔和倾洒地暖黄烛光下,那道纤娜身影静静趴在案几之上,双眸轻阖,已然熟睡。
裴青玄眸光微动,脚步也放得很轻,行至榻边,刚要弯腰将她抱回床上,就见趴睡之人轻轻呜咽一声,而后缓缓睁开眼。
那双才将醒来的眼眸还笼着一层濛濛水雾,李妩抬手揉了揉眼,看清来人后,嗓音轻柔又慵懒:“你回来了。”
裴青玄淡淡嗯了声,仍是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怎么不回床上睡,也不怕着凉。”
“在等你。”李妩乖顺地靠在他怀中,又睡意朦胧在他胸口轻蹭了蹭:“你不回来,我总也睡不着。”
这副不经意流露出依赖的懒猫模样,叫裴青玄心间的沉重散去几分,长臂拢紧,他将她稳稳当当抱回床上,又拿被子替她盖好:“下回别再等,困了就睡,朕忙完自会回来。”
李妩不应,只睁着一双清灵眼眸望着他那略显疲态的俊颜,良久,才道:“太后娘娘好些了吗?”
裴青玄道:“醒了就一直哭,方才吃过一副安神药才睡过去。”
“老太君与太后母女情深,如今老太君驾鹤西去,太后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李妩怅然叹了口气,又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乌眸关切地看向身前的男人:“玄哥哥,那你呢?”
裴青玄微怔,抬眸看着她。
她仰着一张瓷白小脸,盈盈双眸间满是真挚关心,好似星河闪着碎光,直直望进他的心底:“你还好么?”
不等他答,她握住他的手,娇小身躯往他怀里去,嗓音轻柔:“你若是难过的话,抱着我,会不会好些?”
犹如黑暗中蹒跚摸索的旅人看到一簇光,又如深埋在冰冷厚雪间抓住了一缕火,她柔软馨香的身躯如一团温暖的火,照亮他心下阴霾与沉重,又一点点驱散那份冰冷沉痛,带着无穷力量填满着千疮百孔的心,叫那些破碎的裂痕渐渐愈合。
“没事的,还有我。”她靠在他的怀中,轻声道:“我会陪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陪着你。”
记忆深处同时响起一道更为稚嫩俏皮的嗓音。
在他第一次因为父皇的偏心,而受到不该有的惩罚时,那个扎着花苞头的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说会一直陪着他。
往后数年,往后数次,她永远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也毫无原则地偏向他,与他站在一起。
他憎恨父皇的偏心,却又如此欢喜阿妩对他的偏心。
原来被人偏爱,被人永远坚定不移的选择,是那般美好。
到后来,他再不会为父皇的偏爱、为旁人的讥讽陷害而伤怀,那些于他无关紧要了,他已寻到属于他的爱人——
她会永远爱着他、陪着他、直到生命尽头。
“阿妩。”他哑声唤:“再说一遍,你会陪着我。”
“我会陪着你……”柔软的手臂环抱住他,她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一直陪着你。”
搂着她的双臂愈发紧了,裴青玄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脖颈,仿佛要将她揉入身体,叫她彻底他的骨中骨、肉中肉,连着嗓音都带着疯狂的沙哑:“是你答应朕的,阿妩,记住你的话,不许再骗朕。”
他愿意再信她一次。
最后一次。
“是,我答应你。”李妩忍着这深刻拥抱带来的窒息感,细嫩脸颊在他心口伤疤的位置蹭了蹭,语气温柔如水:“阿妩会一直陪着玄哥哥,陪一辈子。”
反正作为李妩的一辈子,她也不打算再过太久。
初夏晚风缱绻,金殿内烛光摇曳,俩人交颈相拥,宛若世间最亲密的一对爱侣。
许老太君的葬礼以国夫人的规格操办,极尽风光。
作为女儿的许太后还亲自出宫吊唁,棺前哭灵了足足一个上午,才被宫人们搀扶着上了凤辇,回到宫中。
天下人皆感叹太后仁孝,感叹这场葬仪的恢弘排场,而许太后回宫后,愁绪难纾,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
皇帝为此忧心忡忡,不多时,一封懿旨请李太傅之女李妩入宫给太后侍疾。
可以光明正大出入慈宁宫,也不枉李妩这些时日对裴青玄的虚与委蛇,嘘寒问暖。
但她也清楚,他虽然允她来慈宁宫见太后,心下却不是全然没了防备——
许是三年前那回,真叫他伤透心,他对她的戒备就如一根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尖刺,提醒着他不可全然放手。
李妩知道,她还需要再添一把火,然后在他最心软之际,换取一个出宫的机会。
“虽然很冒险,但我别无选择。”
慈宁宫寝殿内,确认四周再无旁人,李妩借着喂药间隙,将她这些时日的隐忍蛰伏以及日后打算,如实与许太后说了:“李妩必须死。”
看着病中衰弱的许太后,李妩狠着心肠,冷着嗓音道:“若我活着,无论躲在何处,他都会前来纠缠。就算我逃得远远的,他也会派人不断搜寻,那我将惶惶终日不得安宁,我不要那样的日子。所以只有死遁,只有让他知道我死了,他才能彻底死心,而我也能彻底解脱。”
许太后这些时日因生母病逝一事,已是心力交瘁,现下听得李妩这话,愈发疲惫无力,重重咳了两声,她倒在枕边道:“阿妩,我知道皇帝对不住你……可是,这值得么?你们俩曾经那样好,何苦要闹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这些时日,哀家也想了许多,人生短短几十年,何必活得那样累。你与阿玄之间,若是能冰释前嫌,重修旧好,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妩心下沉了沉。
来之前她就有些担心,许太后这个状态或许会影响原本正常的判断,果然如此。
可她不能再拖了,五月底次兄与嘉宁郡主成婚,就是她出宫的一个绝佳借口,而婚仪那几日的繁乱热闹,也是一个浑水摸鱼、金蝉脱壳的好机会。
她不知下一个像这样好的机会在哪,只能全力以赴,牢牢抓住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