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那些邪祟,听闻他的名声便怕得四处逃窜,他救了平溪郡这么多人,我父亲本想邀他来太守府设宴款待一番,他却来去匆匆,连顿饭也不肯来我家吃,连夜就赶回昭觉寺了……桃桃?”
她闷闷地抱住了他。
“不要他来家里,我只想你天天回家陪我吃饭。”
太守公子失笑,抚摸着她的头:
“桃桃,你真是越来越爱撒娇了。”
佛子明寂一夜荡尽城中百鬼的消息传遍平溪郡之后,平溪郡便很时兴请一些仙人道长来家中除祟。
可昭觉寺的佛子明寂又不在昭觉寺,据说是去平息别处妖祸了,平溪郡便生出了许多不入流的散修,装作是名门大派的弟子,四处坑蒙拐骗。
宫泠冰本以为这个叫伽岚君的人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谁?”
她眼神不善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太守府的男人,他正垂眸望着院中过了花季的紫陽花,听见宫泠冰的声音,他缓缓看了过来。
这是个很好看、甚至过于好看的人。
但不知为何,宫泠冰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便生出了一种厌恶,这厌恶很没有道理,但仿佛是从血脉里带来的一样,清晰又强烈。
“这是后宅,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白衣执扇的青年遥遥望着她,笑道:
“我不该来这里,那么你呢?”
宫泠冰蹙眉:“什么?”
“你非凡夫俗子,本该踏入仙途,修长生之道,而不是在这方院子里磋磨一生,平淡死去。”
伽岚君语调悠长,天生带着说服者的气质。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从何而来,失去的那几年记忆都有什么人吗?”
宫泠冰自然是想的。
可她也知道,这个伽岚君来得古怪,不会是什么帮她寻找记忆的好心人。
“你怎么会知道我过去的记忆?你帮我,是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眼前的男子面如新雪,笑意极淡:
“你还记得你在临霁镇,有一个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叫阿丑吗?”
宫泠冰一愣。
“她与你是同一年来的临霁镇,与你生辰一样,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你们之所以能遇上,不过是因为你们二人本来就是来自北宗魔域,本来就是自幼相识的玩伴。”
“你们两家同时蒙难,一起流落在外,你们二人有同样的深仇大恨,但现在,阿丑已经死了,是被那些正道修士斩草除根杀掉的。”
幻境中的宫泠冰和旁观着这一切的宋月桃同时露出惊愕神色。
原本从头到尾漠然以对的宋月桃,从见到伽岚君出现之时,她脸上的镇定便寸寸瓦解,到了此刻,已然一片灰白。
这一切,和伽岚君对她说的不一样。
他为什么要去说服宫泠冰跟他走?
为什么要骗她,说阿丑已经死了?
他去找宫泠冰,到底是在谋划什么?
旁观着这一切的皓胥,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不对:
“这绝不可能,如果她真的来自北宗魔域,是魔族之人,那个佛子明寂与她认识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个伽岚君,是在故意颠倒是非,引她入局。
好在宫泠冰足够聪明,她虽然有所动摇,但并不完全相信伽岚君的话。
她派了人去临霁镇找阿丑,然而打听回来的消息,却真的是阿丑的死讯。
伽岚君再次被太守夫妇请入太守府,为家宅看风水,除邪祟。
“宋姑娘,你想明白了吗?”
“是不是你杀了阿丑——”
宫泠冰恶狠狠地盯着他,想要从他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看出端倪。
“什么北宗魔域,什么正道修士,我不信我是魔,也不信阿丑是魔,我已寄信去昭觉寺,我不相信你,若我是魔,我宁可被拔除,也不会与你们为伍!”
伽岚君看着这张如今在另一个宋月桃身上的脸,明明一模一样,但两人的神韵却天差地别。
半响,扇子轻轻敲在掌心。
“是吗。”
“不愧是宫家的直系血脉啊……”
“既然如此,那就万万留不得你了。”
宫泠冰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直觉让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
她以为自己会被当场杀掉,虽然在太守府行凶十分荒唐,但对于那些修士而言,凡人本就如尘埃,杀了便杀了,没人能去那些仙宗宝地抓人偿命,更何况眼前此人是个魔族。
但伽岚君没有直接杀了她。
不久,平溪郡多了一个颇有声望的散修,给许多名门大户除祟驱邪,勘察风水。
太守府自然也请了这位元驹道人上门,不料他上门见了宫泠冰便道:
“此女命格炙阳太盛,绝非凡俗,长此以往,恐烧及家宅,以壮己身啊——”
……
记忆到了此处,急转直下。
按照宫泠冰的身份,本高攀不起太守府,之所以太守夫妇愿意将她娶回来,一是因为儿子喜欢,二是因为昭觉寺的批命。
她嫁入太守府后,太守公子的身体也一天天渐好,笑容也多了起来,太守夫妇其实很满意这个媳妇。
不料这位元驹道人说宫泠冰“炙阳太盛”的第二日,城中一家食肆便起了大火。
店内上百人,包括去给宫泠冰买桂花糖糕的太守公子,也一并被大火烧死在里面。
幻境飞快变换,急速掠过,但众人还是能看见宫泠冰在一片废墟中嚎啕大哭,死死抱住夫君的尸骸不肯松手。
太守夫妇从她怀中抢走了儿子的尸骨,下葬之日,宫泠冰在棺材合上的一瞬间推开了众人,她想要与她的夫君一起合葬,她不想与他分开,直到有家丁来拉她走,她的手指仍死死抓着棺材,不肯松开。
城中渐渐有流言。
说太守府的少夫人是妖邪鬼祟,就算不是妖邪,那也是命中带煞,专克亲人,小时候克死父母成了孤儿,嫁了人又克死丈夫。
宫泠冰猜到了这些流言是谁散布的,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她甚至希望那一天,伽岚君要是直接杀了她就好了。
可她没死在那一夜。
而是死在了平溪郡再遭大劫,无数魔族包围整个平溪郡,要屠杀全城,为他们的祖先复仇的那天。
而宫泠冰,就是他们要复仇的对象。
宫泠冰不知自己身份,不知他们有什么仇怨,更不知这仇恨为什么要应在自己身上。
但她看着隐没在夜色深处的白衣身影,已经明白自己今日必死无疑。
她是个没用的人,小时候打不过宋家夫妇,长大了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好不容易以为有了心爱的人,心爱之人却又因自己而死。
宫泠冰觉得这一生十几年,对她就已经很漫长了。
她的夫君已经亡故,她对这世间已再没有任何眷恋。
在被一拥而上的魔族疯狂撕碎的前一秒,宫泠冰觉得自己在朦胧夜色下,仿佛见到了一个像是明寂的身影。
一身黑色僧袍的青年披星戴月匆匆而来,是少年时她曾心心念念的模样。
但他那时露出的神色,却让宫泠冰感到陌生。
错觉吧。
一向端庄持重的他,怎会失态至此?
幻境由宫泠冰的记忆构成,她被魔族所杀之后,众人并不知道那一夜之后发生了什么。
等画面再次变换,已是常山昭觉寺,紫陽花灼灼盛放,开满一整个山头。
除了紫陽花,常山还有无数与她一样的怨鬼流魂,她认出里面有许多平溪郡的人,他们已无神志,全听佛子明寂的命令而行动。
宫泠冰还看见了明寂与伽岚君。
“……待紫陽万华境凝聚了足够的力量,便能以集齐她的三魂七魄,还能为她重塑肉身……”
“……你只需要维持这紫陽万华境,紫菀是我身边修为最高的魇妖,若你下不了手,就让她替你……”
佛子明寂默然,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不必。”
“既选择了此路,我便不会逃避。”
宫泠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底。
常山月光皎洁,他眸中却无月无光,一片暗色。
她看着他枯坐莲台,阖目诵经,除非去杀人,否则寸步不离松风堂。
那个从前不染尘埃、清风明月的佛子如今双手染血,一身杀孽,她也想过面对面的阻止她,但看着这紫陽万华境中无数的怨鬼流魂,又觉得这并非是她一两句话就能阻止的事情。
杀孽已生,绝无回头之路。
眼看她三魂七魄就要凝成,明寂绝不会轻易放弃。
宫泠冰只能混在怨鬼流魂的队伍之中,暗暗观察紫菀,偷学她的魇术,偷听她与伽岚君的传讯。
紫菀对自己的魇术很自信,所以在这万华境中她戒心很低,竟真的让宫泠冰听到了这万华境唯一的破解之法。
紫陽万华境,凝聚人的七情六欲。
幻境生,情欲生,情欲散,幻境散。
而佛子明镜的七情六欲,只为宫泠冰而生。
换句话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