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然在袖后抹了抹脸颊,神色自若地放下手来,吩咐道:“无事,我看看景罢了。明日午膳过后,避着人些,去传安画棠过来问话。”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令花
安画棠自入宫来,才觉出这偌大的皇宫与自个儿想象的,有些不同。
入选之前,她曾问过自个儿的母亲三姨娘,乐京的帝城该是什么样子。
三姨娘是婢女出身,得了安家老夫人抬举才开脸做的姨娘。她此生见过最华美的屋舍,便是安家的府苑了。三姨娘答不出来,安画棠便自个儿寻了书来看。
所谓天家富贵,嫔御尊贵,该是什么样子。
书上写了很多,描写精舍如何巧妙,宫娥如何美丽,帝城如何的宽阔富丽。书上还说,嫔御们如何尊贵,如何走路,又该如何用膳。
却没有说过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住在汀兰阁,同宫住的,还有宫女出身叫月牙的女子,如今刚刚加封了才人。歧阳宫中主位,是晗芳殿的熙昭仪。熙昭仪她少时就见过的,安南都护府中的柳嫡二小姐。
柳二小姐生性矜持,又自幼养尊处优,自以高贵,从不肯纡尊降贵与安画棠这庶女主动说话的。少时嫡姐安枕春与柳二小姐交好,她二人赴诗会或赏节灯,成双入对的,是鲜少唤上安画棠一道。
安画棠也很想有一个手帕交,女孩子间说些贴心的话,或是做女红,或是悄悄聊聊乐京城中风流的男子……大抵会很有意思。
眼下住到了歧阳宫来,仍旧没有说话的人。安枕春待她淡淡的,既不亲昵也不疏远,很是陌生的语气。
天子已然见过了,八尺男儿,却不爱笑。安画棠初次侍奉,既是害怕,却又羞赧。万万却未想到,只侍奉得一次,便再也没有第二回。同届入宫的,偏偏有个娇嫔叶氏,不知使的甚么狐媚手段,一味哄骗住了天子的心神。
如此一来,内宫的生活便寂寞安静,波澜不惊的让人发疯。
这日安画棠在院子里头数叶子。汀兰阁门口有玉兰树,还有一口井。树叶落在井里,会荡漾起一层一层的波澜。安画棠数到第一千八百八十二片树叶的时候,贴身的侍女宝珠便从外头进来,道:“小主,晗芳殿那头的煮酒姑娘过来,说熙昭仪请您过去说话呢。”
“熙昭仪?”安画棠偏了偏头,略是思忖,手在头上的髻便摩挲了一番,道,“知道了。你快去妆奁里找那一对儿金蝉蝴蝶对儿嵌东珠赤金簪来。”
宝珠便有些为难:“那对簪子金贵,上回磕了蝉翼,奴婢送去珍宝司修补了。”
“那取箱底里那只翡翠串紫琉璃的海棠步摇。”
“那只步摇让宫人搬动时,撞碎了一角的琉璃。奴婢见着能瞧见瑕疵,便收进库里了。这会子可要取出来?”
安画棠便有些恼:“梨花木红漆雕百福的那盒子里,那对儿金镶玉镂空凤头手镯呢?”
宝珠更是窘迫了,答话带了些小心翼翼:“上次陛下身边的冯唐公公来传您侍寝,您一高兴,便赏赠给冯唐公公了。”
“……”安画棠觉着喉咙中涩涩的憋闷,心中便有了些情绪,“罢了罢了,寻件披风来,扶我过去罢。”
安画棠的妆奁很薄,她自己是知道的。安枕春入宫时装的箱笼是涂氏一手打点的,安家库房中的珍奇头面、首饰、把件儿,俱是随带走了许多的。
安画棠的妆奁只是涂氏赏下的几样首饰,还有五百两银子压的箱底。生母三姨娘没有甚么家底,送来了两只雀头蜻蜓的银簪。那银子并不雪白,或是老样式的首饰融了后重新打的。安画棠怕丢人,便没带进宫里来。
如今便有些觉得捉襟见肘。
她一壁沉思,一壁到了晗芳殿。
歧阳宫在六宫之中,算得装潢精美的了。先在晗芳殿门前,见得一面鲜红的墙面,门口是碧漆匾额上描的金漆,左右俱有门楹。写的是“雨润千条柳,风抚万朵花”读之使人吹面不寒。自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面拾级而上,进了八扇并开的金漆镂空雕花木门,入了铺着浅鹅黄色地衣的大殿,从右侧红漆裱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画屏后过。在随着煮酒打起来三十六条红紫并串的琉璃珠帘,又拨开月白色织鹤烟罗的软帐,才入了暖阁。
“安御女请。”煮酒将她引在了暖阁的座下。
只见柳安然端坐在上位。她眉描作端庄温婉的远黛,口脂点的是浅浅海棠红色。乌黑的头发挽作中正大气的元宝髻,髻中饰海蓝宝嵌凤眼的赤金梳篦。双侧偏髻各饰一只鹿鹤同春的镂空金簪,又有一对五瓣儿梅花金蕊烟色琉璃的步摇。柳安然穿着青色交领的广袖长裙,衣襟袖口处俱有宝蓝色福字滚边,裙襕上金银双线绣的是蝶穿牡丹,整个人高贵庄重。便是眉目顾盼之间,脖颈上的八宝坠翡翠金璎珞,衬得人贵气难言。
安画棠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的银鎏金崐点珠桃花簪与那没有绣宝的粉色珠花,眼中便有了两分落寞。只规规矩矩上前,道:“熙昭仪万福。”
柳安然看她衣着朴素,模样恭敬,开口便温和地:“你与本宫同住一宫,不过传你来说说话儿。你大可不必拘礼,自坐了便是。”
安画棠却不敢全做,只半坐在下首的软垫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应是。
“你嫡姐姐枕春与本宫是手帕交,她如今也做了一宫主位。”柳安然给煮酒一个眼神上茶,“你若想与你嫡姐同住一宫,本宫也愿意回给陛下,好使你搬去永宁宫。”
永宁宫偏僻,比之歧阳宫的装设精美,远远不及。安画棠略一思忖,斟酌回道:“嫔妾住在汀兰阁十分好。闻说汀兰阁是熙昭仪入宫时住过的,嫔妾愿意住着,多沾沾汀兰阁的福气。”
柳安然便不说此事了,选了牛乳酥、芥菜饼、盐津梅子给安画棠用。只打量得她一阵,才道:“歧阳宫不如永宁宫清净。本宫也是遭过冷落的,教陛下禁足起来,冷冷清清。”
“熙昭仪不过是遭恶人陷害,才落了冷清。若不是那庶人薛氏毒害太后嫁祸娘娘……”安画棠毕恭毕敬,也不去取那糕点果子吃用,一味低眉顺眼,“依着娘娘您的尊贵,本不应遭此祸事的。”
“本宫在禁足中听说……”柳安然抚着耳边碎发,思忖着说道,“那日若非是珍妃与你嫡姐姐枕春在太后丧礼上为本宫辩证黑白,本宫或许现在还落着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