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在脑海中模拟经营了好一会，才摇摇头：“不行。第一步就行不通。勘探采矿的本事只有洋人会……修铁路造火车也只有洋人会……单把这些专家都请全，就够你花三年五载……”

    容闳一直用心听着，忽然插话：“我以选送学生，去国外留学，把这些本事都学回来。”

    徐建寅笑道：“洋人肯把他的看家本事全教我？——好，就算真遇上菩萨，学成归来要十年，建好那些基础设施又十年，中间还不打仗。等炼第一炉钢……林姑娘，我只建议你好好养生，争取活长点。”

    林玉婵听他唠叨，心里已经记起来。中国的第一座钢厂“汉阳铁厂”，确实要等到本世纪末才开始投产。并非人思维落后，实在是因为，1865年的中国，人才没有，基建没有，一切工业基础都几近于零。地大物博的富饶土地，地埋着原料无数，但要想将化为工业龙，依然是空中楼阁。

    她不再提这茬，复拿起徐建寅的笔记。

    “这两家英国公司供应的钢材，你觉得还不错？”

    徐建寅点头：“一分洋钿一分货，贵就贵些算了，反正是朝廷钱。但我还是需要去江南制造局实地考察一，看看他的图纸和车床……”

    林玉婵微微激动。不知道这次招标有多竞争对手，但徐建寅这种中科院级专家，别人请得到？

    她猛然转头，要说什。不防苏敏官正端一杯酒，被她一撞，淋了一整个前襟。

    “哎唷，对唔起……”

    苏敏官无奈告罪，偷偷弹一她脑门，跑到楼上换衣服。

    徐建寅眼看苏敏官上楼又楼，忽然脸一红，后知后觉意识到什。

    这俩人都住一起了！

    他刚才这一顿饭吃得太投入，五感都集中在头上了，这双眼睛是摆设！

    “林姑娘，什时候……哎，恭喜恭喜啊，是不是该叫苏太太哈哈……”

    “还是林姑娘，”苏敏官笑一笑，大大方方说：“定了亲，只是请人算过，八字不合，没成礼呢。”

    容闳有点尴尬，咳嗽一声。

    说“我俩是居男女友”太过惊世骇俗，就连容闳也是皱了半天眉头才接受的。苏敏官叛逆归叛逆，还没有绝于人民的勇气，不敢随意这昭告天。

    还是林玉婵提议，折中一，用“八字不合，无法成亲”来搪大多数人心中的问号。反正苏敏官“克妻”的名声早就传遍，人家听了，顶多唏嘘一句命运无常，在全大清最为开放的上海，勉强获得舆论的谅解。

    果然，徐建寅也只唏嘘，叹道：“还是迷信害人。八字什，不过是人生时个星象季节，又怎影响运势呀？我近来读书，发现西人也有他的星宿理论，跟咱中国的一对照，半斤八两，全都互相矛盾……”

    容闳也笑道：“不是。我小时候父母带我算过命，说以后会当富商。到了美国，有个占星家又说，我日后贵不言，会娶三个阿拉伯公主。”

    洋楼里一阵哈哈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徐建寅拿起己的外衫。

    林玉婵摆老板的架子，笑道：“账房先生，一起去看厂子啦。”

    苏敏官

    笑着看她，轻微地摇摇头。

    他立场不变。精神上支持她，但己不会搭半点手。

    林玉婵悄悄朝他眨眼，飞跑去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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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容闳的督办身份保驾护航，三人顺利地进入江南制造局的厂房。

    徐建寅飞快地检查那些容闳从美国带来的、世界最先进的车床机器，记录一个又一个数据。神色从好奇到谨慎，从敬畏到喜爱，最后换成了胸有成竹的信。

    “我心里有数了。”

    近代中国第一家完备的新式工厂，筹备了多年，如一个始终叫不醒的人。终于，一点一滴的，有人给塑造骨架，有人给带来血肉，有人给勾勒面孔，有人给注入精神。

    这个人终于睁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的阅历还是一片空白，的神经尚未处处接通。如一个型的婴，每迈一步，每行一里，都走得磕磕绊绊，需要无数人耐心地扶持。

    这是第一次公开招标。李鸿章雄心勃勃，要从这个工厂里造世界顶尖的西式军器。但除此之外的各种细节，怎把钢铁和矿石变成枪炮和□□，除了那几个高薪雇佣的西洋工程师，其余中国人，谁也没有一个完备的概念。

    只靠博雅这种小公司，徐建寅这种小人物，一点点地替摸索试错，帮找到最适合己的发展之道。

    作为制造局督办，容闳早早就被一群“僚”拉走，到新挖的水池去赏锦鲤。好容易脱身回来，两位客人已经在厂房别处参观上了。

    “咦……这是什？”林玉婵忽然注意到一个新辟的院落，“书院？厂房里怎有书院！”

    “啊哈哈，被你发现啦。”容闳得意介绍，“这是我和几位朋友奏请设立的翻译馆！专门译介西方科技书籍的！”

    容闳己受过西方最杰的高等教育，深以为傲，反观中国，孔孟儒学让整个社会原地踏步，他急在心上。

    因此他早有宏志，要让中国孩童接受西方教育，一扫大清国之颓废面貌。

    曾国藩赏识他、给他官位，最初目的是让他兴办洋务军工。但容闳不忘初心，时常夹带私货，奏请设立个西式学校、书院之类，普及科学教育。

    办洋务处处缺银子，况且又是高投资、回报周期长的教育事业。他那点“私货”有人理会。

    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制造局的东风，容闳做了督办，手中总算有点权。别人有了权，寻思的是吃拿卡要挣外快，他有了权，第一时间圈了一块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实验田。

    不过还是阻力重重。最后“书院”没开成，“留学预备班”也没人支持，磕磕绊绊退了一步又一步，开来一个“翻译馆”，翻译一些西方科学著作，譬如物理化学之类，勉强跟“造枪炮”沾边，蹭上洋务的经费。

    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脱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

    当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己在家著书立说。

    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每个月够吃一次西菜的呀。容先生，冒昧问问，你的招人标准是……”

    容闳忙道：“我正打算抽空去拜访令尊呢！有你加入，我高兴都来不及，什标准不标准，我是督办，我说了算，哈哈！”

    林玉婵又发现了一个小惊喜：“嘿，你备的都是博雅的茶！”

    容闳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手：“这不算以权谋私吧？”

    为了纪念他在上海经商的日子，容闳在柜子里摆满了博雅最古早的那种精制罐装茶，马罐上绘着流畅的花鸟图案，摆在柜子里倒像工艺品。

    那个英国学者傅兰雅正在给己泡茶，听到林玉婵这边对话，忽然突兀地插了一句话。

    “这位小姐，你是这种茶叶的经销商？”他问，“不以冒昧问，这罐子上的画作，是哪位艺术家之手？”

    傅兰雅三十余岁，是《上海新报》的兼职主笔，也在文馆教书，林玉婵在洋人社交场合也见过他几次，没想到汉语这地道，快赶上赫德了。

    她于是也用汉语回，说这些都是孤院孩子的手绘作品。孩子个性不一，有的会在罐子上小小地留个名，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忘记，因此她也不知这一罐具体谁的手。

    傅兰雅连连称赞：“他一定习练很久了——画这一罐，拿到钱吗？”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

    “工费多？”

    林玉婵依旧笑而不语。

    傅兰雅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在受聘于翻译馆，译书的时候时常需要绘制插图，或是临摹一些模糊的原件。虽然我己也习练素描，但绘画太占精力，我一直在寻找收费低廉又态度认真的画师，来帮我绘制大量插图……”

    他想了想，飞速心算，说：“一幅插图十文钱，不知林小姐不以代我询问，如果孤院有天赋超群的孩子……”

    林玉婵微微惊讶，看看傅兰雅案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版图书堆，意识到“绘制插图”确实是个大工程。

    西方科学书籍本来带许多示意图，有时因为绘图习惯差异，难以被中国读者理解，因此在译介的时候，负责任的译者都会重新绘图，把三维写实改成白描线条，把西洋背景改为中式风光，袒胸露背的西洋女子改成温婉削肩的古典仕女……以及为着书籍趣味着想，更会格外增加不插画插图，让人看得去。

    十文钱一幅画……虽然比外销画的市价低不，但略略估算，跟孩子画茶叶罐的收入应该大致持平。

    傅兰雅也很懂得省钱嘛。

    林玉婵心中蓦地点燃一盏灯。绘制茶叶罐毕竟创意有限，许多孩子已经练了精巧熟练的技艺，苦于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践机会。

    其实他完全以做外销画师，等长到了走入社会，给己赚更多的钱！

    她思考了好一会，傅兰雅嘲一笑：“我就是问问……”

    “以，”林玉婵笑盈盈地说，“我以去跟孤院的教士谈。不过有条件。您需要钱雇佣专业的油画素描师傅，定期去给那些孩子上课。”

    傅兰雅在翻译馆兼职，容闳直接给他开了每月一百两的薪水。雇个外销画师的开销，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当即和林玉婵握手，表示：“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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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投标考察，逛一趟，却给徐建寅找到个高薪工作，还给孤院孩子谈个绘画课，林玉婵心里美滋滋。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参数单价各是多，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卖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玉言：“那些个机器，什翻译啊保养啊零件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开始，如果赢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成为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