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皇家级别的采购,绝对不怠慢。
好在如博雅公司权力放,两位经理基本独当一面,独立完成茶货棉花的生产买卖链条,不用林玉婵多插手。她作为公司总经理,日常工作就是查漏补缺,制定投资计划和经营方案,联络一些大客等等,反倒比以前由一些。
于是她有大把时间投入到内务府的采购当中。跑了无数洋行,比对无数产品,最终甄选几样最顶尖的,再亲译天花乱坠的产品说明,拿给内务府皇商一看,对方果然很满意。
“夫人不愧是果然是太后瞧上的生意人。这些玩意我在京里都没见过。先每样来一百件,娘娘用得好了,有你发财的。”
“夫人”是一品二品的称号,林玉婵眼是诰封九品孺人,本来轮不上称“夫人”。但如礼制混乱,称呼滥用,随便一个小官都是老爷大人,这皇商管她叫一声“夫人”,也算是很寻常的客气话。
她连忙站起来道谢,示意周姨再换一壶茶。
她想,乖乖,每样一百件……
“洋人的喜好,未必都入咱中国贵人的眼。”她藏住情绪,也学着圆滑的语气,慢条斯理回道,“娘娘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到时还请您不吝赐教,我好挑选更合适的——对了,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当时拣货时留存的零头样品,送到宫里也不合适,您拿着给府里的女眷用着玩玩。”
皇商咧嘴笑起来:“那怎好意思呢,嘿嘿嘿。”
……
客气话说了一堆,送了无数小样,把皇商捧舒坦了,终于从怀里拿内务府签发的专用汇票。
“这些东西,麻烦夫人报个价。你给天家尽忠,天家不会亏待你。”
皇商说得很慢,林玉婵从中听些许暗示的意思。
她想起太后寿辰上放的、二十两银子一个纸糊灯笼。其实都是她在牢里糊的。一天赶工几十个呢。
内务府吃差价吃成这样,不从她这单里捞点油水天理难容。
林玉婵试探着说:“其实东西也非琼浆玉液,只是奇技巧而已。不过越洋运送花销高,算上损耗,收您十二两银子一件,您觉得……”
其实她还是往高了报。博雅公司一次定了几百瓶护肤品,运费早就摊薄得忽略不计。但她还是按照正常高运费报价,免得己血本无归。
谁知那皇商听了,蹙眉不悦。
“十二两银子一件?夫人说错了吧?我看光这西洋玻璃瓶,就不止十二两哦。”
“是是,”林玉婵只好改,“算上运费,十五两一件?”
“笑话!”皇商突然拂袖而起,怒视她,“太后娘娘用的东西,就值十五两银子?天家女眷就这点待遇,说去遭人耻笑!”
林玉婵心砰砰跳,脑子里飞速盘算。
这是明晃晃的弄虚作假。换成别的客,她早就质疑其人品,找个借断绝合作。
但是,现在是薅大清朝廷的羊毛……
不管了。这钱不从她这去也得便宜别人。起码她赚了钱,还会用来资助孤院和学校呢。
她于是壮着胆子报:“是我不对,您海涵。我方才误算了汇率。这些香药产品,怎也得三十两一件。”
皇商这才露满意的笑容,命令她:“开单子吧。”
林玉婵亲手写账单,指尖有点发凉,几乎握不住笔。
三十两一瓶的天价护肤品,一次卖去五百瓶,那就是一万五千两销售额!
而且大部分都是虚头,纯利润!成本不到十两一件!
皇商让她依照不格式,开了好几份账单——单价三十两、总价一万五千两,己又抄了一遍。然后,拿过其中一份总价账单,借了她的笔,在那“壹万伍仟两”的笔迹旁边,堂而皇之地添了一个字。
“拾壹万伍仟两”。
他将账单折好,收进信封,朝林玉婵拱手告别。
“夫人是女中豪杰,十足爽快人。半年小人再来拜访,您提前备好货。”
林玉婵一个人,捧着收条和汇票,张大嘴,风中凌乱。
所以……那人随手给账单上加了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都进内务府腰包!
难怪方才一个劲地暗示她虚报多报!
给她点零头油水,也算她的嘴,让她不许到处乱说。
皇家生活奢靡浪费,光太后脸上抹个护肤品,都让底人贪污十万两银子去。看这皇商的熟练程度,显然已成惯例。
样的十万两银子,以搭建起一整个设施完善的船行,和洋人争夺海上之利;也以买一座中国工业急需的铁厂。洋务派勒紧裤腰带省不来,还得靠“海关罚款”这种意外之财来填补。
难怪大清亡了呢。
林玉婵为己撬国家墙角、推动大清灭亡的恶劣行径深刻检讨了一分钟,随后啊的一身尖叫,一蹦三尺高。
照这半年供一次货的速度,她要还清苏敏官的十万两,也用不了几年啊!
虽说慈禧也许喜新厌旧,不会永远在她这订货;但羊毛薅一次是一次,开张吃半年啊!
她心里想着羊毛,头上想着另一件东西。
“周姨周姨,我天要吃烤羊腿……不不,周末开会之后,请大家一起吃烤羊腿!”
话音未落,门一声清脆的笑。
“谁背着我偷偷吃烤羊腿呀?”
周姨忙去开门:“哟,咱账房先生回来了。”
这账房先生不务正业,林姑娘跑业务忙得脚不点地,他倒好,也不搭把手,隔三差五泡茶读书,闲散得像个爷。而且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跟林姑娘住到了一起,过上小日子。
这种天打雷劈的大缺德,放以前,周姨早就大扫帚把他打去了。但如不一样。他对林姑娘有大恩,这情谊一般人做不到。
而且他人品过得去,长得也对得起群众,林姑娘跟他,不算委屈。
周姨默默调整己的道德观,开始觉得这姓苏的还算顺眼。
林玉婵一颗心还被“一万五千两”的彩色泡泡包围着,蹦蹦跳跳跨门,看到那双闪着光的黑眼睛,嘴角就翘上天。
“羊腿也有你一份。”她扑到苏敏官怀里,抱住他脖子,狠狠亲一,“只要你周末别乱跑!”
苏敏官大大方方啄她额头,被汗湿雨淋的衣衫脱来,丢在一旁,悄声说:“换身衣服再抱你。”
然后上
楼。
林玉婵一笑,待要说什,忽然发现,苏敏官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在他身后,容闳举着伞,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踏进门。
“林姑娘,”容闳朝她招手,浓眉大眼里透一丝喜悦的惊讶,“恭喜呀。什时候成的亲?怎信里不写?瞒着我。”
林玉婵:“……”
她刚才没避人!容闳全看见了!
苏敏官故意不告诉她!
过后再跟他算账。她心中掀起狂喜的浪,比刚才薅了慈禧一万两羊毛还开心。
“容先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呀!”
她抓住容闳双手,用力摇了好几。
手里一凉,被他了一沓纸。
“林姑娘,你的铁路公司股票。被我买到了最后一批,哈哈……总算不辱使命。”
林玉婵惊喜低头,打量这原装美国股票。
跟以前上海洋行发行的那些股票也差不多,甚至印得还没那精美。奖状般的一张厚纸,一角贴着印花,抬头是漂亮的花体英文,上书tral Pacific Railroad pany,中间印了个轰隆隆驶来的大火车头,底是公司高层和发行银行董事长的手写签名。
不过,上海房产股票已成废纸,这几张是无价之宝!
她数了数,奇怪:“怎有35张?”
当初她寄去的钱,计算过,只够买30张呀。
容闳:“你的钱寄到时,恰逢公司增发股票,价格跌了些。”
林玉婵“哦”了一声,低头看,果然,股票一侧写着面值20美元。
跌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反正也不随时买卖,就当个长期投资,捂着不动就是了。
她揣好股票,招呼容闳:“客房给您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再尝尝咱博雅蒸汽机炒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