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一回头,这人她却认识。宝顺洋行副买办徐润。他生得唇红齿白,留个喜庆的八字胡,一双眼神如春风,好像看谁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轮船航行,都会有个随船买办,跟沿途华洋机构进行一些复杂的交涉。
徐润只在棉花收购点见过几次林玉婵,印象不深;但他跟苏敏官却是老熟人。赶紧笑着拱手:“误会,误会。这船副脾气不好,别跟他一般见识——要一间空舱是吗?还不马上去安排?就那间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柜子封好,挂的画也摘来!等洋老爷回来别让他察觉,不就得了!这是沪上有名的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乡,谁也不许怠慢!”
虎落平阳被犬欺。徐润格局大,不是那条狗。
做买卖嘛,几起几落、东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还得留着余地。
苏敏官打着精神,谢了徐润。
“不是我说,敏官。”徐润一边引路,一边颇为遗憾地说,“当初我几家洋行笑脸相迎,白花花的银子堆来请你合作,你不给面子;现在怎着,终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官,认输不丢人,年中我跟着炒地皮,亏了大半身家,现在不也从头再来?你那年轻,那以再来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哈哈,这位是你的太太不?还没道声恭喜……”
*
林玉婵坐在熟悉而狭小的船舱里,环顾空荡荡的周,觉得还不错,看面积算头等舱,按条件算二等舱,单人床铺虽然小,但按照以前的经验,足够两个人睡了。
也只有靠耍无赖,靠人情关系,才在外国人的地盘上争取一点正常的待遇。
苏敏官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盘点两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铺被褥。
在天津度过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间,似乎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阴郁,举止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一头被赶了领地的狮子。
林玉婵朝他张开手,要一个抱抱。
他顺从地拥住她,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蹭蹭。
他以前多争强好胜的性子,日却意外的疏懒,不愿跟人争论。眼中明显闪着消沉。
但这是他己的选择。他没法对别人道真相。只躺平接受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声抱怨,“他把这船改得乱七八糟。”
林玉婵沉默片刻,跟着他一起诛笔伐:“还脏。”
“好位置都给洋人。让船上的中国人都不痛快。”
“油漆颜色也不好看。”
“轮机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婵不想再继续这个声讨接龙。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会还……”
“谁让你还了?我让你写借条了?”
苏敏官忽然动怒,甩开她手,己面壁生气。
归根究底,他有的选。一切他作受,故意给己找别扭。
但他的无名怒火也就烧了几秒钟。他回头,看到林玉婵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歉意。
“对不起。”
林玉婵摇摇头,一点也没怪他,只觉得心疼。
他也不是头一次经历一落
千丈的时刻了。但这一次又不一样。幼年时的家破人亡,毁的毕竟不是他己的家业;后来随船偷渡广州,抛弃的洋行职位,原本也不为他所喜;唯有这一次,他亲手拆掉了他一砖一瓦打拼来的高楼,留一地狼藉的碎屑。
她尽量抿微笑,改问:“我怎帮你吗?”
苏敏官轻微地摇摇头。
“我以前,觉得前辈痴傻,为着一个不的目标,浪费钱财和光阴。”他忽然低声说,“是我也并不比他聪明,只是经事些而已。我本以为,只要己足够强,足够警惕,足够果决,就会在这个世上立于不败。”
他嘲地笑笑,伸手闩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我未曾想到,只要在这中国大地上,大部分人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一小拨愚蠢恶心的人手里,说什‘我命不由天’的话,都纯属欺欺人。
“你知道吗,当时我以为你的案子没有转圜余地,明知你就关在北京内城的哪个漏风的小屋子里,我却无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有冲动,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哪怕落个千刀万剐,也要那里头的男男女女知道,别人的命不比他的贱!”
他慢慢松开拳头,扭过脸,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露娜被人不爱惜地全速前进,轰隆的引擎声震着船板木墙,在他眼中震颤动的微光。
林玉婵向扳他的脖颈,踮着脚,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费力地吻那双迷茫的眼睛。
“他迟早会知道的。”她轻声说,“不过,也许要很久。也不是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就解决的事。只要我努力活着,一点点变得更强大,总会等到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我知道。”苏敏官并没有被这个鸡汤式的预言安慰道,声音空落落的,“是我什都没有了。”
她说:“你有我呀。”
苏敏官低头吻她。开始轻轻的,然后突然加重力道,发泄似的攫取她的呼吸,扣住她后脑,让她站不住,一次次意图明显的掠夺,把她按在空荡荡的墙角,作为回应。
林玉婵被他凶狠的进攻弄得喘不过气,突然间有点害怕,小小的推他。他却不似以往那样识趣,反而箍得更紧,肆意贴她肌肤,仿佛一株和她共生的藤蔓,在无边的海洋里蜿蜒缠绵……
终于,趁他换气的当,林玉婵挣扎着偏开头。
“阿妹,”苏敏官拨回她的脸,眼中带着深沉的燥意,突然说,“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林玉婵微微怔住,点点头。她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呀。
“以后也会?”
她“嗯”一声。
“无论我变成什样?哪怕我后一无所有?哪怕我还会惹你生气,会做傻事?”
他确是什都没有,身边只剩一个她。明知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笑,却还是忍不住迷失在幼稚的我怀疑里,沉溺在她一次一次小声应和中。
他不知道己该不该信。没有神明祖先的认,没有卖身的死契。等浓情过去,等她发现他其实不过缺点一大堆的普通人,等她腻味了他的那些小聪明和套路,等她习惯了和男人的亲密纠缠,她——还会这笃定地点头吗?
许是他有些太放纵了。她忽然开始用力挣,
抓住他手,提醒:“现在不行……”
苏敏官脸色微沉。她就这防着他……
一颗心霎时被无数肮脏私的念头占据。他不听又怎样,这船已不是他的,他照样以在上面为所欲为。他以让她生个孩子,然后就永远拴住了她……
他用力咬她双唇,听她嘶的一声抽气,然后猛地放开她,转身,面盆里捧冷水,给己洗脸。
林玉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背影,一瞬间觉得有些陌生。
苏敏官又仔细洗着手,背对她,半晌,才闷闷地说:“我没想。”
林玉婵用手背擦唇角,舐到几不查的腥甜味。
他又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让你永远不生离开我的念头。
她从包裹里取他的睡袍,低声说:“你需要休息。”
仿佛应和她的话,船头钟声敲响,走廊里的灯被人渐次灭掉,提醒乘客就寝。
林玉婵摸火镰,摸索到墙上的灯。
露娜被人大刀阔斧地改造得面目全非,幸好舱房内油灯的位置没变。
她吹熄火。灯光明灭,最终固定在一个昏暗微黄的亮度上,照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影子。
苏敏官不知听没听进她的话。他擦了手,又去打水刷牙,又找小剪刀修指甲,然后又用肥皂洗了一遍手。全程沉默。
林玉婵于是也己洗漱。刚擦干净脸,忽然身子一轻。苏敏官冷着脸,把她抱到那狭小的单人榻上,开始剥衣服。
林玉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赌气任性也有个限度啊亲!
“我刚才不是说……”
“答应你。别动。”
苏敏官看她那警惕十足的样,总算有点展颜,略带揶揄地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挠一她锁骨的肌肤。
他新修指甲,又用心磨过,倒是一点不疼,反倒有些痒。
他己完全没有宽衣解带的意思,依旧衣冠楚楚,从脖颈到腰际,每只扣子都规规矩矩地系着。只是挽起一双袖子,露干净灵巧的双手,继续飞快地剥她衣服。
林玉婵倏然间脸红过耳,扭扭捏捏的躲到墙角,去抓被子。
“你干什……”
被他欺身追来,面无表情地按住,轻轻吻去。他的齿间有进牙粉的香甜味。
她的身体又薄又轻盈,好像早春绽放的花瓣,软而凉,披着寒露。被他一寸寸吻得战栗,情不禁地舒展起来,轻柔地把他裹住。
“让你开心。”
他冷静地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