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货了。”苏敏官拇指摩挲她脸蛋,半是好笑,半是认真地说,“不过,现在怕是付不尾款。”
林玉婵:“……我付。”
两个字说完,感到耳边无声的笑,才意识到,对于某些人,“X虫上脑”和“心机深沉”是以并存的。苏敏官卖半天怜,就逗她说这句话!
她养个债台高筑的男人就罢了,套都要己花钱买!
没天理了!
-------------------------------------
短暂的休假终于结束。林玉婵心都飞回上海,迫不及待地准备复工。
她最后一次打量利顺德大饭店里那精致华贵的英式装潢,叫账房来结账。
除去第一天入住时的十两银子押金,后来托人买衣物、买生活用品、买船票,再加上十天的房钱、小费,总共又结了五十两银子。
林玉婵捧着账单咋。离开北京的时候身上一百两银子,现在只剩三十两了……
几天的奢靡腐化,败光了一个中产之家半年的收入。但对于饭店里住客来说,也不过是正常消费。像他这样短住几日的客人是数。大多数人都是在饭店里包一个套间,一住就是一年半载的。
不过也幸亏天津有租界,有这一个世外桃源的去处,还有一个让她彻底压了惊,回复了状态,想到回去之后的种种工作日程,才有十足的精神头。
来到码头,对了船票,找到对应的泊位,她抬头一看,忽然脸色煞白。
“这不是……”
义兴的旗舰露娜,被重新漆过,扬着英国旗和宝顺洋行的旗帜,朝她鸣笛。
船头用英文刷着大字,昭告这艘轮船的新名字:Valkyrie(女武神号)。
苏敏官扣上披风风帽,云淡风轻地拉她上踏板,摸摸扶手上的漆。
“反正年轮运不挣钱,我都没钱保养她,卖了就卖了……唔,瞧,洋人这漆质量真不错。”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故意显得很绝情,好像个抛弃旧爱的渣男。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看到那本该是那个大胡子船工站的位置,此时换了个斗鸡眼水手,眯着眼,一边对洋人乘客笑脸相迎,一边转头斥道:“三等舱!三等舱!瞎了?三等舱!”
洋人轮船公司抢客源,价格战已经打到白热化。又值海河化冻后的第一班船,乘客挤着脑袋往船上冲,秩序一片混乱。
苏敏官递上船票,不卑不亢说:“二等舱。”
洋人的轮船洋人的规矩。一等舱不再对华人开放。中国人再有钱也只买二等,还得排队,二等舱有富余了才售给华人。
斗鸡眼接过船票,看了一眼。
“满了。去三等舱。到岸找公司补票价。”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
由于价格超低,船票超售,他被“降舱”了。
以前义兴也有这种情况,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请到休息间,等船开,船长或大副亲来赔礼道歉,跟几位商量一,送点小礼物,或是许诺次乘船打折,看谁愿意挪个尊步,暂时委屈几个钟头。如果到了一站有舱位空来,立刻派船工把人请回去。
有旅行需求的客商就那些,大家都是熟人,人情社会,面子是互相给的,这事一般都皆大欢喜的解决。
是在洋人轮船上就不一样了。一个小小的水手都有权利决定给谁降舱,标准只有一个:种族。
在洋人轮船上闹事是重罪,会被直接丢给巡捕解决。林玉婵使个眼色,两人先去三等舱落座。
一到底舱,就闻到一股骚味。原来有人运了一批绵羊,挤占了一半地方。绵羊咩咩叫,羊粪到处滚,三等舱乘客只捂着鼻子,挤坐在另一侧通铺竹席上。
轮船鸣笛离港。三等舱乘客排队时间最久,很多已经半日没有吃喝,十分疲惫。有人去厕所等位,有人踏着别人的腿脚,去水桶打水。
水桶旁边守着人:“这是长途轮渡,每人每日只发一磅淡水,解渴、洗漱全在其中,大家省着点用!”
话音一,抱怨声一片。
“这是谁说的?一磅是多,十两?十两清水,喝都不够,让我挨六天?”
“东家临时规定,我也没办法。”
然而洋人的轮船,规矩洋人说了算。再有嚷嚷的,随船保镖来查看,威胁到港就把人送巡捕房。
大家只忍气吞声,每人抢着打了一壶水。
过了一会,运绵羊的前来喂草料,叫人拉过水桶,倒在水槽里,羊敞开了喝。
乘客怒容满脸,就是没人敢提意见。
随后有人注意到,三等舱里居然住了个女眷。虽然是跟男人一起来的,且找了个角落,抱膝坐在他里侧,但那张白脸蛋、那身干净袄裙,依旧十分醒目。
“看,看!”有人兴奋地轻声指点,“从二等舱赶来的!”
于是大伙忘了缺水喝的不痛快,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偷看别人家女眷,低声品评她的身材和脚。
苏敏官闻了一肚子绵羊味,看着己心爱的轮船变成这样,哪里忍。
他拉着林玉婵进走廊,熟门熟路找到船副室,敲开门。
“这里有女眷,得换二等舱。行个方便。”
船副一张大圆脸,鼻头却尖尖窄窄,眯着眼打量人,好像一只肥胖的大公鸡。
他忽然起身,笑着拱手:“哟,这不是苏老板!嘿嘿,什风把您吹到我宝顺的船上啦?”
“宝顺”二字格外重音强调。说完,往太师椅上一躺,翘个二郎腿,笑嘻嘻地看着苏敏官。
--------------------
第238章
价格战打了那久, 终于让义兴这块最硬的骨头认了怂。这苏老板不知遇上什事急着用钱,前一天还跟外资洋行明里暗里较劲,第二天就听说, 他把家财散尽, 船全卖了, 从此退船运赛场。
几家洋行弹冠相庆,迫不及待地分吃了义兴的优质资产。
“托您的福, “船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两只手张开比划,“小人头一次跟这大一艘船, 也算长了见识。真快, 真爽气!不是我说,这洋人的轮船啊, 还是在洋人手里驶得好。您看您把这船布置得, 那个词怎说来着?——土气!太土气!嘿嘿, 只重新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像样了点……”
苏敏官任凭他奚落, 只是温和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歪着嘴角笑, “您这是什态度?到底谁是船主, 小的怎有点弄不清楚了?”
苏敏官拱手作揖, 冷冷道:“麻烦换一张二等舱船票。”
船副笑了,招手唤过一个小厮。
“好好, 看在胞的份上, 小的也尽力帮您争取一——不过,舱位既然都是满的, 您一个中国人,要把洋人挤去, 总得……咳咳,表示点什吧?”
这是明晃晃的乱收费。给够了船副的胃,他说不定会开恩帮着安排一。
“没必要。”苏敏官说,“我记得第三层走廊尽头有几间空的休息室,以拿来临时应付一。”
船副眉毛一竖起来,像斗鸡一样恶狠狠地说:“那怎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经理用的地方!虽然他不在船上,那房间也不乱动啊!我说苏老板,您是不是还当这船是您己的呢?看清楚,宝顺洋行——Dent & Co.!您啊,现在就是个最寻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这不是您颐指气使的地方!”
船副嗓门大,阴阳怪气讲话的时候,已经引来不船工水手,围在办公室门窃窃私语。
“这是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产了,落魄了,还当己是个人物呢!嘻嘻!”
“嗐,中国人有这种洋轮船?我不信。”
“叫什?义兴船行?——啧啧,不是还做得挺大,怎突然倒了?”
“听说是让海关罚了款——哼,中国人古无奸不商,做生意不钻空子的有几个?这是撞枪上了,活该!”
……
苏敏官面无表情听着这些言辞,仿佛议论的不是他。
林玉婵不忍了。她砰地关上舱门,跨一步,撑在船副面前的桌上,冷冷道:“这艘船的蒸汽引擎我修过,每一根管道我都熟。敲哪漏水、凿哪爆炸,我比你清楚得多。三等舱在最底层,隔几个过道就是轮机室,维修入一大堆,我都知道在哪。万一这船坏在半道上,你就算抓住我送官,你也最好想想怎跟你的洋老板交代,赔不赔得起这个维修费。”
船副脸色一青,气急败坏地打量这个吹牛的姑娘。
“你……你敢威胁……我是洋行的雇员!看在女流之辈的份上我不计较,否则船就给你逮到巡捕房去!”
林玉婵抬头,随便扯住头顶一个橡胶管,大大咧咧说:“譬如我知道,这是个通气孔……”
苏敏官轻轻拉她袖子:“阿妹。”
声音有点疲惫。
林玉婵就是听不得他这被欺负的语气,厉声对船副道:“把我抓了就抓了,反正你的饭碗不也得丢?”
争吵声引来另一个人。只听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跨进门,不满地问:“谁在这吵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