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苏敏官的质疑,林玉婵懒得像对其他股东那样摆事实讲道理,敞开心扉甜甜的一笑,丢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苏老板不为所动,挂上夹片眼镜,手指转动小巧的螺丝刀,把桌上的西洋钟外壳轻轻卸,拉近油灯。
林玉婵静静看他装逼。露娜船长室里的钟坏了,不去找西洋钟表匠,非得己动手研究,显他耐。
她耐心说:“美国旗记铁厂——就是帮你拆卸广东号的那个铁厂,我去问过,他以承接‘徐氏茶叶加工机’的制造,报价是白银三千八百两。制作周期一个月,这期间我以联系安庆茶号加大毛茶收购量,以及培训相关人员。等机器到位……”
“你的计划和预算我都读过。”苏敏官终于开,小心卸又一个螺钉,“我还是认为风险太大。你有没有想过,为什旗记铁厂报价比其他铁厂低,因为他眼接不到单子……”
“他之所以接不到单子,是因为他接了朝廷的火炮订单,做得还很认真,因此被其他洋商孤立抵制。”林玉婵笑道,“放心啦,我都了解过的。风险虽有,但都在控范围内。而当博雅有了大量的机制茶叶……”
“如果你执意要引进机器,作为博雅三成股东,我有权要求退股。”苏敏官说,“林姑娘,你最好提前准备好现银。”
他不再声,屏息,用镊子取一个齿轮,仔细检查裸露的零件。
林玉婵攥着拳头,一瞬间暴躁。他这是一点不给她活路!
他现在要退股,她哪找这几千两银子去!
她耐着性子,带着点讥讽的语气,说:“现在退股多不值当。等我一意孤行的造了机器,亏损得一塌糊涂,到了年底发不分红,按照对赌协议,你以把整个博雅都拿去,岂不是痛快?”
“一个亏得一塌糊涂的商铺,我要做什?——啊,只是发条断了。”苏敏官松气,慢慢用镊子拨弄,抬头看她一眼,镜片后的眸子黑不见底,“好啦,退一步,请你等两年再说,好吗?”
林玉婵心想,这哪是“请”,这是用他手里的股份要挟她。
好在她这阵子拜访各大股东,受惯了冷言冷语、无理质疑,性格前所未有的佛系。
“你到底顾虑什,我一样样给你讨论清楚,好不好?”她说,“喂,小心烧到手。”
苏敏官眼不抬,用酒精灯芯烧灼断开的发条两截。
林玉婵不知他跟谁学的这三脚猫的钟表修理技术,也只是小时候拆过无数钟表。很显然,他脑子里知晓原理,但手头还不够熟练,退火时有点急,然后在接处钻孔的时候,功败垂成。
苏敏官日的耐性和她有一拼。他默默放两截断发条,闭目一刻,侧头长一气,然后拿起镊子,重新开始。
林玉婵忍不住说:“找个钟表匠就行了。”
“西人叫价太高,不如己来。”苏敏官第二次点燃酒精灯芯,紧绷的面孔放松了些,眼中现些微笑意,“没办法,手头紧。”
“苏老板不起二十两银子?”
“我也担不起博雅亏损的后果。林姑娘,我盼着年的分红呢。”
他一句话说完,第二次用镊子夹起断掉的发条,靠近酒精火焰,这一
次手上极稳,慢慢的退火,然后迅速夹起手边的小铅条——
细小的铅条蹦跶两,滚落在地。
苏敏官摇摇头,嘲地一笑,不计形象地半跪到地上捡。
林玉婵收拢双脚,忍踹他脑袋的冲动。
“从地价跳水以来,多人破产了,多铺子关了。”苏敏官第三次点燃酒精灯,慢慢说,“窃以为,此时并非扩大生产之良机。徐公子寄来的图纸很靓,我知道你喜欢,但临时起意……”
“当初某些人对蒸汽轮船一见钟情,没觉得己是临时起意。”
林玉婵蓦地站起身,手掌按着桌面,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
苏敏官:“那时候反对的声音也不。光义兴内部就……”
“轮船最终开到了港,并且成为义兴船行的创收功臣。”
“这次不一样……”
“苏老板,我并不是想复制你的成功路线,只是想负责任地对我的股东有个交代。既然已有机器运输的珠玉在前,你为何还坚决不信任机器制茶的前景,我不明白。我希望你给我一个说服你的机会,而不是闭目听,用退股来威胁我。”
她一气说完,立在那个坏了一半的遮窗竹帘前,透过竹帘间细细的缝隙,虚望着外间店铺,一呼一吸,平静心绪。
就这鬼态度,还“次补上”?想得真美!
苏敏官被她连噎三句,终于盖熄酒精灯,取单片眼镜,也站起来,走到她身后,离她二尺站定。
林玉婵感到他的目光扫落在己头顶。后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顺着脊梁往捋,肌肤莫名紧绷起来。
跟家员工你一句我一句对线,她不紧张;跟各路顽固的股东大爷据理力争,她不退让;直到日苏敏官也跟他针锋相对,她才突然感觉到一丝疲惫和不甘,心里炖一锅浑汤,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委屈,咕嘟咕嘟冒着酸楚的泡泡。
“不是威胁你。”苏敏官轻声叫她:“阿妹。”
一根手指没碰到她,但这声音仿佛把她从后面抱住,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为了那艘轮船,我几乎满盘皆输,狼狈的一塌糊涂,你也记得。”他说,“你刚刚吃德丰行,博雅的账面上没多银子。你己的积蓄已经漂洋过海,换了几张看不见摸不着的羊皮纸。如果你再有额亏空,你只像我一样到处借钱。而年的买卖不好做,年景比买轮船的时候糟糕得多,谁手头都不宽裕。
“阿妹,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论做买卖,我比你起步早些,到现在为止还没破产,你以觉得我很厉害,但你莫要把我当标杆。我只是运气好点罢了。”
他的气息流淌在她身后,带着很强的警告的意味。
林玉婵快速省。她真的在把苏敏官当标杆吗?
以至于她深信不疑,他做成功的事,她踩着前人的脚印,一定也有惊无险……
而苏敏官以一种温柔而无情的吻提醒她:只怕你没复制我的成功,反而复制我的失败。到那时你怎办?
林玉婵转过身,认真注视着对面那双审视的眼睛。
你不是我的标杆。她心里说,你是我要跨越的障碍。
只有扛住他的质疑,她的计划
才算得上稳妥。
她心平气和,说:“这次不一样。我不需要去外国银行贷款。我有现成的投资人。”
“那位郜夫人?”苏敏官步步紧逼,问,“你和她总共认识多久?见过几次面?加起来有几个钟头?”
林玉婵:“我亲陪她取五千两银子,一文不。”
“这钱到你手里了?”
林玉婵坦然点头:“我说服她,一部分留,日后找靠钱庄生息;一部分投资博雅。她决定投我三千两。这三千两银票眼在我的保险柜里。”
苏敏官眼角闪过一丝讶异之情。
但他继续追问:“她反悔怎办?她是官,你是民。”
林玉婵知道苏敏官只是在查漏补缺,她不以“信义”、“直觉”之类的词来搪。
她笑笑:“如果所有股东意,我明天就去铁厂交定金,让她悔不成。”
“如果你的生产线全部亏损,剩的那点银子不够你烧三个月。你如何向官太太交代?”
“我签的入股协议里,并没有约定回报和分红。她担风险。”
林玉婵答这一句话,顿觉己好无赖。
不过,若苏敏官最坏的设想成真,她真的亏得血本无归,那她别无选择,只以无赖的嘴脸来面对郜德文。
虽然这个性很小,但也不得不考虑到。
苏敏官狐疑地看着她。
那意思很明显:真到那时候,你无赖得起来吗?
还不得割肉饲鹰,宁肯己咽苦果,也不让朋友血亏?
她最后小小声,说:“义兴的二十五分之一股份,现在值多钱?”
苏敏官忍不住笑了,伸一只手,想触她脸蛋。
林玉婵一扭身躲过了,警告地看了身后一眼。
竹帘拉不拢,这里算是半公共场所。
苏敏官坦然卷帘,低声说:“天我休假。”
林玉婵赶紧回头,一看果然。
她想起进门的时候,铺子里的确没有人。她以为是伙计都在码头和船上忙。
客商运货不挑日子。除了春节中秋之类的假日,义兴一直是全年无休,就没听说过放假!
苏敏官推开小茶室的门,柜台第二个抽屉里抽几张印刷纸。
外面阴雨绵绵,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这几张纸却是质量过硬,挺括白皙,石版印刷的字体轮廓分明,显得很是高档。
“在我谈你的机器制茶之前,”他似笑非笑,“林姑娘以先考虑一,该付我多违约金……”
林玉婵瞪他一眼,斩钉截铁说:“博雅从没违约。”
她接过那沓纸,扫了两眼,就完全惊呆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