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千两银子，收购一个庞大的空壳。尽管是一笔超级合算的买卖，但其中并没有林玉婵最心水的“秘方”。

    林玉婵刚刚失望了一分钟，身边忽然有人叫道：“咦，我知道了！”

    毛顺娘日软磨硬泡，让老爹也把己带来见世面。这姑娘表面上一团和气，看着挺温顺，其实己心里有主意，尤其是独立挣钱之后，学着林玉婵说话做事的派头，在家里愈发的无法无天，有时候还敢跟老爹吵几句。

    毛顺娘己请缨，当了博雅公司唯一的科研人员，试图破译德丰行的炒茶秘方。眼看别人都在一天天赚钱，她毫无建树，反而还烧钱。不光己心里憋屈，父母事，乃至总号的那个赵经理，对她也颇有微词。要不是看在她跟林玉婵的关系上，估计早就把她给开了。

    小姑娘一气憋了好久。日总算看到德丰行工作间内部，虽无老师傅带领，但她看着那些炒茶器具，蹲闻闻灶台里的味道，又抓起温度计研究一番，已然有点开窍，好像一个拿到画满重点的课本的学霸，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

    “爹！你来看，他是分批烘焙的，这几块案板上色泽都不一样……我以前居然没想到，呸呸呸，蠢死了……这些是他进的毛茶，揉捻力道那大，那些师傅得老有劲了吧？……这是干什用的？——啊，我晓得了，是观测湿度的……”

    毛掌柜看着旁边几个大男人，颇觉丢脸，低声斥道：“行了！安安静静看！别叫唤！这些你弄懂也没用！你马上就要嫁——”

    “我弄懂了当然有用，我以做博雅的茶叶专家呀！”毛顺娘也低声跟她爹杠，“别跟我提嫁人，嫁了人要是不干这些事，我就去梳！”

    毛掌柜鼻子气歪，“你……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博雅有好几个梳姑姐呢！哪天我不开心了就去找她！”

    毛顺娘把老爹怼得哑无言，得意地做了个“略略略”的表情。

    林玉婵带着老赵几个人，翘着嘴角，在旁边一扬手，表示谁也别插话。

    毛顺娘这姑娘本事见长。一开始还得靠林玉婵冒昧掺和家务事，拼着讨人嫌，妥协一大堆，才说服她爹把她留来干活；眼她不知是长了岁数还是长了见识，还是终于到了青春叛逆期，居然力更生，歪门邪说一套一套，愣是把毛掌柜给噎哑了。

    毛掌柜一边恨恨地想：这种闺女，放别人家，那是要狠狠打的！哼，回去就打死你！

    一边却有点心酸：等嫁了人，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怕是没这等撒欢的机会了吧？

    怜天父母心。在这奇特的矛盾心理，家闺女再唠唠叨叨地跑来跑去，他叹气，装没看见。

    林玉婵拍板：“眼生意清淡，德丰行不用急于开工。老赵，你派人清理整合铺面资源，合并的合并，该分拆的分拆，在商会里多宣传宣传。毛姑娘的工坊以移过来，几步路的事。毛掌柜不放心，让她带个丫环就行。有‘乡会’的标志在，邻里街坊都会照拂。诸位，等市场元气回复，咱有了这些额外资财，我向你保证，博雅定大干一场！”

    呱唧呱唧，大家鼓掌。

    当然，并不是奉承领导的那种鼓掌。在场的几位博雅骨干，平均年龄比林玉

    婵大一轮，但面前这个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姑娘，眼已经俨然有了独当一面的风骨，谁也不敢轻视。

    对德丰行的安排告一段落，林玉婵跨门的时候，忽然看到路边一个沧桑的身影。

    王全头一次没穿长衫，而是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短衫短裤，眼镜倒还戴着，糊了一层带土的油花。肩上挑着沉重的扁担。他身后跟着一个大汉，提着根棍子，俨然十六铺码头的工霸地头蛇。

    “看什看！第一天上工，给老子表现好点！知道你是财主，等你还完那五百两外债，老子然放你走，让你回去当你的财主，哈哈！”

    抵押的资财一夜之间蒸发，王全还倒欠钱庄大额银两，落得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钱庄有门路，直接把他“外包”给工霸，让他做苦力还钱。

    走投无路之际，男人卖力，女人卖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场。

    任你曾泼天富贵，也要榨身上最后一滴油。

    王全看着那拆来的“德丰行”招牌，眼前渐渐模糊。招牌是他从广东搬来的，油亮漆黑的木料上似乎还带着烧腊和海味的香气。这招牌底曾走过官、商、洋人，不知有多银两在的注视进进。当王全接任德丰行掌柜的时候，他曾雄心畅想，把这个铺子开去，开到己老，传给子孙子，让像大清江山一样矗立几百年。

    现在，几十年还没到，富贵如昙花一现，来得快，走得也快。

    王全觉得世道不公，转而又想到那日在英联房产公司门，黄老头被人围殴重伤，无人管顾，最终被工部局收尸车拉走的惨状，再看看己现在，至命还有，似乎不该抱怨。

    他耳边响起黄老头那粗鄙的宣言：“不冒险怎赚钱？有多大胆做多大事，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平平庸庸的活一辈子，不如干一个万紫千红！”

    现在呢，这话应验了一半。王全身上的确“万紫千红”——扁担压的，鞭子抽的。

    王全终于挑不动那扁担，膝盖一弯，把担子放在地上，己大喘气。

    他忽然发现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摘眼镜使劲擦，仿佛不认识林玉婵似的，呆呆看着她，还有她身旁的毛掌柜。

    “你、你是一伙的……”

    “博雅公司从去年起，就是徐汇茶号的最大股东。”林玉婵坦然介绍，“不过您别多想，我从没指示毛掌柜做过任何有违职业操守之事，也没让他透露过任何你德丰行的机密。他跟你合作得尽心尽力，童叟无欺。”

    王全黑着脸，几年前那些往事都已模糊，有几个片段却忽然清晰起来。

    他堆一个难看的笑，用广府话说：“林八……林太太，林夫人，依家你发迹，我……我其实是很欣慰的。前阵子那些竞争之类的话，都是为了激励你，激将法……对，激将法！我就知道你这女仔必成大器！你、还请你看在过去我照顾过你几个月的份上……对了！当初有人要买你做媳妇，我没让！我留你在广州！……”

    林玉婵差点笑声，心想：多谢您照顾，我差点饿死。

    她笑了笑，说道：“德丰行眼确实缺一位干的掌柜。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花钱雇你的。你还是学着用双手劳动吧。别偷懒哦。你以前最讨厌苦力偷懒

    了。”

    工霸照着王全的小腿踢了一脚：“懒驴，快走！”

    那个目睹了十三行时代由盛转衰、亲历了大清国从闭锁到开放、时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剥削本领的第一批民族资本家。终于，结束了他在这混沌历史中的一点点戏份，成为无数被抛弃的时代渣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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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目送王全离开，然后送走博雅的经理员工，转过街角，笑嘻嘻迎上去。

    公园围栏前，斜倚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他正读着份《北华捷报》，报纸挡了他的脸。

    被林玉婵拍两，苏敏官才惊觉，放报纸，严肃的面孔上绽一丝笑意。

    “一品香番菜馆，新开的。”他指着报纸缝隙里一则广告，轻声笑道，“尝尝去？”

    林玉婵的目光却落在另一版的商业新闻里。她踮起脚，把苏敏官手里的报纸扒拉几寸，认真一瞧——

    “旗昌洋行任命新经理……这个曾在印度和苏门答腊战果累累的商业子，扬言要制霸远东……”

    苏敏官垂首，看着她那紧张的神色，笑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惧他。”他轻描淡写，说，“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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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5章

    林玉婵从信箱里抽一封新的越洋信件, 一边用小刀慢慢拆，一边细细复盘这几个月的地产风波。

    其实她也曾有过瞬间的动心。比起辛苦做生意，炒几个月房, 给己的身家翻个倍, 太诱惑人了。

    很多人和她一样, 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泡沫的狂欢。但凡人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只要在泡沫破裂之前安然车, 就火中取栗, 稳赚不赔。

    但问题在于，没人知道这个泡沫何时会破。只要参与其中, 每一分每一秒, 都等于是在布满地雷的金山上蹦迪。

    信封齐齐裁开。她抽容闳的回信。

    众人习惯性地齐齐围上来。这不定时的读信活动，俨然已经成为博雅公司的重要团建项目。

    这次的信很厚。不过林玉婵默许大家偷懒。

    棉花收获季还没到, 离“甩开膀子干大事”还有数月时间, 于是去年由常保罗带领的棉花明星团队, 眼正处于半赋闲当中。

    至于茶货，由于经济危机, 生意清淡, 又刚刚兼并了德丰行, 需要时间消化。林玉婵表示也不急于开工。老赵这边也不忙。

    那就专心团建呗。提升一业务水平, 培养一事间的默契。

    林玉婵喝水，开始读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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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姑娘, ”容闳写道, “收到你的来信，异常惊喜……”

    年初春, 林玉婵试探着往美国康州、容闳的榻旅馆写信，托格纳托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寄送。

    当初容闳赴美, 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

    ，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述了几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稳。容闳接到回信后，高兴得什似的，当即长篇大论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单的机器厂了。朴得南公司，在马沙朱色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过，非常满意！”容闳完全没理会他的旧公司的营业状况，一笔就是机器机器，“不过，需要的机器种类繁多，要等半年后才造好。这半年我不愿赋闲，打算参个军，做一员志愿兵，尽一尽我的美国公民义务……”

    林玉婵和周围几个读信的都吓一跳，大热天的一身燥汗。

    “别别别别去危险……”

    好在有人比容闳理智。接到容闳报名信的那位美国将军，一听容闳背景，当即表示多谢美意，阁是耶鲁高材生，且现受大清国皇帝重任，不宜上阵拼杀，还是安心待在后方吧，以后多为中美关系做贡献。

    容闳失望了没多久，又给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年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十周年。容闳于是去了康州纽黑文，参加了耶鲁十年纪念会，见到众多当年的窗。一堂聚话，欢乐异常。

    在十九世纪的美国，读到大学的都是家境殷实的天之骄子。这些毕业十年的校友，有的从了政，有的参了军，有的成了实业家，谓人人都有光明的未来。而那个唯一的穷留学生容闳，当初毅然回到落后的故乡，就此杳无音讯，众校友皆以为他此生蹉跎；没想到如也成为本国之栋梁，肩负着为一个古老的农业帝国输送工业血液的历史性重任，都纷纷击节赞叹。

    “我的窗建议，等到机器造好，我回中国时不走旧路，而是横穿美国，从旧金山西行，这样就成为耶鲁首位环游世界之人了！”容闳在信中继续畅想，“惜政府扶持修筑的芝加哥至旧金山的铁路还没完工，但我已经打听过，以先从纽约乘船南，穿过墨西哥，借道拿马地峡，再航至旧金山……”

    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闳写的是英文，林玉婵翻译跟没翻译一样，听得众人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