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1月中旬,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前夕,毛泽东为准备大会讲稿,特意去了长冈乡作调查。
哎呀嘞――茶子开花满山香,高山打锣响四方。
十字街口搭歌台,同志哥,赛出了兴国山歌王。
毛泽东带着秘书谢觉哉,警卫员陈昌奉、吴吉清一行数人,牵着马匹,驮着铺盖,暮宿朝行,行了3天,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兴国敛江河边,刚在古樟树下的渡口歇脚,贴着江面就飘来一支悠扬的山歌。大家噤声听歌,直到渡船靠岸。
船上下来一群姑娘,嘻嘻哈哈地跳上岸。谢觉哉兴致盎然地上前招呼:“同志嫂,请问你们哪个是山歌大王?”姑娘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推出了一位瓜子脸的秀丽姑娘,说:“她,她就是山歌比赛第一名的山歌大王,名叫曾子贞。”曾子贞站在谢觉哉面前,腼腆一笑,美丽的脸庞显出一对酒窝。她拢了拢乌黑的头发,亮开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嘞――兴国山歌年久长,山满歌来歌满乡。
婴儿落地歌当奶,肚子饿了歌当粮;
有了病痛歌当药,唱歌当得人参汤;
郎恋老妹歌做媒,一路山歌是嫁妆;
兴国是个山歌国,哪个敢称山歌王?
谢觉哉刚到中央苏区不久,屡屡听到人们传唱兴国山歌,如今听到真传,乐不可支,连连啧叹:“哎呀呀,这下总算听到了原汁原味的兴国山歌,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几年耳闻目睹,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感情颇深,情不自禁地说:“唱起歌来像画眉子叫,难怪她们称你是山歌大王。”毛泽东没有认出曾子贞,曾子贞却认出了毛泽东,她记得原先毛泽东对兴国山歌有误解的事。就故意唱道:
山歌不是考声音,全靠革命感情深。
宣传扩红支前线,山歌大王找上门;
讲事实来摆道理,一首山歌一个兵。
山歌唱了半个月,同志哥,送走新兵一连人。
毛泽东哈哈大笑:“好哇,山歌大王真有本事,用山歌作宣传,一下子就扩大了一个连的红军?!”曾子贞说:“扩大一个连的红军没有假,表面上是我唱歌的本事,实际上是乡里干部平时工作做得好,关心群众周到,工作方法灵活,让当红军的人没有顾虑,放心去当红军,上前线打白狗子,保卫苏区,保卫土地革命果实。”“你看看,你看看,”谢觉哉兴奋不已,“这位山歌大王确实不简单,唱得好听,说得比唱得还更好听,有当政治部主任的水平。”毛泽东问:“请问同志嫂,你们是哪个乡的?”曾子贞:“上社区长冈乡。”毛泽东暗暗叫绝,真个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打瞌睡碰上了枕头。他不露声色地说:“山歌大王,你说乡干部工作做得好,能不能用山歌唱出来?”“这个有什么难。”曾子贞张口就唱:
花篮里选花朵朵好,乡干部做事真周到:
动员妇女学犁耙,打破封建旧礼教;优待军属搞代耕,帮助建房捐木料。
群众说共产党真正好,什么事情都替我想到了!组织扫盲识字班,办起列宁小学校。
度夏荒,济米来;生了病,送草药;油盐柴米都过问,样样事情都操劳。
报答干部一片心,当红军真心实意把国保……
毛泽东问:“山歌大王,你唱的可都是真的事?”
曾子贞答:“鼻子底下有嘴,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好,”毛泽东道,“我们就是来问问的。”“哎,”一位姑娘警惕起来了,问,“请问你们几个同志哪里来的?”陈昌奉抢着答:“我们是瑞……”毛泽东接过话头:“我们是累了,能不能带我们去长冈乡休息一下?”“要休息很方便,”那姑娘盯紧不放,“你们到底是哪个部门的?”
毛泽东:“我们是《红色中华》报社的。报纸登了好多表扬兴国、长冈的文章,有的人不太相信,我们特地来查访、核实一下。”
“要核实也容易,我来带你们去吧。”曾子贞拦住那个姑娘的盘问,故意不揭穿其中奥妙,又跳到船上。
过河几里,远远地几个青年妇女在犁田,毛泽东一行看见挺奇怪,按赣南风俗:女子是不能下田的。这里的女子怎么下田,竟然还操犁呢?问:“妇女犁田,人家不会笑话?”曾子贞也不答话。朝田间喊:“玉英姐,有人问你事。”李玉英“吁――”一声,把牛吆住,过来答话:“开始,女人犁田不但会有人笑,而且会指着后背骂,说妇娘子犁田遭雷打,播种不发芽。我们才不怕呢,晚上,几个人偷偷地到河边沙滩上学犁耙,犁头都打坏了好几个,现在,我们女子代耕队,天天为红军家属犁田,也不见雷公打哪个。”人们都和着她笑了起来。毛泽东笑着问:“你们代耕一亩田,要多少工钱?”“要什么钱哟。”李玉英说:“红军在前线打仗,我们帮人家做点事还会收钱?连茶饭都是各人自己带得来。”一行人进了村,来到火叉塘屋场,迎面一幢新房子。路过新屋时,毛泽东发现,新屋的梁椽间夹有火烧的旧料,驻足观看。屋主马海荣就说:“不久前失火,烧了一间半屋。乡互济会救济我六吊钱,大家帮工、捐木料、捐砖瓦,几天工夫又把房子盖起来了。”毛泽东边看屋子边问:“有没有村干部来帮忙?”马海荣笑容可掬:“乡干部都来了,村干部更来了,村干部做了工都回自己家里吃饭。你看,那根大梁是村代表主任捐的,他会做木匠,量了尺寸,做好了扛过来直接上梁。”隔壁不远,邻居是军属刘长秀,家里贴了好几张立功喜报。毛泽东等人就进屋去看,问刘长秀:“当红军立功的是你家什么人呀?”刘长秀一边端凳,一边答:“一个是我老公,在一军团,一个是我儿子,在三军团。”谢觉哉竖起大拇指:“呱呱叫,呱呱叫,父子双双立大功!”曾子贞趁机说:“我唱山歌里的事,有几件是这家的。长秀婶,你把政府关心你们家的事,讲给上面来的同志听一下……”毛泽东边问边记,不久,写下了著名的《长冈乡调查》一文。毛泽东号召:
“每个乡苏维埃都要学习长冈乡的文化教育工作!”
1934年1月27日,在“二苏大”会上,毛泽东赞扬说:“兴国的同志们创造了第一等的工作,值得我们称赞他们为模范工作者”,并发出号召“要造成几千个长冈乡,几十个兴国县。”长冈乡的名气越来越大,兴国山歌越传越远。
日也唱,夜也唱,那些日子,山歌成为了曾子贞生命的全部。她在山歌中咀嚼过悲痛,也在山歌中品尝了爱情和欢乐。
就象今日的明星,山歌大王曾子贞身边也有不少追星族。
有一个崇拜者,名叫赖明山。赖明山是个复员的红军伤兵。赖明山很年轻,比曾子贞还小两岁,是个打矮炉子的小铁匠。所谓打矮炉子的铁匠,就是那种挑着炉子四处游走,上户串门寻活干的铁匠。赖明山出生贫苦家庭,自小没有文化,却最喜欢听,喜欢唱山歌。
赖明山特别喜欢听曾子贞唱山歌,听得入迷,经常挑着矮炉子,跟着红军山歌队这山转那山走。
到一个新地方,白天,他吆喝着打铁,晚上,占一个位子听歌看戏。有时,山歌队人手不够就到后台去,找机会上前,帮一把手或者帮一下腔。
当过红军,又不是外人。大家对他也像队里人看待,唤来唤去支使他。他叫唱就唱,叫演就演,一来二去,越唱越好,就能够顶一个角色唱山歌。
一个人,真正投注感情唱歌,歌声是会感动人的。
虽然,赖明山的声音不宏亮,但歌声很富有感情,给人一种特别的震撼。当谢昌宝在战场上被打死后,赖明山丢掉了小矮炉子,正式成了曾子贞唱山歌的第二个搭挡。
两个人,都是全身心投入地唱山歌,唱来唱去,唱出了爱情。
1934年,二人唱成了一对山歌夫妻。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的时候,曾子贞带着山歌队的同志,在五塘桥头搭台子,流着泪水,唱了三天《十送红军》等歌曲。嗓子唱哑了,嘴巴唱出了血。
“新做斗笠圆丁当,送给哥哥上前方,保佑哥哥打胜仗;打败敌人回家乡。”“送郎送到筲箕窝,眼睛流泪嘴唱歌,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一步一流泪,三步一回头。朝夕相处的红军兄弟,一队队开走,她们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红军战士也是无限眷恋,泪眼汪汪……
以后的日子里,千百次地,曾子贞回忆这送别的场面,只见红军千千万万列队而去,翘首盼望,却不见几人能够走回来……
红军长征离开兴国后,日子就苦了。曾子贞夫妻跟着县委打游击,当时,她已怀孕8个月,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山上转悠,步履一天比一天艰难。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在均村乡大山上,一个无遮无拦的山洞里,曾子贞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荷英。
天寒地冻,衣衫单薄,冻得牙齿打架。可是,荒山上,除了呼啸的北风什么也没有。有一位游击队员,寻找了一天终于找到了一箩筐砻糠,他把砻糠撒在曾子贞和婴儿身上御寒。砻糠又怎么能够御寒呢!不几天,荷英就被冻死了。
坐月子,连饭也没得吃。每天,跟着游击队们一起吃野菜苦熬,硬撑着跟游击队翻山越岭转移,有一次,在桥头岗遇见了打游击的曾山。曾山当时是江西省委代理书记,领导全省的对敌斗争,但他们也没饭吃,没衣穿,斗争十分艰苦。
1935年春,曾子贞等人在兴国县方太乡的方山岭休整时,整座山都被白军包围了。她与赖明山,还有一个叫柏翠的女干部,一起突围下山。
辗转的山道上,一伙白军冲上来,首先抓住了曾子贞。
“喂,你是红军吧?”当时,曾子贞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子。连忙随机应变:“我一个女人家,哪里是什么红军,我是一个富农婆,被逼得逃上山来的。”白军就放掉了曾子贞,一会儿,又抓住赖明山,问他是不是红军。赖明山顺口说自己是富农也就没事。可他太老实,说话不会转弯子,竟然说:“是。”就被白军抓起来关进了监狱。
赖明山在监狱里,做了两个月的苦力才回家。
赖明山是个大老实人,他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山歌手,却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革命者。
提到赖明山,曾子贞说:“老实人,就该老老实实地过活,没有那个本事,就不要去惹麻烦。”出狱后平静了一年。就有一个人来,叫赖明山去做地下党的工作。不久,那人叛变,把赖明山供出去,又被国民党抓到高兴乡的竹篙山集中营,打得皮开肉绽,差点儿送命。
好不容易,熬过那段流血的日子。“文化大革命”,赖明山又成了叛徒,被揪斗,整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吃尽了苦头。
红军北上后,曾子贞夫妻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感觉低人一等。因为她原先到处唱歌,名气太大,认识她的人不知有多少,随时都可能有灾祸降临。
那段日子,是曾子贞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光。由于白军的搜捕,曾子贞有四五年不敢上街抛头露面。后来,风声不紧了,曾子贞曾悄悄地上过一次街。
来到县城筲箕窝,这原是红军送兵的地方。
睹物思情,正怀念红军,冷不防,有个摆盐摊子的女人窜出来,一把揪住曾子贞的头发扭打起来。
原来,此人就是蕃薯婆,她的小老公被曾子贞唱歌扩了红。
蕃薯婆一边揪打,还一边哭骂:“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传我的老公去当红军,弄得我现在当寡妇婆。弄得我的小孩没有爸爸……”此女人是个有名的泼辣婆。曾子贞挣扎着要走脱,不意,又有几个妇女,闻声扑过来扭打曾子贞,有的用手指拧,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蕃薯婆脱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脸。片刻间,打得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当街受辱,给曾子贞带来极大的刺激。伴随着尖叫声,那拼命的掐、拧、咬,凝聚多少暗怨、夙恨呀!如果是白军,或者地主还乡团打骂自己,理所当然,完全可以理解。但,却偏偏是自家姐妹、红军家属,用发自心灵深处的怨恨,殴打自己,要与自己拼命。
无意之中,自己竟成了两边的仇人。
那些个无尽的朝朝暮暮,曾子贞生活在黑暗之中,时时反省自己的革命生涯:
一方面,曾子贞认为自己没有错。为了革命,她不但先后把自己的两个丈夫送上前线,还把自己四个兄弟,都动员上前线,全部英勇牺牲。作为一个女人家,自己还拼命上前线,虽然没有阵亡,那是白军的炮火没有瞄准自己,但是,自己至今仍在承受着最大的牺牲。
另一方面,曾子贞又觉得,自己确实给别人带来了悲剧和痛苦,正是因为自己的动员,人家的丈夫才告妻别子,毅然走上前线,最后牺牲,为世界留下了一群孤儿寡妇,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所有射向她的目光都带着棘刺――充满了哀怨、责备、仇恨。
她陷入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凶残之中。在那社会现状的压迫下,她绝望了。一切希望都荡然无存,只有山歌无声地在她心间运行。
1937年10月3日,国共合作,陈毅从赣州往南昌谈判,途经兴国。曾子贞与陈毅见面,痛哭流涕,叙述了自己的不幸。陈毅告诉她:“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要相信革命一定会成功。”默默地坚持,默默地等待。
由于沉重的内疚感压迫着,从此以后,曾子贞再也不敢上街了。担惊受怕,每天以泪洗面,提心吊胆,像老鼠一样地活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