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旧历7月,我出生在兴国杰村圩白石村,乳名赖三娇。
我父亲赖来义是个私塾先生,靠教书勉强维持家庭生活。我母亲张氏生了两个女儿,因营养不良患水肿病,溘然去世。从此,家里生活更加困难,忧郁苦闷的父亲为了解脱,竟抽上了鸦片烟,最后家里更穷得揭不开锅。
14岁那年,走投无路的父亲,把我卖给杰村圩一户姓谢的人家做童养媳。
第二年春天,红军开进杰村圩。在村里成立了苏维埃政权。红军派出宣传队,四处动员广大妇女参加区妇女改善委员会。我得以脱离谢家,报名参加了区妇女改善委员会,后来担任改善委员会主任。那年我刚满17岁,更名赖月明。
解脱了婚姻的牢笼,我无忧无虑,没日没夜地泡在工作里。1932年4月,少共中央通知,送我去瑞金师范学习培训。
我高兴地进入瑞金师范读书,原定6个月,但不久便被蒋介石第四次“围剿”的隆隆炮声轰断了。
1932年6月上旬,少共中央组织部将我分配到少共江西省委。当时,少共江西省委驻扎在宁都县城北门的一条小街上。书记张绩之找我谈话,要我在少共省委儿童局工作。
不久,粤北南雄水口大捷。中央红军主力打垮了“围剿”的粤敌20个团。配合主力作战的江西红军回到宁都作短暂的休整。少共省委马上组织人员进行慰问演出。
戏台搭在城郊,七里村一个土岗子上面。稀疏的松树间,四边的草地坐满了黑压压的红战士,火把星星点点地眨眼儿。文艺队演出了不少节目,如,《空山计》、《十杯酒》、《小放牛》、《龙冈扭职》、《送郎当红军》、《活捉侯鹏飞》等。演出最后,由我与少共省委宣传部长李美群压尾,对唱兴国山歌。
李美群也是个兴国的田螺妹子,在机关工作时间久,胆子很大,一对眼珠骨碌碌打转溜,两只手赶圩儿似地空甩。
我这个人没有哪般过人之处,对歌儿却天生有副好嗓子。小时候放牛,这岭一个,那坳一双唱得多了。但这么大场面我却没见过,起初,不敢抬头,也不敢放大嗓门。唱了几支山歌,听得下边掌声呼啦啦山响,我的胆子便壮了,扬起脑壳,脸孔红扑扑地发烧。
哎呀勒――红军兄弟要听清,哎――田螺妹子道一声,哪喂――红枪红旗红五星,哎呀哪个同志哥,跟着共产主义真嗬哟哟喂――台下前排的观众中,有个宽脸膛的首长几次站起来,边拍掌边瞅着我,待掌声稀落。他便扭头扯落四川口音朝战七们喊:“喂,同志哥们,再来一个好不好嘛?!”战士们齐刷刷地直脖子叫:“好!”“要得,要得!再来一个――”那位首长蛮爽快地冲我招手。他身边的张绩之是我们领导,就一个劲儿朝我打手势。
得了鼓励,我十分高兴,一支接一支兴致勃勃地唱下去。
那晚,演出直到下半夜才停止。下了台,我问张绩之,那个逗趣喊话的首长是谁。
张书记顿时打着哈哈,说那是陈毅司令员,你新来乍到不晓得哩。
我吓了一跳,吐着舌头暗暗庆幸,好家伙!好在未得罪这尊黑面菩萨。
这就是我和陈毅的第一次见面。想不到,第二日我便与他直接打交道,还“得罪”了他。
那是早饭过后,我和李美群拿着自制的板子,拼拢两张饭桌打台球。过了一会,外面走进一伙人,当头的就是陈毅总指挥。
我心儿一虚,顺势侧过身子,卖劲儿打球,装着没看见。
李美群叫了声陈司令员。陈毅便走了过来,在我身边抱着手臂看了会儿,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打得不错嘛,你这个小鬼头,怎么不理我呀?哈,我晓得了,江西老表不好惹。江西嘛,山多水多田螺多,田螺妹子也多,山歌更多……”“四川佬,你什么意思?我是田螺妹子,你是什么?!”我停了球,瞪着眼跟他赌气。
陈毅一愣,接着嘴一咧哈哈笑了。他要过李美群的板子说;“小鬼头,莫发火嘛!来来,我们两个对对!目标――发球!”
“哼!”我翘起嘴唇,啪的就是一个球过去。陈毅连忙把球对过来。打了二盘,我都输了。我红着脸,“啪”地撂下板子,打着兴国土语说道;“不打啦,打这种鸭蛋儿算不得本事。”一伙人都笑了。陈毅还捏着板子愣在那儿,张绩之笑着过去,把他拽入自己的办公室。他们是好朋友,陈毅好动,常抽空与少共省委的同志搞体育运动。
我和李美群躲到一边跳绳子玩,在窗下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张绩之笑着说:“陈指挥,你看看,这个月明不错么,你孤单单一个郎子,要不要我说说,招个嫂子暧暖脚好不好?……”“我说同志哥,岔了盆了,革命没有成功打什么老婆的主意……”陈毅这么道。
“哎,不能这般说。就说我吧,也是革命里头找着个屋里人,我眼看就要做爸爸了,还不是一样的干革命!”张绩之反驳道。
“老张的话对,陈司令员,我看你的确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这是少共省委组织部钟浩培的声音。
“哈哈!我说同志哥们,你们可是推老牛下坎,是不是嘴馋想打我的地主?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好,你们去跟那个小鬼头说说……”我气得跺脚,嘴里“呸”地一声。李美群掩嘴偷偷笑着,拿手在脸上比划着羞我。我来了性子,抓起地上一块土坯,“砰――”往窗户里扔去。
屋里人打开窗扇,陈毅啊了声,张绩之叫着我的名字。
我才不理他,又气又急,扭头便跑,冲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嘴里叽哩咕噜地骂了一阵。这时,我心里象有头迷路的小鹿在突突地窜动。躲了好一阵子,小鹿不奔了。“扑嗤”一声,我笑了起来,心想人家只不过是取乐子罢了,生这个闲气又何苦?
不曾想,说客真的寻上门来了。
打头的是张绩之,后是钟浩培等人。他们轮番向我进攻。
我真有些气疯了,叉着腰大叫:“莫捏着弯弯捣鬼啦,我不会嫁给他的。他是总指挥,我是个小鬼,平民百姓一个,嫁个当大官的,只有作婢为奴的份。他想按个长发客打瞌儿,千寻万找就是不要摸着我的头。”
“月明,你个死脑壳,土里土气!总指挥看上了你,你就认蹬上马允了吧。我们可晓得哩,总指挥是个知冷知热的郎君,要是我,嫁着这么一个心肝哥哥,还不知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呢。”李美群逮了个空子,搂着我的肩头,贴着我耳根劝导我。田螺妹子,你也伙着别人出田螺妹子的洋相。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好好收拾你。”我的力气比李美群大,说着一下了把她按倒,搔她的胳肢窝。
这样一来,我好端端的心给搅乱了,昏昏颠颠寻思起来:也许,大伙儿的话是有道理的,竹大分杈,女大出嫁,陈司令员那么聪明的人瞧上了我,把话挑明了,我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
这天,我心烦意乱,去红军医院抱了捆绷带独自儿跑到梅江河,使劲地搓呀拍呀,鲜红的血渍把江水都染红了。
看到血,不知怎么,我拿着棒槌的手垂了下去,望着流水出神。
几条乌篷船相连着顺流而下。
一声吆喝,又有一个打鱼的撑竹排过去。排头,立着一对鸬鹚,紧挨着,缠着颈脖,乌眼珠子傻呆呆地瞅我。
鬼鸟儿,笑我么?!我心里骂着。
“月明,月明同志!”随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水里映出一颗带八角帽的头,高颧骨,厚嘴唇,浓眉下边一对豹子眼。
“陈毅!”我心儿一紧,脱口而出,“陈司令员,你来做什么?”“我从瑞金开会回来,路过这里看见了你。”陈毅语调平和,平易近人地说。
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果然,稍远处,他的警卫员钟老表牵着那匹大黄马站在那边。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么?这没有什么嘛,革命同志,婚姻自由,有话当面讲,不同意就算了。”陈毅又笑着说道。
我赶紧低下头,心里感受到了一重压力,又慌又乱,声音都在打抖,撩了把水说:“陈司令员,你不会嫌我?”“不嫌,当真!月明同志。”陈毅道:“第一嘛,你长得蛮标致;第二嘛,少共中央的同志讲你觉悟很高;还有嘛,你那兴国山歌唱得呱呱叫。”“我没有文化哩,又小又不懂事,这些你不嫌我么?”我拿眼角瞅将他。
“噢,文化嘛可以提高的,结了婚我支持你学习。”陈毅认真地说道:“月明同志,虽然我陈毅飘洋过海留过学,那只不过我有个大地主的家庭……”“你讲什么呀?你家是大地主?”我紧张地盯住他。
“是啊是啊。”陈毅见我怪模怪样的,试图作番解释,那边钟老表催促他赶紧上马回去。
我记不得他回头说了些什么。当时心里像灌下一碗桐油,咕噜咕噜翻开了,眼泪忍不住直往下掉;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千辛万苦扛根梭镖闹革命,到头来却要嫁个穿绫罗绸缎打折扇的地主少爷作丈夫……
“妈啊,妈妈!……”我大声地哭着,泪水涟涟。水里始终看不见妈妈的影子。
真正使我改变态度,并且应允与陈毅结婚的,是省委书记李富春和省委组织部长兼妇女部长蔡畅来做媒。那时,我打心眼里敬重蔡畅大姐;大姐也很关心我,每逢开会她总喜欢拉我坐她身边、我非常钦佩大姐懂得那么多革命道理。所以,蔡畅大姐的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记得,蔡畅大姐的话是这样的,“月明,你不要对他的阶级成分耿耿于怀,出生不由己的。他是个真正的革命者,党组织绝对信任他。他既然拜托了我们,依我看,你就听大姐的,跟他结一对革命的夫妻吧。”李富春大哥是这么说的:“月明,你也是个好同志,少共中央对你的评价很好,不要顾虑什么,你配得上陈毅。他的年龄是比你大得多,其实没有什么不妥。对于这位老同学,我是知道底细的,他最晓得疼人,绝对不会耍大男子主义。以后结了婚,如果他有什么不好,你就往我这儿告黑状,我替你做主。好了,月明同志,过几日陈毅同志又要带队伍上前线,我看事不宜迟,我和蔡畅作这个大媒,你们马上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