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局里,我一头扎进法医实验室。
沈恕居中协调,很快拿到胡长伟和王守财的儿子王钰的体液,给我送到实验室,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这十几年的血迹,还能化验出来结果吗?”
我说:“咱们运气好,这血迹是溅在熟宣纸上,渗透能力、吸收能力好,如果溅在光面纸上,血液早已凝固风干,血痕样本就不能用了。”
沈恕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说:“全看你的了。”
我看他一眼说:“先别高兴太早,这血痕要是案发现场那两个人的,可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沈恕咬咬牙说:“苍天有眼。”
沈恕回到办公室,又调出当年胡长伟案的卷宗,仔细研读,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案件的疑点。这些卷宗他已经阅读过几次,对其中的一些侦破手续也曾产生疑问,但是毕竟年深月久,当时的记录水平、办案程序和现在都有差异,他无法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复查,那样做就是公然破坏公安机关的纪律。
沈恕咬着一只铅笔头,凝神思考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把当年参与这起案子的吕宏叫进来。
吕宏今年五十出头,是刑警队的老资格之一,与他同时起步的几人现在都升任局级处级干部了,吕宏却因性格耿直,不善于走上层路线,大半辈子窝在刑警队里,连要求调到治安支队的报告都一直压在马占槽的办公桌抽屉的最下面。
吕宏进来后,大咧咧地在我对面坐下。我问他说:“有个旧案子,想请你帮我回忆一下。”
吕宏掏出烟点上,扔给沈恕一支。沈恕接过烟,在鼻子下面闻一闻,放到一边,说:“十六年前,那是1993年上半年,你办过一起入室杀人案,死的是一个包工头,叫王守财,杀人的叫胡长伟,你还记着这个案子吗?”
吕宏想了想说:“记着,这起案子是马局主抓的,那是他当上刑侦副局长后抓的第一起命案,给我们额外加了压,所以印象挺深。”
沈恕说:“对胡长伟家属的走访和调查取证是你经手的?”
吕宏怀疑地看沈恕一眼,吐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说:“是我,有什么问题?”
沈恕说:“当时胡长伟和他老婆住在建筑工地的临时帐篷里,前后左右都有民工居住,而且根据案发时间推断,胡长伟走出家门时最迟也在下午6点左右,建筑工地还在施工,所以胡长伟离开时,应该不止有一个人看见。为什么你只取了胡长伟老婆的口供,未向其他目击人询问,这不符合办案的常规程序。”
吕宏猛抽了两口烟,说:“沈支队,你什么意思?”
沈恕说:“你别多想,这不是胡长伟因这个案子判了死缓,十几年里一直申诉,我感觉其中有些蹊跷,要真是我们这边出了岔头,可真就把胡长伟给坑了,所以把这个案子调出来,再复核一下,咱们对事不对人,你是队里的前辈,我对你一向是信任的。”
吕宏见沈恕的态度非常诚恳,也有点感慨,缓和了抵触情绪,叹口气说:“这个案子办得不顺心哪。我当时心里也犯嘀咕,胡长伟的老婆觉悟也太高了,在我调查时她毫无保留,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线索,还主动交代了胡长伟临出门时特意带上木匠凿子,并留下话,如果工钱要不回来,他就和王守财同归于尽。胡长伟老婆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村女人,按说碰上这样的杀人案子,肯定会替丈夫遮遮掩掩,不连吓带骗,是得不到真话的,她倒好,像个经党教育多年的老党员似的,大义灭亲哪。”
沈恕点点头,说:“你既然存有怀疑,怎么没对胡长伟的同事和邻居们进行走访调查?这本厚厚的卷宗里,胡长伟的关系人的证词,只有他老婆一个人的。”
吕宏说:“怎么没走访别人,我向胡长伟的二十几个同事和邻居询问过,其中有几个是和他关系比较密切的,他们都说没见到胡长伟出门,还有人说胡长伟不是从家里走的,而是在工地上做工时,突然临时动念,去找王守财要钱。”
沈恕说:“这些证词比胡长伟老婆的证词有利得多,说明胡长伟不是蓄意杀人,为什么都没出现在卷宗里?而且双方互相矛盾的证词也需要进一步验证。”
吕宏说:“当时我的确是如实写了汇报材料,后来送交检察院的时候,对胡长伟有利的证词都不见了,我估摸着是有人动了手脚,为了办成铁案,立功心切。”
沈恕沉吟片刻,说:“老吕,咱们谈话的事,你能不能暂时不要向别人提起,知道的人多了,恐怕会有阻力。”
吕宏看着沈恕的眼睛,说:“沈支队,你想把这个案子翻过来?恐怕不太容易。”
沈恕说:“现在说翻案还为时过早,总之以后还需要你配合。”
吕宏说:“沈支队你放心,我吕宏做人还有一点良心,是非黑白,我心里有数。需要我的时候,你随时吩咐。”
胡长伟的老婆杜喜梅,是向阳市马家沟乡的人,胡长伟入狱后,她离婚另嫁,现任丈夫叫唐家轩,在楚原市西城区经营一家包子铺,杜喜梅在包子铺里管账兼做服务员。二人再婚后育有一子,起名唐欢。
沈恕穿便装出现在包子铺里,未到饭口,店里顾客稀少。店东北角用布幔隔开一个单间,沈恕就走进去坐下,点了两笼屉包子,就着一碗甩袖汤慢慢地吃。
杜喜梅四十多岁年纪,皮肤白皙,手脚麻利,说话也爽脆,是打理店面的一把好手。沈恕正吃着包子,杜喜梅掀开布幔,招呼一声,说:“大兄弟,包子还可口?”
沈恕说:“味道很好,杜喜梅。”
杜喜梅开心地笑出来,说:“大兄弟,你认识我?”
沈恕微笑着取出证件,说:“市局刑警队的,沈恕,有点事情想问你。”
杜喜梅的脸上掠过诧异的表情,随后又眉开眼笑说:“是警察兄弟,你光临我这个小店,是我的光荣。”
沈恕示意她在对面坐下。杜喜梅犹豫一下,坐了下来。
沈恕开门见山地说:“十六年前你前夫的杀人案,你做了伪证,为什么?”
杜喜梅一惊,面带惶恐地掀开布幔向外张望两眼,回过头来对沈恕说:“你可别血口喷人,我做什么伪证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你别来搅和,让我消消停停地过吧!”
沈恕说:“你倒是消停了,胡长伟能消停吗?他在牢里蹲了十六年了,进去时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个饱经忧患的中年人,你们夫妻一场,你真的一点都不惦记他?”
杜喜梅说:“别再提他,我现在又有了家庭,你翻出这件陈年往事,不是想让我家庭闹矛盾吗?”
沈恕说:“那好,我问你,胡长伟在发案那天晚上,到底是不是从家里走的,是不是特意带上凿子?有没有说过如果要不回工钱,就要和王守财同归于尽?”
杜喜梅说:“这话我说过几十遍了,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沈恕说:“你撒谎!”
杜喜梅身上一震,故作镇定说:“你说我撒谎,证据呢?”
沈恕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文件,摊开在桌子上,说:“这是当年和胡长伟一起做工的同事们的证词,有你们马家沟乡的于得三、张万发、马百顺,还有黄家堡的黄成、黄天富,他们都证实,案发当天,胡长伟是从施工工地离开,并且留下话,说他去讨回工钱,但是绝对没有说过要同归于尽。而那把木匠的凿子,是胡长伟新买不久的,因工地上经常丢失工具,胡长伟才带在身上。在所有人的证词里,只有你的证词截然相反。”
杜喜梅强硬地说:“那又怎么样?难道他们比我还了解我老公?”
沈恕说:“那倒未必,但是他们的证词比你的更具有说服力。”
杜喜梅的鼻子里哼出一声,说:“这就是做警察的态度?你们不是讲究实事求是,用证据说话吗?”
沈恕对她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话题一转,说:“你儿子唐欢是什么时候生日?”
杜喜梅警惕地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恕说:“因为这是佐证。唐欢是1993年9月出生,而胡长伟是在1993年2月入狱。胡长伟的血型是A型,你的血型是B型,唐欢的血型是O型,所以唐欢不是你和胡长伟生的,而且是在胡长伟案发前就怀上的。证据确凿,你还能否认吗?”
杜喜梅听到沈恕掌握的资料这样详尽,知道遇见了强硬对手,不再故作镇定,显出慌乱的表情说:“沈警官,这些十多年前的往事,你还翻出来干什么,看你慈眉善目的,就当可怜我,放过我吧!”
沈恕说:“我放过你,可你为什么不能放过胡长伟?你有了别的男人,和你前夫离婚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把他送进深牢大狱,你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
杜喜梅涕泗交流,又害怕客人们听见,用手捂着嘴,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别来破坏——,破坏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沈恕说:“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案发当天晚上,胡长伟是不是从家里离开的?有没有说过要和王守财同归于尽的话?”
杜喜梅哭着说:“他是从工地上离开的,也没有说过那句话,是我撒了谎,我该死,我对不起他。当时我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我也没有办法啊!”
沈恕说:“你现在终于肯说实话了。这是刑事案件,人命关天,你作伪证,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王守财真是胡长伟杀的,你的伪证的作用还不明显。如果胡长伟是被冤枉的,他这十六年的大狱,半截人生,也是毁在你手里,退一步讲,你至少是罪魁祸首之一。”
杜喜梅哭得眼泪纵横,捶胸顿足地说:“沈警官,我后悔啊,悔不当初啊!”
沈恕凝视她片刻,说:“这话,你留到法庭上说吧!”说完在桌上留下饭钱,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