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界遇险,他说:“革命尚未成功,我还不该死啊!”
滚滚人流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地行进着。这是一支来自宁都起义的红军部队,编为红一方面军第五军团,长征中担负掩护全军突围的后卫任务。
走在队伍前列的军团长,浓眉大眼,气字轩昂。他,就是一代名将董振堂。
此地名曰老山界,是红军长征中所过的第一座难走的山。“之”字型的山路只有一尺多宽,旁边峭壁林立,峡谷丛生。
敌人的飞机在天空盘旋,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枯黄的树叶纷纷坠落,有几匹马受惊走了神,不小心从崖上跌入山谷,发出凄厉的嘶鸣。
此刻,董振堂正举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望着山的顶峰雷公岩。通往顶峰的几乎是90度垂直的石梯上,出现了一队人影;接着,雷公岩上升腾起一股股尘烟。“莫非特务营已经和据守山顶的敌人交上火了?”他心想。
突然,敌机从山峦背后窜出,一个俯冲,伴随着一阵轰鸣,一长串炸弹从天而降。“卧倒!”警卫员高士心大喊一声,同时纵身一跃扑向军团长。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的一声,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炸响了。警卫员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掀翻在地,董振堂也应声倒地。
“军团长!军团长!”炸弹声刚落,小高哭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到董振堂跟前。
董振堂仰面倒在地上,似乎听不见小高的呼唤。他的脸全被硝烟熏黑了,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土。
警卫员不知所措,一边用手拂去他身上的沙土,一边便咽着说:“军团长,你可别死啊!”“你是小高?高士心!”没想到军团长竟自己坐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说:“你没伤着吧?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见听不清了呢?”董振堂说着,使劲晃了晃脑袋。
“我没事。让我看看你……”小高吃惊地回答。原来,军团长的耳朵、眼睛全让泥土糊实了,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掏,用衣襟擦。不一会儿,军团长笑出了声:“你光顾给我擦,也不看看你自己这个大黑脸!”小高不好意思地手抚自己的脸,又急切地问:“军团长,你现在看得见听得清了吧?”“敌人的炸弹只能吓唬吓唬人,能打死我的炸弹,他们还没有造出来呢!”董振堂风趣他说:“革命尚未成功,我还不该死啊!”“小时候听我爹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董军团长一定有后福。”小高高兴他说。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句本是吉利的话,董振堂的心头却涌起了一股酸楚而又沉重的情感。
也许,他想起了一同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后又一道策动了宁都起义的战友何长丰、王岳等人,在长征前夕,竟被左倾冒险主义错误的领导人当作“内奸”秘密处决了。刚步入不惑之年的董振堂,不免多了些许困惑。
也许,他想起了当年宁都起义时2个师6个旅11个团共约18000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1个师2个战斗团了,仅湘江战役为了掩护全军突破敌人的封锁线,就有整整一个师全军覆没。
“我是一个‘大难不死’的幸存者,也许是大多的已经死去的同志不甘心,托福给我,要我去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想到这里,董振堂又自言自语道:“革命尚未成功,我是不该死啊!”
草地追悼会,他发誓:“一定要把今天倒下的英雄的事迹讲给后人听。”
茫茫草地,无边无际。一条依稀可辨的路径伸向远方。
这里渺无人烟,气候就像娃娃的脸,刚才还烈日当空,阳光明媚,突然间大风骤起,雨雪交加。
董振堂率领已改编为红五军的原红五军团的部队,在这里同饥饿、疲劳、寒冷、疾病等作殊死的斗争。
“踏着前人的脚印走,跟紧一点!”董振堂不时提醒他的部队。
在泥泞的草地上,每抬脚走一步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董振堂见军团政治部的一位干事脚踝受了伤,便招呼警卫员把自己的大骡马牵过去,扶他上马,又不时叮咛他的部队:“跟紧一点!”一位极度疲劳的战士眼看快掉队了,想抄近道往前赶,刚迈出不几步,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下陷,急得大声呼叫起来。另一个战士见状慌忙跑过去,没能拉起他来,却也被拖着往下沉。
“不要慌!”拄着拐杖的董振堂听到呼叫,疾步来到现场,麻利地解下自己的绑腿带,把一头甩给正在泥潭里挣扎的战士,然后与其他同志一道,像拔河一样将这两个战士从泥潭里拔了出来。
一头“自由主义”比较严重的骡子,也许饿极了,竟脱离队伍只顾吃草去了,结果陷入了泥潭,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由于离得较远,无法搭救,战士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头驮着扎营行李的骡子逐渐消失。
夜幕渐渐降临,部队开始宿营。饥饿和寒冷袭击着疲惫不堪的红军战士。
部队断粮两天了,董振堂发动大家挖野菜、草根充饥。
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时刻,红军战士们依然保持着乐观向上、团结互助的精神。对仅有的一点野菜,还相互推让着。一位参谋将一小碗野菜递给董振堂,劝军团长吃下去。“拿去给小虎子吃吧。”董振堂说。
小虎子是军团警卫连年仅15岁的小战士。红军从中央革命根据地转移时,一位两鬓染霜的老母亲拉着他追到村外,说什么也要董振堂带上他参加队伍。那位老母亲恳切的目光和嘱托,董振堂念念不忘,历历在目。
“他,他睡着了……”那位参谋说这活时,眼泪夺眶而出。董振堂顿时心里一沉:“你说什么?快领我去看看!”他急切他说。
小虎子安静地躺在草坡上,脸上还挂着天真的微笑。他是睡着了,而且是永远地睡着了。
“这是怎么搞的!”很少对部属发火的董振堂,禁不住怒吼起来。
“他饿极了,吃了带毒的野草……”警卫连长低头轻声说道。“多好的战士啊!这让我怎么向他老母亲讲呀?”董振堂潜然泪下,周围泣声一片。
第二天早晨,金色的霞光下,鲜艳的花草丛中,董振堂集合部队,为年轻的红军战士小虎子举行隆重的追悼会。
“同志们,让我们在长征中牺牲的战友面前宣誓:将来革命胜利了,我们中间活下来的同志,一定要把今天倒下的英雄的事迹讲给后人听——革命的胜利是无数像小虎子那样的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董振堂激动他说。
说完,他将伴随自己南征北战十多年的一条珍贵毛毯,轻轻地盖在小虎子身上。接着,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手持的野花放在上面,堆集成一座美丽无比的花的坟墓……
悲壮的征程,他奋笔疾书向党中央反映对西征意见
1936年10月。
红军三大主力,即第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县胜利会师后不久,已改编为红四方面军第五军的红五军团指战员还没有来得及长长地松一口气,更没有得到任何休整和补充,便接到了随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西渡黄河,与先行渡河的第三十军、第九军一起向西打通国际路线的命令。
“这究竟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命令,还是张国焘个人的主张?”董振堂望着墙上的军用地图,陷入了沉思。
一阵寒风袭来,吹开了军团司令部的房门。一位参谋刚要去关门,董振堂示意不必了,随即踱步走出门外。
这里是靖远城西黄河东岸的一个渡口。只见滚滚黄河奔流不息,董振堂心潮起伏,恰似那黄河的波浪……
长征二万五千里,我们吃够了没有革命根据地的苦,如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有了陕北根据地,为什么还要渡河西征,孤军深入呢?西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是浩瀚的戈壁,一支人困马乏的队伍,既要忍饥受寒,又要同以逸待劳的敌军骑兵部队“马家军”作战,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董振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去把通信连王连长找来。”他似乎有了主意,向身边的警卫员命令道,然后,径直返回司令部。
不一会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通信连连长王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坐吧。最近战士们的情绪怎么样?”董振堂问道。
“情绪?”王连长心想,半夜叫我来总不致于了解思想情绪吧,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愣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他说:“情绪,不太好,对西征总觉得,觉得不对劲。”“让你来,就是要给你一个特别的任务,去向党中央反映我们的意见。”说到这里,董振堂的表情显得格外严肃,王连长深感这一任务非同一般。
“带上1个班,人要可靠,马要好马,明天黎明即出发。”董振堂一字一句地交代。当王连长转身走到门口时,他又叮嘱道:“要保密,特别是去向问题,对谁都不许透露。”送走王柱,董振堂端坐在木桌前,挥笔给党中央、毛主席写信。
差不多与董振堂写完此信的同一时刻,王柱率领的精悍小分队来到了军团司令部门口。
董振堂把密封的信笺郑重地交给自己信得过的部下,语重心长他说:“它关系到我们红五军团,不!整个红四方面军的生死存亡!”“军团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王连长斩钉截铁他说。
“好!出发吧!”董振堂下令后,这支肩负特别使命的小分队向东疾驰而去。董振堂深情地目送着他们,直到不见踪影……
高台浴血,他仰天长叹:“要是同志们都牺牲了,还要我这个军团长干什么?”
作为西路军的一部分,董振堂率领的红五军经过一路拚杀,打到了河西走廊的重镇——高台县城下。
已是隆冬季节,通往县城的路上积满了冰雪。董振堂深知必须尽快拿下高台城,不然,不用敌人反扑,呼啸的寒风便能击倒缺衣少粮的队伍。他带上几个随从,先进行实地侦察。
一道宽约4米、深约1米的护城河,环绕着高高的城墙,成为天然的屏障。河源来自地下喷泉,四季长流不干。城墙上,有数个门楼和角楼,还有新建的碉楼,居高临下形成火力网。城内约有1400多名敌军据守,由于整座城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他们对红军兵临城下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况且他们的援军10000多人正在赶来。
敌军显然低估了他们的对手。董振堂的攻城部队有三十九团、四十五团及总部特务团和两连骑兵,共3000余人,虽然长途跋涉,连续作战,未能休整,但只要一有战斗任务,战士们就犹如神助,个个像小老虎一般。
1937年1月1日拂晓。董振堂一声令下,数千名红军指战员冒着枪林弹雨,杀向高台县城。一小部分在西门佯攻,大部分兵力集中攻向东门。敌守军眼看东门即将失守,孤注一掷,打开城门,派出骑兵部队向红军反冲锋!
早有防备的红军骑兵连,瞬间齐刷刷地拔出雪亮的马刀,冲进敌群,展开马上激战。敌军乱了阵脚,四处奔逃。红军骑兵乘胜追击,抓获了许多马匹和俘虏。红军攻城的部队趁势杀进城内。据守的敌军眼看大势已去,便乖乖地挑起了白旗。
此时,太阳从东方升起,鲜艳的红旗在城楼上高高飘扬。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忙着组织红军打开县衙仓库,将粮食和衣服分给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开展群众工作。红军指战员也终于吃上了饱饭,穿上了新的棉衣。新年元旦的高台县城,洋溢着喜庆的景象。
董振堂的喜悦之情很快被沉重的压力所代替。他清楚地知道,红军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马步芳、马步青纠集了5个骑兵旅、2个步兵旅及炮兵团、民团20000余人,正气势汹汹地扑来。其中一部分牵制临泽、倪家营子地区的红军,而集中4个旅又3个团和一部分民团企图包围并消灭高台的红军。
这天下午,他召集营以上干部在一个教堂里举行军事会议。听了军情介绍,与会人员都感觉到,一场恶战就在眼前。就在开会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敌人的冷枪、冷炮声。当大家领受完任务,走出教堂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
1月12日,敌军发起了攻击。密集的炮火将原有的一些门楼、角楼和碉楼炸得东倒西歪,甚至将厚厚的城墙炸开了大口子。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持大刀短枪的敌敢死队轮番向前进攻。
董振堂亲临第一线指挥反击。当城墙被炸开缺口,便组织战士们迅速抢修堵上;当部分敌军冲进城内时,马上命令预备队将敌人赶出城去。哪里最危险,最紧急,哪里就有董军长的身影。红军将士深受鼓舞,顽强地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夜深了。进攻了一整天的敌人留下一大堆尸体,没有能够越过城池进入城内,只好悻悻地暂且收兵。按照原定的作战计划,红军将趁夜突围,向临泽、倪家营子一带的西路军主力靠拢。正在这时,一位连长急匆匆找到董振堂,递上一封被绑在一颗没有拉导火索的手榴弹上的信。这是红五军政委黄超以西路军总部名义写来的,也许是信使无法亲自送进城来,只好混在敌军中扔进城的。信中要求董振堂率部坚决守住高台。看来,突围是不行了,董振堂看着信,无言以对……
“老董,你带些人先突围,去向总部报告这里的情况,这里由我来指挥。”戴着近视眼镜的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深知再不突围就没有机会了,想把这生的希望留给自己敬佩的一代名将。“军团长,杨主任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我们红五军团的旗帜,先突围吧。”说这话的是头上扎着绷带的师长叶崇本,董振堂手下一名骁勇的战将。
董振堂深深理解和感激战友们的一片真情。他的眼睛湿润了,激动地仰天长叹:“要是同志们都牺牲了,还要我这个军团长干什么?”他拍拍杨主任、叶师长的肩膀,接着说:“我们谁也不走,研究一下怎样守住高台吧。”
最后一搏,他把留给目己的一颗子弹也射向了敌人
1937年1月20日。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一天。
董振堂指挥英勇顽强的红军将士顶住了敌军连续1个星期的轮番进攻。
但部队伤亡严重,弹药也快打尽了。
这天凌晨,敌军仗着人多势众,同时从几个方向发起了猛攻。西门、东门都频频告急。
已经没有预备队可以救急了。董振堂、杨克明分别带上身边十几个机关人员,赶到城楼上同敌人作殊死的拚搏。
西门楼上,叶师长带着仅存的几个伤员与已经爬上城楼的敌人展开了肉搏战。眼看快要支持不住了,董振堂赶到了,端起盒子枪一阵猛射,打得敌人措手不及。
城墙下,堆起了高高的尸体群;城楼上,殷红的鲜血覆盖了青砖地面。
战斗到了最紧张激烈的时刻,不料原先红军攻占高台后改编过来的投降人员发生叛变,他们掉转枪口,从背后给了红军致命一击!
“快撤!撤下去同敌人打巷战!”董振堂不得不放弃了坚守城楼的最后努力,下达了后撤的命令。当撤至城中心教堂附近时,传来了军政治部主任杨克明牺牲的噩耗。丧心病狂的敌人甚至割下了他的头颅,挂在城楼上示众。
董振堂高喊着“为杨主任报仇”的口号,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带领余部向悬挂着杨主任头颅的那个城楼杀去。
一发炮弹落在董振堂的附近,“轰”的一声将他掀翻在地,鲜血顺着他的脸颊直往下流。意志坚强的董振堂挣扎着爬起身来。同样血流满面的几个战士关切地注视着他,其中一个高个子战士手持一面弹孔累累的军旗。董振堂眼睛一亮,刚要走过去,突然,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高个子战士,军旗也随之倒下。其他几名战士刚要去扶持,不幸又被一梭子子弹击中,鲜血洒满了军旗。董振堂操起盒子枪连连射击,把袭击他们的敌骑兵打了个人仰马翻。
董振堂猛打猛冲,猛然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一个战士跟上来。而眼前,却出现了成群结队挥舞着大马刀的敌骑兵。他迅速抢占了一个有利地形,将最后的几颗子弹压进了弹仓。
“捉活的!”“那个红军一定是个大官,抓回去领赏啊!”马匪军发出阵阵怪叫声。
这时董振堂反而冷静了许多。他轻蔑地望着越来越靠近的马匪军,计算着敌人的距离,也计算着枪里的子弹,心里暗暗他说:“来吧,我让你们到阎王爷那里去领赏。”同时射出一颗子弹,只见冲在头里的敌骑兵应声翻下马来;接着又射出一颗子弹,又一个敌人倒了下来。“1个、2个、3个……”当他数着数,知道枪里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时,却犹豫了起来。“这最后一颗子弹要不要留给自己呢?”他想。
正想着,敌人的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颅。他奇迹般地站起身来,向敌人射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董振堂牺牲时,年仅42岁。许多人既深深地怀念他,又为他不幸战死而悲痛,而遗憾。
叶剑英写诗道:
英雄战死错路上,令我深怀董振堂。
猿鹤沙虫经世换,高台为你著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