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离了观澜阁水榭,借着苍茫暮色的掩护,沿着烟柳如织的长堤奔到乌桥镇口。他展眼一看,不由得心下打鼓,只见镇口设着关卡,头缠红巾的义军兵士在持刀把守,盘查十分严紧。倘若一旦发现自己乃是擅自私逃,岂不是后果堪虞。
忽然,他记起自己此刻身上尚自穿着日间大龙头赏的锦袍,红巾白莲,想必是白莲教红巾帮中地位尊崇的人物的服饰,既然连大龙头刘福通都如此看重,这些义军兵士也许不敢唐突!事已至此,只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闯他一闯了。他壮了壮胆子,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模样。径直朝关卡走去。事情竟然出乎意料。那些红巾军士兵一见他这身装束,竟然一齐持刀肃立,注目致意。一个小头目打扮的教众一躬到地,说道:“总坛军师在上,弟子们在此把守关卡,请予指教!”
施耐庵心中一喜:想不到这身衣服竟有如此大的威风。他一时又暗暗好笑,原来尚未入教,那大龙头刘福通竟然早将总坛军师的衣裳赐与了自己。他不敢逗留,扬扬手,说了一声:“好!好!”便扬长过了关卡。
前面,便是通向岸边的一条土堤,野草如茵,杨柳如盖,施耐庵步履匆匆,直奔大路。此时,天色已渐黑定,四周寂静。他想不到这次潜逃竟然如此顺利。
忽然,柳林之中响起一串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施耐庵驻足聆听,发觉那脚步声竟是沿着长堤、循着他走的路线而来,而且愈来愈近。他听得出,那人足力强健,比自己快了许多,他不觉心头一凛,莫非自己私逃之事已被发觉,大龙头派人前来追赶?
他想,以自己的功力,奔得再快,此刻也逃不过这个对手。他想了想,身躯一缩,躲进了路边的一株老树之后。脚步声愈来愈近,施耐庵从树后悄看,几乎吓得失声叫出:来者正是王擎天!
施耐庵还记得潘一雄适才的一番话,真是冤家路窄,果然偏偏逢上了这个凶神恶煞!已经看到他那悬在腰间的宽刃朴刀。施耐庵吓得双腿索索直抖,不由得手握剑柄,指望万不得已之时,拔剑抵挡几招。
王擎天奔到大树跟前,又赶了几步,手搭凉篷望了一眼,忽然停下步子,自言自语道:“咦,明明就在面前的,怎么一忽儿便走得没有踪影”?
此时,施耐庵只盼着他快快离开。谁料那王擎天竟然又走了回来,恰恰停在他藏身的大树跟前,半晌,忽听他那粗哑的嗓子低声喝道:“施相公,休要躲了,快出来!”
施耐庵吓得毛发直竖,这个莽牛,怎么就晓得自己躲在此处?王擎天叫毕,钻进树丛仔细地搜寻起来,口里嚷道:
“出来吧,俺看见你了,出来吧!”
施耐庵见这模样,才知他不过是瞎咋呼,其实并未见着自己,悄悄舒了口气。
忽然,王擎天“唰”地拔出了宽刃大朴刀,“嚓嚓嚓嚓”地砍起堤上的茅草来,一边嚷道:“再不出来,俺这把大朴刀可认不得人了!”
看看那闪闪刀光就要砍到头上,施耐庵顾不得许多,一纵身跳了出来,心一横,拔剑当胸,对王擎天叫道:“王大哥,晚生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死死相逼?今日有死而已,休想让晚生受你羞辱!”
王擎天一见树后跳出个人来,先是一愣,及至认出面前站着的竟然就是紧紧追赶的施相公,立即扬起巨臂,高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眼看就要凌空劈下。施耐庵脑子“嗡”地一声,本能地举起宝剑,护住咽喉。他知道,凭自己这几分气力,怎挡得这力拔千钧的大汉大山一般凌空劈下的这一刀?
他剑虽举了起来,却早已闭了双目,只等那大刀劈下,身首异处。谁知寂静之中,忽然“哐当”一响,接着“卟通”一声,耳边响起王擎天粗嗄的声音:“施相公,小辈王擎天多有冒犯,特来请罪!”
施耐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条大汉跪在自己面前,草丛中躺着那把宽刃大朴刀,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施耐庵惊诧莫名,如入五里雾中。
只听那王擎天跪在地上说道:“施相公,小辈王擎天愚蠢无知,少读诗书,今日听了相公拆解秘诀,受了太师父一番苦口婆心的开导,俺方知自己不过是一条莽牛,一名无知无识,只知逞血气之勇,不识尊卑,不明大义的匹夫!”
施耐庵略怔了一下,伸手扶起王擎天,感慨万端地说道:
“王大哥,休要折煞晚生,快快请起!”
王擎天眼里露出诚恳而喜悦的神情,天真地问道:“施相公,你真的饶恕了俺?不怪罪俺?”
施耐庵连连点头,一把将他扶起说道:“王大哥,你专门赶来,便是为了此事?”
王擎天挽首憨笑,仿佛一个大孩子,呐呐地说道:“俺,俺是来留你的。”
施耐庵道:“留我?”
王擎天抬起头来,眼里露出十分真挚的神情,说道:“施相公,你肚子里装着许多学问,为人又很爽快,俺这红巾军总坛缺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连俺的太师父都如此器重你,喜欢你,你就留下来吧。俺一定照着太师父的吩咐去做,天天为你掭笔研墨,牵纸提书!决不偷懒懈怠!”
一席话又勾起施耐庵对义军的依恋之情,他回首望了望隐在树丛水色中的乌桥镇,攥着王擎天的那只大手,久久无言。猛地,他想起潘一雄那番话,想起大龙头那执著要自己当总坛军师的决断神情。心想,留在此处,那些军中弟兄一时也许不能融洽相处,倘若大龙头一定要自己当那总坛军师,又如何推辞?倘若当上了军师,自己这点本事又怎么能胜任?想到此处,他一把推开王擎天的大手,说道:“王大哥,恕晚生愚鲁,不敢照你的意思留在此地。”
王擎天说道:“这是为何?”
施耐庵想了想,这个大汉心地虽好,但脑子太直,一时哪里能对他说得清楚?于是,他笑道:“晚生家中尚有七十岁的老母,等晚生为她送了天年,再来红巾军为大龙头效力!”
王擎天为人重孝,一听此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说道:“施相公奉养了老母,一定再来相聚!”施耐庵点点头,整一整衣襟,大步奔上了路径。
他回头一看,只见王擎天那高大的身躯仍然久久立在朦胧的林荫之中,向他频频挥手。密林中传来他那粗嗄而质朴的声音:“施相公,明年的今天,俺还在这里接你!”
施耐庵乘着夜色,一路奔出长堤密林,来到一个渡口。渡口上的义军梢子一看他的装束,二话没说,将他渡过水面后,还上岸送了一程。
走着,走着,浙渐又接近了当日来乌桥镇住过客店的那个小村镇。就是在此处,他被人糊里糊涂的弄到了白莲教红巾帮的总坛,经历了这几日的奇境异遇。
一进小镇,深恐又有红巾帮的人来拦阻,也就顾不得饥疲,径直穿过镇子。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是南北通衢大道,认着来时的路径,疾步而行。看看走进那漆黑的林子,猛地,头上掠起一阵轻风,一个疾如飞鸟的身影电射而过。
施耐庵心头一凛,莫不是剪径的强徒?抑或是来挽留的义军高手?
他正在犹疑,蓦地,前边不远的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衣袂飘飘,仿佛是个女子的模样。
施耐庵仗剑在手,正要发问,那个身影竟发出了熟悉的声音:“施相公,请留步。”
施耐庵心中一动,啊,原来是花碧云。她如何知道自己私自出走,又怎么如此快就赶到了这里?
花碧云缓步从树后转出,走到施耐庵面前款款施礼,说道:“施相公,你临走之时,为何都不道个辞?”
施耐庵收剑回礼,问道:“夜寒露冷,花旗首为何来此?”
花碧云浅浅一笑,说道,“施相公,你猜得出来么?”施耐庵猛地醒悟,问道:“啊,原来你也是来挽留晚生的?”
花碧云收住笑容,说道:“未必临走来会你的,都是挽留你的么?”
施耐庵一时语塞:“那你是——”
花碧云说道:“小女子此来,是催你快走的!”
施耐庵心中不觉一冷:“催晚生快走?”
花碧云道:“是的,形势危迫,再要逗留,恐怕有性命之忧。”
施耐庵惊道:“怎么,有人要来追杀?”
花碧云道:“嗯,有人在太师父面前告了你的状,说是你鄙视义军,欲报当日捆绑软禁之仇,想去附近元军大营告密!”
施耐庵不觉怒道:“可耻可耻。是何人如此无中生有?”
花碧云道:“形势紧急,相公就不用问这底细了!”
施耐庵一时发了倔劲,放下伞囊说道:“不成,俺一定要回去,向刘老伯、众位义军兄弟对证清白!”
花碧云道:“休要如此。实话给施相公讲吧,便是无有这告状的事,小女子也要劝你走的!”
施耐庵正要说点什么,只见花碧云将一件东西递到了他的面前,说道:“施相公,临别之际无物相赠,谨将这件传家之宝送与你,以壮行色!”
施耐庵郑重接过,原来是一个红绸小包,他轻轻地打开一看,红绸之中包着的是一个犀牛角琢就的精致绝伦的小小箭囊!那箭囊触手之际,隐隐可以摸到,那上面镂着十分繁复的花纹。
施耐庵正自惊叹,花碧云早已整衣而起,说道:“施相公,茫茫宇内,无边无涯!来世之中,艰险叠出,你任重道远,愿白莲圣母庇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说到此,忽然挽首弄着衣带,低低而神色惨淡地说道:“小女子薄柳陋质,有幸相识,此生难以再图相见,倘若公子还念这大千世界之内、草泽绿林之中,有小女子这样一位‘女强盗’,将来在你的传世佳作之中书以只字点墨,小女子死而无憾!”
施耐庵手捧绸包,心情难以抑止。平生遭逢家族横祸,他早已对女子十分冷淡,此刻,面对这个草泽中的受难女子,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依恋难舍之情。
正在二人短暂默然相对之时,倏地荒林之中响起了一阵急骤的呼啸。接着电光石火之际,一个黑影“嗖”地从树后窜出,落到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之间。施耐庵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英俊的掌坛总管潘一雄!潘一雄双脚站定,双目冷冷地扫视了施耐庵和花碧云一眼,忽地转身对花碧云说道:“你一个女子,此刻到这里来干什么?”
花碧云默默不答。
潘一雄见花碧云不答,显得有些局促,旋即走上一步,对施耐庵说道:“好,好!你这个穷酸,竟敢在白莲教红巾军众多英雄的眼皮底下,私逃出境!我告诉你,自从俺作掌坛总管以来,就没有一个人逃出过这乌桥镇!”他说着,嘿嘿一阵冷笑,猝然一把揪住了施耐庵的领口说道:“好好儿跟俺回去,倒还罢了,倘若你敢说个不字,”说着,他“铮”地一声拔剑出鞘,寒芒森森直指施耐庵的咽喉,厉声说道:“俺这柄剑下你顷刻便要丧身!”
施耐庵压根没有料到此刻竟有追兵赶到,先是吓了一跳,及至看到来的竟是这位曾去观澜阁水榭好心报信的掌坛总管,心里稍稍舒展。此刻,这位身材伟岸、面容英俊的好汉脸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的阴冷可怖,使他又惊又怕。正在危急之时,只听一阵衣裙惊风之声响过,接着“当”地响起金铁交鸣之声,只见花碧云倏忽来到二人中间,一柄长剑隔开了潘一雄的手中剑。
潘一雄脸色愠怒,问道:“碧云,你真的要向着这个穷酸?”
花碧云还剑入鞘,奔上去一把扶住潘一雄的双肩,恳切地说道:“一雄,你听我说——”
潘一雄怔了一会,忽然一把甩开了花碧云的双手,爆发地叫了起来:“我晓得,自从这穷酸在运河边上救了你之后,你便喜欢上了他,忘了咱们生死血火中换来的情份!你当我不知道那一夜观澜阁水榭上的事么?眼下,你又不顾俺的颜面,百般袒护他!”说到此处,双眼掉泪。
花碧云一见这七尺高的英武汉子竟然如此伤心,心肠顿时软了。一张冷峻的俏脸上蓦地抹上一种温存柔婉之色,樱红的双唇蠕蠕翕动,仿佛有满腔衷肠欲待诉说,一时又无从说起。她望了一眼默立在一旁的施耐庵,轻轻扯了扯潘一雄的衣袖,说道:“一雄,有话请到这边来讲。”说着,裙裾飘飘,一闪身踅入了浓密的树丛。
潘一雄略怔一怔,冷冷地对施耐庵吩咐一句:“要走,须待俺讲完话回来再走,否则,休怪俺潘一雄剑下无情!”身影一扭,随着花碧云隐入了那一片树丛。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一人留在当地,踌躇不安,进退维谷。眼前种种,似梦非梦,顷刻之后,吉少凶多。他原以为只要一走出乌桥镇大营,便似脱钩之鱼,立时便可远走高飞,另寻栖身之所。哪里会料道,这一走不打紧,竟然惹出了许多麻烦!走好还是留好,实在是叫人不好决断。
他正自忐忑不安之时,只听得沙沙的树叶声中传来忽高忽低的絮语:
“一雄,我一向都是钦敬你、信赖你的,没有想到你今日竟会做出这宗糊涂绝顶的事!”这是花碧云温婉而冷峻的声音。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闷闷地响着:“拳拳之心,唯天可表,俺潘一雄没有做错事情。”
“不,你错了,一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到观澜阁上,用恐吓之词,吓唬施相公在先,安排‘黑虎旗’那个小头目在湖上施行仇杀在后,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作下这样的恶剧?”
“这还不清楚?俺恨这个穷酸,俺不愿他留在红巾帮大营,他不走,俺一日也不得安宁!”
那个温婉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峻:“施相公刚直坦荡,两次救过我的性命,恩德决不可忘;再者,他拆解了那一桩《御批千家诗》里隐藏的旷世奇文,为红巾军早建大业指了条明路,大功更不可没。连太师父都将他视为知己,众多义军兄弟姊妹也都倾心折服。施相公留在乌桥大营,只会襄赞绿林豪杰的抗元大业,而你却要千方百计地赶他走,这不是糊涂绝顶又是什么?”
那个粗重的声音说道:“碧云,是你糊涂,太师父也与你一样糊涂!难道你就忘了一生中遭际的那么多的痛楚和凌辱?
太师父呢,更不该忘记宿迁一战那血流漂杵的惨景!”
“这些,和施相公又有什么干系?”
粗重的声音突地变得愤懑:“什么干系?当年,你若不是轻信了那斯文一派、儒雅风流的新科举子董大鹏,怎会闹得父母双亲死无葬身之地、一个清白女子含垢偷生!两年前,若不是轻信了棒胡这个满口子曰诗云、假充至诚君子的落第秀才,太师父怎会与他合纵连营,以至于惨遭偷袭,闹了个全军覆没、一蹶不振?唉唉,轻信,轻信!如今听了这姓施的穷酸一番花言巧语,你们又忘了往日的惨痛,将义军的安危,将自己的……唉唉,全都交给了此人!古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碧云,俺潘一雄这也是为了义军的抗元大业,为了你我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这番苦心么?”
只听得那柔婉的声音呐呐地说道:“不,我总觉着:施相公与董大鹏、棒胡是两路人!”
那粗重的声音问道:“两路人?那俺问你,这施耐庵文章经济、身有功名,为何要来造反?他手无缚鸡之力,军中又无三亲六眷,为何偏偏要投奔俺乌桥镇大营?他口口声声说道要为绿林豪客树碑立传,古往今来,又有何人见过这等罕世奇书?即或写出来,难道他如此聪明绝顶,就不曾思过:举世之上决不会有这样的疯人,愿将这样的禁书刊刻流传,去惹来杀身灭族的大祸?这穷酸完全是一派谎言,居心叵测!”
絮絮争论渐渐低沉。稍顷,忽听得花碧云那柔婉的话音又响了起来:“我不信施相公是奸贼,我也不想他再留在此地,所以,我特地到这里来为他送行!”
那粗重的话音也响得十分决绝:“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瞧见适才的一切,俺早放他走了。可眼下,除非他留下那颗头颅!”
花碧云的声音:“你怎么这样狠毒?”
潘一雄道:“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问你自己!”
花碧云的声音变得惊诧莫名:“问我自己?”
粗重的声音几乎怒吼起来:“哼,不用装了!我问你:你送给这穷酸的红绸包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定情的信物?”那柔婉的声音又道:“想不到你七尺男儿,心肠如此褊窄!小女子岂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那红绸包里,是一桩与你我不相干的物事,你不必追问!”
那粗重的声音急不可耐:“碧云!难道你我之间还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花碧云的声音喃喃地响着:“不能,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毫无用处!”
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猛听得树枝“刷拉拉”一阵猛响,花碧云、潘一雄一前一后从浓密的树丛中奔了出来。只见花碧云秀发蓬乱,柳眉紧蹙,脸色惶惑,踉跄的步履早已透露出她心底的矛盾与痛楚。紧跟在她身后的潘一雄更是一改素常那英俊挺拔的风采,只见他脸色青黄、双目失神,鼻翼抽搐,双肩颤抖,疾奔几步赶到花碧云面前,忽地扑通跪到地上,一把抓住她的裙带,竟然嚎啕大恸。他一边抹泪,一边惨声说道:“碧云,碧云!难道你忘了在那宿迁死牢俺为你舍生救难的情景么?忘了在秋风冷雨中为你拔箭疗伤的场面么?忘了这些年月俺为你马前马后小心护侍、行军宿营解衣推食的情义么?此时此刻,你竟如此待俺,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花碧云默默地仰头兀立着,胸脯在短短的罗衫那软滑的薄绢下急骤地起伏,一任林隙的夜风翻飞着披散的秀发,仿佛一尊塑像,长久地缄默着,一语不发。
潘一雄停住了嘶哑的哭叫,略顿一顿,“呼”地站了起来,忽然“铮”地一声拔剑出鞘,仿佛一个醉汉,趔趔趄趄走了两步,嘴里发出凄厉的喃喃之声:“罢了,罢了,俺知道,一个胸无点墨的村野汉子,一个只知舞刀弄杖的绿林莽夫,是无法与一个才高八斗、风流倜傥的白衣秀士相比的了!只怪俺,只怪俺,一片痴情换来今日之辱,俺潘一雄此时此刻只有横剑自戕,了却这一桩孽债了!”说毕,便要举剑自刎。
花碧云被弄得手足无措,连忙轻抚着潘一雄的肩背,深情地说道:“一雄,你何必多心?难道你还信不过咱们的情份。
咱们当着太师父起过誓,天塌地陷,也分不开咱们!”
潘一雄呜咽说:“那,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花碧云呐呐而起,说道:“一雄,你、你休要强人所难。”
潘一雄脸肉扭曲,神色阴冷,厉声说道:“向着他还是向着俺,此刻便是表你心迹之时!”
花碧云痛楚徘徊,迷迷糊糊拾起长剑,朝着施耐庵走过来,走过来。
施耐庵此时心中仿佛打碎了五味瓶,酸麻苦辣,样样俱全。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面前这两个善恶如此不同的男女,竟然是一对感情久远的恋人!本来,在潘、花二人争论之际,他完全可以脱身逃走,可是他不能!他担心,好好儿一对恋侣竟然拔剑相交,都是为了自己。他要是一走,这个对自己寄予了如此厚望的女子,将会在她的恋人面前接受痛苦的折磨,甚至与这个英俊的壮士决裂。他不忍心让花碧云这个经历过人世巨变的女子再经受一次痛苦的惨变!他双目紧闭,等待着那寒芒森森的剑刃刺向自己的咽喉。
忽然,耳旁响起了一声痛苦呼喊:“不能,我不能杀了施相公!不能哪!”
施耐庵浑身一震,他睁眼一看,只见花碧云早已抛掉了手中的长剑,双手捂着眼睛,靠在一株大树身上,双肩颤抖,嘤嘤啜泣。
潘一雄此时也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见他脸色惨变,双颊痉挛,浑身一阵阵抖索,仿佛老了二十岁。他双目神情呆滞,两手高举长剑,向着施耐庵逼了过来。堪堪走过三步之遥,他吼一声,挥剑欲劈。
谁知那长剑挥到半空,潘一雄手腕一抖,长剑“哐啷”落地。他忽然发疯似地双拳捶着太阳穴,惨声叫道:“苍天、苍天,你救救俺吧!”叫毕,长啸一声,身影犹如鹰隼凌空,刹时便失了踪影。
此刻,经历了这一番奇异莫测的变故,树林里忽地变得寂寥可怖,只有黄叶落地有声,草中秋蛰悲鸣。
施耐庵半晌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幕,真是出人意外,匪夷所思!他抬眼四顾,只见朦胧的夜光之下,草丛中闪着两道清冷的幽光,那是抛在地上的两柄长剑。他怔忡忐忑地收拾起行囊,再次环顾了四周一遍,拔步便要离去。
刚刚走了两步,忽然寂静中一阵轻轻的鼻息之声隐隐传到耳中,他循声觅迹,蓦地发现:花碧云尚未离去,她早已昏迷在大树下的丛草之中。施耐庵屈膝蹲下,轻声唤道:“花旗首,醒来,花旗首,醒来!”
几声呼唤,花碧云悠悠醒转,看到施耐庵她忽然神色紧张地叫了起来:“你还不赶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施耐庵不敢违拗,深深一揖,说道:“多谢大姐救助,晚生没齿不忘。花旗首,后会有期!”说毕,他大步向林外奔去。
看看走出密林,忽听得身后又响起喘息之声。施耐庵心中一凛,正要躲入树丛,只见风声飒飒,衣裙飘飘,花碧云早已跃到自己面前。
施耐庵惊诧之余,忙道:“花旗首,风寒露冷,你该回去了。”
花碧云点点头,仿佛在感激施耐庵的关照。然后,她伸出双手,说道:“施相公,请把小女子交给你的那只箭囊拿出来。”
施耐庵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绸小包,双手奉给了花碧云。
她的脸色刹时又恢复了那无嗔无喜、不怨不怒的冷峻神情,说道:“施相公,小女子特地赶来,是由于适才那一桩惨变,使我忘记了告诉你,这绸包中的箭囊,乃是家父亲自托人打就的稀世珍物。当年,那个狼心狗肺的贼子董大鹏,施展狡计,偷学了家父毕生绝技‘流萤箭’的武功,勾结朝廷,害死家父。当时,他也曾从旁人口中听说,小女子家中除了这‘流萤箭’之外,还有一桩传世之宝,但他却不知那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珍宝,在灰烬之中翻找了三天三夜,都未找到。本来,他在杀父毁家之后,早已投靠官府,娶了三妻四妾,将小女子忘到了脑后。只是为了从小女子口中打听那件珍宝的秘密,方才设下圈套,乘小女子前去报仇雪恨之际,将我擒获。但是,任他软硬兼施,我也未曾告诉与他。
“忽然有一天他恼羞成怒,将我带到卧室之内,剥了衣服,命丫环养娘们毒刑鞭打、肆意凌辱,小女子仍然不屈。他竟将我缚在卧室柱上,冻了整整一夜。
“谁知就在这一夜,我看到搁在书几上的传家之宝——‘流萤箭’箭囊!原来这贼子夺得箭囊之后,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器物,随手抛掷,竟然被小女子无意发现。就在当夜,太师父率兵攻入海州,救了小女子。我便乘董大鹏仓惶逃命之机,夺回了这只箭囊!”
说到此处,她谆谆嘱道:“家父在日,曾亲口告诉我:箭鞘上刻着几个字,无人可识。倘若有人识得,则将成为绿林魁首,造反魔头!相公才识过人,小女子才将它郑重相托,若于相公有益。于江湖义师有助,上可慰家父在天之灵,下可遂小女子毕生之愿!”说完,她衣袖飘飘,微微敛衽,道声“珍重”,倏忽之间,隐入了沉沉的夜幕。
施耐庵兀自呆立,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素衣红裙,深情抚摸着那个红绸小包,喃喃地吟道:
“似水柔情,如山嘱托,倘不能抒尽草泽胸臆,何颜见江东父老!”
吟毕,振臂而起,奔向那莽莽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