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的手机只接通过一次,是包不同接的,包不同支支吾吾的说老大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王语嫣在电话这头静了很久,然后说那他回来你记得叫他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一直开着。
一直等到手机没电了,慕容复也没有打来电话。
王语嫣找不到充电器,硬是把阿碧的手机电池拆了下来。阿碧看她那付模样,也没有办法,还上去拍了拍她脑袋说真可怜。刚装上电池就有电话进来,王语嫣看也不看就急着接听,却是李秋水的。
李秋水很不高兴,说你那个小男朋友怎么回事?不是都可以出赛了么?怎么刚才忽然来了个电话说不来了?我这个位子特意帮他搞的,不容易。
王语嫣的手机“啪”得摔在地下,散架了。阿碧叫一声我的妈啊,又叫了一声我的电池啊。
王语嫣站在三教的屋檐下。天上飘着小雨,很细的雨粉从屋檐外飘进来,粘湿了她的头发。
三教前面是露天篮球场,王语嫣静静的看过去,细雨把整片球场罩在一片薄幕中。玩球的人多数都撤了,还剩一个红色球衣的男生在那里练投篮,身材娇小的女生撑着一把大伞在场边看他。男生独自练球,还是象有人防守一样认真,影子一样的控球进退,而后在投篮线附近跳起,转身投篮。
球在篮框上滚了一圈落网,男生摘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抬头看着越来越密的雨丝。
女生跑上去拿大伞遮在他的头顶,男生接过她手中的伞,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放在伞的笼罩下。女生很小鸟依人的靠在他身边,两个人一起走了。
雨越下越大,王语嫣的裙角已经被飘湿了,可是她还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向篮球场。虽然球场已经空无一人。
“他都不回头看一眼,”王语嫣想。
忽然发觉有人站在她旁边,王语嫣吃惊的回头,又看见了段誉。自从那次辩论赛以后,她似乎很久都没有见到段誉了。
“雨太大了,”段誉说。
王语嫣摇了摇头:“对不起,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你没有伞吧?”经过一阵子的手足无措,段誉小声的说。
“别管我了……没关系。”
段誉从后面的令狐冲手里拿了伞,走回王语嫣的身边。
身边不少男生女生并着一把伞跑进了雨里,男生举着伞,女生紧紧贴在他们的胳膊旁边。王语嫣忽然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我不跟你打一把伞!以后也别再跟着我了!”王语嫣大喊,“你听懂没有?”
周围所有的人都诧异的看王语嫣,看着这个看似柔顺的女生声嘶力竭的对一个圆脸的男生喊叫。那个男生只是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抹去飘上去的雨水。令狐冲站在段誉的背后很惊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王语嫣如此失态。
王语嫣狠狠的扭过头去,段誉没有说话。
“我只是碰巧……”静了几秒钟,段誉说,“我没那个意思。”
他把伞塞到了王语嫣手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外面的大雨中。连串的雨水好像无数透明的长鞭凌空抽打而下,段誉全身上下立刻湿透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皱着眉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然后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在雨里散步一样走远了,就象一个做错了事而不敢回家的孩子那样。
“我是段誉,那个早上被你抓过的男生,”王语嫣想起段誉那次写的话,心里忽然一片空虚。
令狐冲忽然觉得很伤心——他和段誉加起来只有一把伞。
“嘿嘿,老田等等,老田等等,”令狐冲忽然看到了救星,田伯光正撑着一把破伞溜达出来。
“我靠,便宜你小子了,”田伯光把伞扔给令狐冲,“你撑着。”
两个大男人肩蹭着肩走进雨里。
“你们段誉没戏了?不是说慕容复现在挂上一国政的女生了么?”田伯光压低声音。
“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令狐冲也纳闷,“老五不行,要是老田你出手,还不早搞定了?”
“那是!”田伯光一挺胸。
“我靠,你别挤我行不行?雨都淋我身上了,你以为你两块胸肌大了不起啊?”
“搞笑!挤你还用得着两块?一块就够了……”
那天晚上老令狐拼着口袋里还有三十块钱,请段誉出去喝酒,说:“我靠,这不是一机会么?怎么就不干了?”
段誉晃着酒杯说我觉着没戏,你看她那付表情,你以为我白痴啊?
令狐冲叹口气说你丫就不能再坚持一下么?
段誉说靠,我还不够坚持啊,我再坚持我就是孙子了!大不了硬挺着,将来有钱了包一堆二奶。
令狐冲说行啊,你这样哥哥们就放心了,那这顿饭钱还是你付吧,我最近实在他妈的困难。
段誉没付,因为他说完这句话,就扑倒在桌上,怎么叫也不醒。
段誉最近有点诡异。某些地方变得象杨康,比如喜欢站在商店面前一边喝酸奶一边走神;有些时候比较象令狐冲,比如喜欢说荤笑话;竟然还有点象林平之,晚上一出去自习就找不到人影,半夜十二点以后才一个人跑回来。
杨康见过一次他和王语嫣在自习室里面相遇,王语嫣的眼神和段誉的眼神一模一样,两人也不看彼此,擦肩而过。王语嫣坐在那里自习,段誉翻翻弄弄的折腾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做成,撒手跑回宿舍了。
阿碧和王语嫣的关系反而好了起来。看着美女日渐憔悴,阿碧忽然悔悟说我们不该妒忌美女,美女也很倒霉啊。于是宿舍里王语嫣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阿碧说其实段誉也不错,我们高中一个同学在历史系,叫钟灵,还蛮喜欢段誉的。王语嫣摇摇头。
又一个夏天马上要来了,段誉终于考完了期末,拿着瓶酸奶在商店外面走神。旁边走过的男男女女都拿异样的眼神瞥他,他分明已经吸干了瓶子里的奶还是吸得呼噜呼噜直响,眼睛看着远处不太动弹。
“靠,快点快点,”商店外面一帮兄弟玩命蹬着自行车,“校警队马上就去了。”
段誉很酷的一甩手,酸奶瓶子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进旁边的垃圾箱里,他也懒得退瓶了。
“这都干嘛呢?”一个大妈从商店里探头探脑。
“36楼一个女生跳楼了,”一个来买冰茶的兄弟擦着汗,“刚刚跳的,那边围的都是人。”
段誉愣了一下,小步就跑过去看热闹了。
36楼前面是个没多少花的花圃,旁边都是漆成绿色的铁栏杆。一帮人把那一片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段誉个子不高,伸长了脖子,只看见很多脑袋。
“想不开,光棍那么多,何必浪费资源呢?”有人说。
“我靠,你丫就是嘴上无德,也挺惨的,听说还是计算机系的美女。”
段誉不知怎么的,哆嗦了一下。
“里面有什么啊?你们看得起劲?”
“帮着做急救呢,不过我看没救了,铁栏杆从脖子里插过去了,大出血也没的救啊。”
“倒是个美女……”
“好像是男朋友跑了,这个怕什么,还有我啊。”
“……”
段誉的心忽然跳得发疯,像是有人在里面擂一面鼓。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把他笼罩起来,把他憋得要窒息了。他不顾一切的往里挤,好像要把自己并不魁梧的身子压扁了从人缝里透进去。
“找死啊!挤什么挤!”
“我靠,跳楼有什么可看的?”
“不是有谁来认尸吧……”
所有人的声音好像汇成了一阵闷雷在他耳边震动,段誉什么都听不清,就是玩命的挤挤挤。
“你什么人?红十字会急救,谁都不许靠近!”一个女生大怒。
膀大腰圆的两个男生分明很乐意帮上一把,揪起段誉不由分说的推了出去。段誉鼻尖都是汗,他只能说我我我,他只是急切的想看一眼。可是他已经被推到人群外面去了,还狠狠的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段誉红了眼,旁边的人看他那种发疯的模样,不由都退了一步。
后面那人紧紧的抓住了段誉的手腕。
“你拉我干什么?”段誉扭头怒吼。
穿粉红色衬衣和白长裙的女孩捏住他的手,长长的头发末梢微微卷着,象一弯小钩在她胸口轻轻的起伏。段誉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想大哭一场。
王语嫣许久都没有说话。也不必多说,她知道段誉为什么惊惶,段誉就是这么简单,就像那天在幽明湖边的小道上他们初遇的时候。
晚上段誉和令狐冲一起吃饭的时候,很有些走神。
“我今天遇见王语嫣了,”最后段誉没等令狐冲祭出刑具,就主动招供了,“路上遇见的,她去商店买笔,就陪她一起去了。”
令狐冲脑筋还没转过弯来,段誉起身说:“我还得早点回去,今晚上我有点事。”
此时的王语嫣在宿舍的大镜子前面梳头,她从柜子里面挑了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又挑了一条刚过膝盖的鹅黄色褶裙,再就是梳头。阿碧吃惊的看了她两眼,没啃声出去了,已经颇有一段时间王语嫣不太修饰了,但是今天不但洗了澡换了衣服,而且在她那堆头花中挑个不停。以前这时候阿碧总是有点酸溜溜的说跟你表哥约了?不过这次阿碧不知道说什么,她觉得王语嫣有些特别。
新洗完的头发特别好梳,一梳子梳下,没有半点滞涩,握在手里有些象丝绸的感觉,有些凉。王语嫣看着镜子里的人,使劲睁大眼睛,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小了些,所以照相时候会注意睁大点。这些事情慕容复是不曾注意的,但是段誉就看过一次她的影集,然后说你照相的时候眼睛睁得特别大。
下午正好忘记带钱包了,在商店里段誉就帮她付了钱,王语嫣说我会记得还你的,段誉说没事,没多少钱。两个人走到商店门口要分手的时候,各自沉默了一下,王语嫣说今晚上我要是有空,就去你们宿舍把钱还给你。
段誉愣了一下点头,说我手里正好有一本黄仁宇的《纳逊河畔谈历史》,蛮好的书,你过来记得拿回去看。
王语嫣说好啊,要是我晚上有空的话……
段誉坐在303的窗口,抄着杨康借回来那本武侠小说,写得很垃圾。但是段誉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硬是从杨康手里抢下来,把他踢到自习室去了。郭靖跟黄蓉蹦的去了,令狐冲在隔壁宿舍跟陆大有下军棋。宿舍里面静得发涩,日光灯的颜色显得惨白,那只坏了的灯管一跳一跳的。
段誉把那本《纳逊河畔谈历史》翻出来了,放在门口的书架上。有个牛人说得好,男女之间,最好的手段莫过于借书,有借有还再借再还,十借二十借之后自然水到渠成。隔壁传来的声音很吵,段誉心里有点乱,他起来把老令狐乱七八糟的床铺收拾了一下,回去读那本武侠。
那本书说某绝代大侠死后留下一个遗孤,在名山某剑派长大。长大之后爱上了同门小师妹,但是小师妹心系大师兄,对该遗孤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遗孤在剑派中又收到大师兄的排挤,总是低人一等。一个偶然的机会,遗孤遇见武林前辈高人通天玉剑老神仙。老神仙也是痴情中人,大大欣赏遗孤,传以绝学通天玉剑。于是竞争掌门的比武大会上遗孤大败大师兄。大师兄一怒之下投入魔教,师妹也对遗孤彻底翻脸、但是遗孤痴心一片,一直暗中关心小师妹。终于正邪大对决,大师兄为了练成魔教邪功最后一重,准备牺牲小师妹为炉鼎,为其权力和地位铺路。遗孤在千钧一发的关头赶到,救下小师妹,神剑败师兄。武林终于安静了,曙光到来的时候,小师妹扑到遗孤怀中……
段誉呵呵的笑了起来。
风吹得外面的风铃一阵乱响,夜里风还是有点凉的。
王语嫣有很多头花。有玳瑁的、丝绸的、象牙的,也有那种很廉价的塑料货。慕容复曾经说过一次你束起头发比较好看,比较合适你的年纪,后来王语嫣就经常束一把马尾,挑了不少的头花。王语嫣不知道段誉喜欢什么样的,也许那种红色的雕木头花最好,有点非洲的感觉。
也许是换根头带更好,把刘海勒住,多露一点额头。
王语嫣把头上的玳瑁发卡摘下来扔回去,拨弄其他的玩意儿。她想起段誉的笑脸。她想起一个故事说人鱼公主爱上了王子,不惜割开鱼尾变成双腿,变成不会说话的舞娘来亲近王子。可是王子不知道人鱼公主爱他,王子爱的是人类的公主。人鱼公主的姐妹们为她求来了神药,只要加上王子心中的血作为药引,就可以让人鱼公主长出鱼尾返回大海。人鱼公主把匕首指向沉睡的王子,然后走了。天明的时候她死了,在阳光之中化为海的泡沫。
王语嫣喜欢这个故事,但是讨厌这个结尾。她喜欢读那些很白痴的,男主角最后一定跟女主角在一起的言情。王语嫣讨厌那种喜欢谁谁却没有回报的爱情,就像段誉在茶店里絮絮叨叨的说话的时候,王语嫣甚至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可是她无力改变这个糟糕的结尾。
如果那个故事的结尾是王子爱上人鱼公主,那么人类的公主怎么办?王子又为什么爱上人鱼公主呢?
“王语嫣,”阿碧回来转了一圈说,“你要是出去记得锁门啊。”
“哦,我……”王语嫣说,“我知道。”
指针指向十点的时候令狐冲杀赢了陆大有回到宿舍,段誉已经翻完了那本武侠,坐在窗口的凳子上。
令狐冲说:“还没来?”
段誉摇摇头。
十一点就熄灯了,郭靖杨康他们不久就要回来,令狐冲真觉得段誉衰到了极点。但是他不好说什么,一屁股坐在旁边,也去翻那本武侠。宿舍里面安静得让人难过,令狐冲翻了两页就忍不住要逃跑了,他受不了段誉看着房门的那种眼神。
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段誉和令狐冲一齐抬起头来,像是两个被囚禁的犯人听到了牢门响。
“进来,”段誉说。
“我靠,我们屋水票用完了,借点开水,明天还你们一壶,”田伯光暗叫幸运,敲了几个门想骗点开水都不成,居然303这帮家伙还敢喊进来,不知道现在是水匪横行的时间段么?
田伯光扫视一眼,觉得这屋子有点怪。段誉慢慢坐回凳子上,令狐冲忽然跳起来拿起扫帚一挥,结结实实打在田伯光屁股上。田伯光有点火,跳起来说不就偷点水么,太狠了吧?令狐冲打了两下,扔下扫帚说不是为了偷水,谁叫你他妈的不是王语嫣?
田伯光傻了,令狐冲却已经搂着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冷风吹得窗外的银杏叶子沙沙的响,隔壁偶尔传来的笑声和这个屋子的安静明显对比。这个夜晚303的气氛如此的萧煞,像是一个荒郊的野店,有着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苍凉气。平静中仿佛藏着掖剑的侠客,只等着一道寒光而后尘封的长剑出鞘,鹰飞天外龙现神州,再写一段惊天动地的江湖故事。
那天晚上303的所有兄弟都回来得出奇的晚,一直到熄灯以后。他们也并没有看见大侠和长剑,只看见段誉在黑暗里独自守着一饭盆热面。
银杏叶子又一次开始泛黄的时候,段誉和令狐冲杨康走在去学一打饭的路上。
“我们班木婉清牛吧?”令狐冲声音很大,“三年都没人搞得定!”
“那是等着我,那是等着我,”段誉说。
杨康忽然吞下了嘴里的话。路的对面,粉红衬衣和白裙子的女生步伐轻盈,正对着他们走来,裙角和胸前一钩弯弯的头发轻轻的跳啊跳。
两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段誉对王语嫣轻轻点头,王语嫣轻轻笑了笑。而后他们走向两个方向,并没有回头。
令狐冲曾经说不太明白。为什么段誉就不好奇那天晚上王语嫣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王语嫣是吃坏了肚子所以不能赴约?或许王语嫣是赶着复习考试了?也可能王语嫣站在28楼的门口,忽然发现忘记了他们的宿舍门牌号。
不过段誉不想再问,那天楼长拉下电闸的时候,他觉得这个故事应该到此结束。
他默默的抬头看着自己宿舍的窗口,看见303窗口的那个缺口已经被新长的叶子填满了。去年夏天,那里有一扇窗,有过一次不曾预期的相遇,而现在,他们再也看不见下面经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