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士很焦躁,他打了两次内线给总机,交代马蒂一进办公室就向他报到。现在他索性站起来透过玻璃门望出去,马蒂的坐位还是空的,已经是上午十一点钟。
陈博士通知干部们,决定还是准时召开业务专案会议。专案会议在小会议室中进行,只有两位副总级和八位副理级干部参与,再加上陈博士自己和秘书。依惯例专案会议时大家都不落座,站着开会,可吸烟。
外贸部副理刘姐第一个进入会议室。她抓时间再阅览一次专案资料,不懂的细节之处,她用铅笔在资料上详加圈注,待管理业务的黎副总进来时,她低声谨慎地逐一求教,求教完后她的资料上是更多的注解笔记。
黎副总拖着沉重的脚步,不能坐下来开会让他十分不爽快,但他从来没有向陈博士表白过这个小小困扰。他的年纪没有陈博士大,不过常年的酒肆应酬,让他的外貌及心情都呈现出未老先衰的征兆。黎副总抽烟,看起来很潇洒地斜坐在会议桌上,陈博士并不反对这举动。黎副总闭目养神。
陈博士吩咐准备了录音装置,好让马蒂事后整理会议记录。现在干部们都到齐了,包括闭目养神中的黎副总,全部的人都很肃穆。陈博士将大家环视一匝,这些干部,公司的脊梁骨,伴着他走过了好长的创业之路,他以一朝天子的情绪看着这些鼎国重臣,心里很复杂。
创业伊始需要的是拼命的伙伴,事业平稳后,他理想的干部是沉稳,强健,眼光长远,有与公司同进退的热情,还有绝对的忠心。眼前这批干部们虽各有长处,却没有人拥有全部的美德。当年创业时,与他一起从那家国际大企业出来独立门户的三个伙伴,已经在多次的倾轧较劲后,又纷纷求去再独立门户,此后陈博士手上有的,就是这批虽堪用但不完美的二等兵。
二等兵!陈博士常在经营不顺手时这么愤愤地埋怨着。管业务的黎副总资历最深,陈博士曾给了他一切往上爬的机会,现在他爬到顶了,失去冲动之余还隐隐有拥客户自重的倾向,也不懂得保养身体,真要把路走得窄了再下不了台吗?掌内部管理的吴副总也不够聪明,心态保守手段却又特多,把整个组织管理弄得暮气沉沉,跟不上公司架构膨胀的脚步,事事还要陈博士操心指点,像头牛一样!刘姐,自命是公司的管家婆,她这么想也好,公司缺不了这种忠心耿耿的老仆,但她天资不足是一大缺憾,职务内容换了又换,还是表现不出色,总不能因为她忠心,就得劳动陈博士不时为她的角色职责格外费心吧?
陈博士要黎副总主持会议,他站次席观察着,脑筋不停地运转。公司需要新血,培养成熟后再渐渐赋予大任。至少像马蒂一样反应灵敏思考细密的员工,就是值得长期栽培的,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又让人轻易宠信不得。昨天明明跟马蒂交代了,这个专案会议他非常重视,可是今天马蒂却不假迟到,她最好有一个充分的理由!陈博士这么想,最好是有足够的理由,不要让他有期望遭辜负之感。现在的年轻人!五十五年次以后的都变质了,抱怨太多,示忠太慢,跳槽又太早,常常害陈博士的苦心白忙一场。六十年次以后的,陈博士不敢想象,他们有令人费解的轻率的价值观,时下称为草莓族,胸无大志但求快活,也不想苦干往上爬,也不要买房子,人生就是享乐,姑娘爷们今天不爽就请假去唱白天的减价KTV,简直是社会的蛀虫!要是交棒给了这一代,谁来持续台湾的经济奇迹?
黎副总主持的讨论离题了,陈博士开口插了些话,顺便将会议主持权接回自己身上。黎副总又点了一根烟,陈博士要刘姐将空调开大。
马蒂躺在床上怔怔望着灰色的天空,一群麻雀飞过窗外,她看看闹钟,十一点半,事实上她十点多就醒了,却只是躺着赖床。
这期间她也曾想奋力起床去上班,顶多只是迟到一个多钟头,但她终于还是躺定了,反正为时已晚,干脆请整个上午的假。
昨天与海安在河堤边聊到半夜,回到家时已经太晚,怕吵到阿姨她连澡也没洗,就脱衣躺上了床,极度疲惫却又睡不着,盯着夜空胡思乱想。上这个班是很自然的选择,她没钱没归宿必须经济独立,但是她并不想一辈子过朝九晚五的生活。对她来说,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生命抛到一种无尽的规律中,像钟摆一样地过活。更可怕的是无处可逃,因为到哪里都一样,人人都在拼命开拓自己的地盘,就如海安说的一样。
而比可怕更可怕的情绪是对自己失望。马蒂想到明年她就要满三十岁了,对于一个城市人来说,三十岁是一种意义非凡的里程碑,如果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经营出一个堂皇的身份,一个掷地有声的工作,那么这个人就要被宣布是个不长进的、社会适应不良的、混不好吃不开的次级品。这是马蒂正要遭遇的处境。
一事无成,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压力。近来的马蒂越活简直越茫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往哪里走。年近三十的她,只能在一家中型企业中,领微薄的薪水做个小职员,连换工作的本钱也每况愈下,有时候真想全部抛开,既然不喜欢一般人典型的人生观,那为什么不跳出来,走一条全新的、没有人走过的路?
办不到。一方面怕自己会饿死,一方面又怕那路上的荒凉。
昨天夜里海安的谈话,意外地带给了马蒂新的想法。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放纵自己的灵感,开始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中,出现了一丝峰回路转的感受。人,只要物质上有起码的保障,其他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去跟随别人?
基于保守的习性,马蒂想,试着在工作上双向发展,也许是眼前值得走的路。伤心咖啡店像是个及时出现的答案,那里像一片土,可以供马蒂滋长出她从来也不敢伸出的臂膀。
马蒂决定,今天就开始到伤心咖啡店兼差。
下午上班时,马蒂表现得特别勤奋,对于她请的事假,陈博士的不悦明明白白挂在脸上,马蒂用加倍的工作速度请罪。工作对于她本来就不是难事,只要说服自己专心在工作之上,马蒂老早就是职场上的明星了。现在她做完了会议整理简报,顺便还提报了各部门进度查核表,在下班前,她又交出了一份自动提案的,公司内部刊物筹备简案。
下班后马蒂就到了伤心咖啡店,正好赶上小叶点亮店招的时刻。她与小叶并肩站在店外,看着招牌上那盈泪欲滴的心字。
“好美。”马蒂说,“这个招牌是你设计的吗?”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那个心字的彩色玻璃质料很特殊,台湾做不来的。上一家店记得叫‘心梦园’,他们从日本订做了招牌,后来店搞垮了,被我们盘下店面。这个心字太美了,说什么也要保留下来,所以就把招牌设计成这个样子。”
“这就是你们把店名叫伤心咖啡店的理由?”
“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