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只顾背台词般地说着,已忘了吸烟。
她从他指间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看,亲爱的,事情反倒成了这样——明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一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碍我们结为夫妻,我却一遍遍地要为结婚找到一种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结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着一只提包,踏雪走来时,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我们应该结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为你一定特别希望那样,所以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可我一进入咱们的酒吧,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太一厢情愿了……”
和他刚才的语调相比,他这会儿的语调,竟连点儿忧伤也听不出来了。而这使她自己格外地忧伤起来。“亲爱的”三个字,在秦岑听来,仿佛具有某种暗讽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话,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刚见到你时的态度,那么,我现在向你认错行不行?高兴起来亲爱的,像咱们玩扑克牌时那么高兴,像你在外边放礼花放鞭炮时那么高兴吧。求求你,亲爱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
她和他相反,将“亲爱的”三个字说出特别缠绵的意味,语调是请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说:“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
她周身一阵发冷。
“真的,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此刻,我内心里忧伤到了极点。我们,我觉得,我和你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已经无忧无虑起来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经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们中的某些,只见年轻人们迷惘着,有时还要杞人忧天,对年轻人的迷惘大发议论,却不太能有谁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比他们活得更迷惘。也没有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实还没彻底醉。因为他们嘴里还在说着,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经醉了。嘴上还能这样说着的人,足以证明他还没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没醉而已。这有点儿像现在我们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脸上喷一口冷水,便会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说着,我还能喝,拿酒来,再喝几瓶我都没事儿!我什么时候喝酒喝醉过呢?但其实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着,那么站都站不住了。这有点儿像你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层的。我们已经快被彻底地物化了。我们之所思所想,所历所为,除了与钱有关,几乎已经与别的一切都无关了。我们已毫无浪漫的心情可言。对于我们,浪漫已成了时尚的代名词。我们已变得无暇关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须的吗?我们是不是正在为年轻人做很坏的榜样呢?我们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国的年轻人统统都学我们,他们就会统统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够了!乔祺你有完没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恼火来得太快了,就像神话里的妖魔鬼怪出现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来不及凭借理智的力量镇压住它。手掌拍过桌子后,震得一阵发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连自己也吃惊了,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会对他拍起桌子来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只见到过别人对别人拍桌子,偶尔有几次别人也对自己拍过桌子,可自己却一次也没对任何人拍过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没发现小婉或小俊的身影。侧身听听,一片安静,只有她的办公室那儿传来隐约的音乐声。知道小婉小俊还在看碟,并不会偷听到她的话看到她拍桌子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再回过头来看乔祺时,见他已站起,无声地往他最初坐过的椅子那儿走。
她快步抢到他前边,转身拦住他,双眉一挑指着他又说:“你凭什么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训我的?我对你究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没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这么好吗?”
他微微一笑,语调平静地纠正道:“咱们的酒吧。”
她意识到自己指着他以那么不客气的言辞跟他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立刻放下了手臂。虽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径向他举起并直指过他以后,似乎便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了,无论在身前还是在身后,都显得是自己身体很多余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后一下,始终不知该将那只手臂怎么样才自然些。最后她干脆将双臂交抱胸前,将举起过的那一只手紧紧夹在另一边的腋下,如同夹住一个只对自己熟悉而对他一点儿都不熟,非但不熟悉还充满了敌意,若不紧紧夹住就会猝然蹿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几口的不大却挺凶猛的活物似的。
双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说:“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儿我没工夫陪你一道去吗?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现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吗?按你的想法玩上一个月,是你的损失大还是我的损失大?这个账还用我来教你算吗?不就是你想把中国的名胜之地都旅游个遍而我也没时间奉陪吗?凭什么你认为我有那份儿义务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认为我没有!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还分不过来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事所带给她的那些烦愁,此刻一股脑儿同时包围住了她——跌惨了的股票、月月须交的购房按揭……它们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时包围住了她,而且还都朝她张牙舞爪恐吓她……
她肘部一松,被紧紧夹住着的那只手获得了解放,又举了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又要指着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着自己。其实她只不过是想挥舞一下那只手,觉得那样会将那些怪形魔影挥得无影无踪。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还将她向自己怀中轻轻一扯,结果她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他胸前了。他轻而易举地将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后,同时用他的另一条手臂紧紧搂抱在她腰际,将她的另一条手臂箍得动弹不得。
他的脸颊贴向了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刚刚长出的锐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凑着她的耳悄声细语地说:“我什么也不凭,就凭我认为你爱我。”
仿佛他说出的是一句咒语,她顿时变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乖乖地任他那么搂抱住。她以为他紧接着会亲吻她。她微微扬起了脸,微微绽开了双唇,预备迎合他的亲吻。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的双耳也还是本能地高度集中着精力,注意地倾听是否有小婉或小俊从什么角落发出的窥视着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一片静谧,连刚才隐约的电影音乐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没吻她。他也一动不动。他的下颏抵在她肩上,他的脸颊偎贴着她的脸颊,似乎就那么睡着了。她忽然悟到,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拥抱或被拥抱,有时是同一回事,满足的是同一种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这会儿,表面看起来,是他在拥抱着她,她被拥抱着;而实际上,真正通过拥抱获得到心灵抚慰的,也许更是他吧?要不他怎么会像一个生病了发高烧了的男孩子紧紧搂抱着母亲的胸脯一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呢?……
“放开我!”
她低声下达了一道命令,使劲儿抽出自己的双手,并用双手猛地将他推开了。用力之大,使他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着她。
而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旋转门在转,显然有人要进,却又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被困住了进不来。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门前,帮着小心地旋门,片刻将困住的人旋了进来。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郎。
秦岑对人的年龄一向是判断得很准的。可她一时竟看不出女郎的实际年龄了。也许二十二,也许二十三,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总之,若说她是一个女郎,那绝对没说错。因为她浑身散发着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说她是一个女孩儿,那也绝对没说错。因为她也浑身散发着女孩儿才具有的纯洁无邪的魅力。她头发剪得极短,脸庞消瘦清丽,穿一件紧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条的身材看上去尤显纤细。她一进入酒吧,就开始跺踏穿一双布面棉鞋的脚。
秦岑赶紧掏出手绢,弯下腰替她掸鞋面儿上的雪。
她双脚躲着说:“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说:“真对不起!”
她看着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说:“是这儿的门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当初就不该安装这种旋转门的,正考虑换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坏了没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点儿都怪不得门。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应该将大衣扣扣上嘛。”——回头看着门又说:“安装旋转门是对的。开门关门的,冬天不至于进寒风,夏天不至于跑冷气。好端端的门,何必换呢!我这大衣旧了,卡坏了也不会赖上你们索赔的。”
说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难得您这么通情达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着真好看!”
这会儿的秦岑,已完全进入了角色,似乎将和乔祺之间的别扭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郎说:“谢谢。”——环视着酒吧,迟豫地问:“今天晚上你们营业吧?”
秦岑说:“营业啊。不营业的话,我早告诉您了,哪儿敢耽误您的时间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来,以表扬的口吻说:“没想到,‘伊人酒吧’有你这么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会不高兴吧?”
女郎她将秦岑当成招待员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转瞬便恢复了一团和气,笑道:“行,行,叫什么都行。您是我们‘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许还是我们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欢迎您。小姐请随我来,我替您选一个好位置。”
秦岑将女郎引到大鱼缸对面的桌子,笑问:“您觉得坐这儿好不好?一边饮点儿什么,一边可以观赏鱼。”
女郎坐下后说:“好。你们的鱼缸真漂亮。你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还善于招待客人。”
秦岑受到接连的夸奖和表扬,反而没了主意。有心将小婉或小俊唤来一个招待那女郎,又恐对方搞清楚她并非什么“吧嫂”而是经理时,不好意思。不呢,那么就得将“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点儿什么呢?”
她嘴上这么说时,心中已经决定了索性就充当一回从来也没充当过的“吧嫂”。平常亲自为客人服务过的,这一点并不使她觉得有失身份。何况她对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种特别良好的印象。知情达理之人总是会很快就获得别人的好感的。又何况是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了,肯定不会再有人来了。对第一位也将是最后一位客人,自己亲自招待一下不算热情得过分。也许自己这种热情,还会换来2004年全年的好运气呢!无论对于自己或对于酒吧,好运气总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却仰脸望着她说:“我也不知该要点儿什么。我第一次进酒吧。”
秦岑说:“那我建议您来半杯红酒吧,再来一听可乐,兑着饮,口感好极了。”
女郎问:“有这么饮的吗?”
秦岑笑道:“是我们‘伊人酒吧’的倡导,现在全市都流行开了,您听我的没错儿。”
女郎也笑了,乐意地说:“那就听你的。”
“小姐请稍等。”
秦岑转身离开时,心中竟对那女郎的到来充满了感激。由于女郎的出现,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里的人气才又祥和了呀。否则,乔祺和自己之间,这会儿不知将别扭到了彼此多么不开心的地步。她终于又想到了乔祺,用目光四下寻找,发现乔祺正孤零零地悄没声儿地坐着吸烟。她想,暂且还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乔祺想到了自己刚才问过女郎的那句话——“您要点儿什么呢?”——“你到底要什么?”
自己问过女郎的话和他问过自己的话,两句话怎么如此相似呢?怎么意味儿仿佛也相似呢?
“您要点儿什么呢?”
“你到底要什么呢?”
尽管前一句话,是她和小婉小俊们经常问客人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暗自将两句话进行着对比,并且寻思了一番……
空调机送出的微微热风,使酒吧里暖和极了。
那女郎起身脱大衣时,出乎意料地望见了乔祺坐在角落里的背影。她大衣才脱下一只袖子,犹豫着不脱了。显然是由于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存在,对自己究竟该不该脱去大衣有了种想法,或曰顾虑。她大衣内穿的是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紧身的那一种,显得两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着她的身影。她单手将已经脱下了袖子的那半边大衣抻开,如京剧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赏地左一转身右一转身照了照自己,无声一笑,还是将大衣脱了下来,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大约她觉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庄,挺美,没什么不妥。
她重新坐定后,左右半臂成一线,平放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望着乔祺背影轻轻叫了一声:“嗨。”
乔祺的背影毫无反应。
她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说:“那位吸烟的先生,我叫您呢!”
乔祺这才朝她扭过了半边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着说:“我给您拜年了!”
乔祺说:“谢谢,我也给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时都没礼节性地笑一下,一说完就转过身去了。
秦岑端着托盘走回到女郎身边,将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说:“小点心和瓜块儿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我随时为您服务。”
女郎默默点头,从大衣兜儿里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读物,翻开来便看。显然,她的来由并不在酒,对点心和瓜块儿也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独,才瞭灯而至,踏雪临门的。
秦岑从旁瞥了一眼,见那是一本英文的书。娇小而又清丽的这一个女郎看书的姿势很优雅。
她将那袖珍开本的书拿在左手,擎于面前,用拇指隔开着书页。而她的右手,托着左手臂的肘部,使书稳得像摆在专供阅读的支架上。以那么一种姿态看书,只有养成了长期的习惯才行。而且,也只适于看那么小的一种袖珍开本的书。女郎那隔开书页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专用来隔开书页的,与那袖珍开本的小书浑然天成宛如一体似的。
秦岑忍不住问:“姑娘,还在上学?”
经常光顾酒吧这一种地方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喜欢将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视为女郎。仿佛他们这么看待她们,才对得起酒吧这一种地方罗曼蒂克的情调。哪怕她们中某些女子,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女郎该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连秦岑也大受男人们的影响,惯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这一个娇小文静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问她,更忍不住脱口说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脸看起来简直还是一个女孩儿嘛!她使秦岑倏忽间回忆起了中学时代的自己,洁身自好,一尘不染,点脂不沾。清纯。
女郎抬头看着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问:“在对面的大学?”
女郎摇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不过我昨天晚上刚在那儿的招待所住下。我是为了找人从国外回来的……”
“哪一个国家?”
“美国。”
“在美国读书?”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忧郁的一种微笑。
刹那间,秦岑忽然对这女郎产生了相当强烈的羡慕。甚至也可以说,产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轻真好啊!出国留学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无论如何已不算年轻的年龄,心情不禁怅然。
“那……考什么学位呢?”
“已经……快读完了博士……整个招待所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如果你们要关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语调很是伤感。
“姑娘,随您愿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请自便,我不打扰了……”
秦岑理解地说完她的话,转身离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姑娘,因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独之境,这真是有点儿令人同情。
于是秦岑觉得,自己对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仿佛被对她的同情彻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两个,熬不住,已经回到她们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女郎安安静静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书籍;不时饮一小口兑了可乐的红葡萄酒,或吃一块点心、瓜块儿。乔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样,背依着吧台的圆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此这般情形过了十几分钟后,乔祺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从秦岑面前经过,走到摆放乐器的橱柜那儿,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担心乔祺拉起琴来,会影响了女郎看书,遭到抗议。那么一来,气氛就尴尬了。
女郎仍在看书,还未注意到乔祺的举动。
秦岑再将目光望向乔祺时,乔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别想在此时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根本没考虑秦岑或那女郎这会儿喜欢不喜欢听到琴声。
乔祺刚试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极小的声音说:“人家那位姑娘在看书呢?”
乔祺经这一提醒,不由抬头向女郎望去。
女郎听到了那一声琴音,也正抬头望向乔祺。
她合了书说:“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为了消遣寂寞才带本书来的。”
女郎说完,就合了书,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捧腮,做出准备一心一意欣赏的模样。
乔祺收回目光,仰脸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并不反对,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秦岑也就识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儿去了。依然靠着圆柱,目光出神地瞪着一只离她最近的纸灯。
乔祺拉的是《红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将大提琴拉出一种亦忧亦怨,如诉如泣的旋律,听了让人直想落泪。
当他再起一段时,秦岑和着琴音小声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小村庄的寂寞和荒凉……
秦岑是按着歌曲的节拍唱的,乔祺却仍按自己的情绪有意放慢着旋律,并不主动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罢,拉的拉罢,前后差了整整一个音节。秦岑结束在先,乔祺结束在后。
女郎轻轻鼓掌,由衷赞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过你俩不够配合,我没听够!”
秦岑对女郎报以一笑。
乔祺却对她俩谁也不看,调了调弦,又拉起了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来。同时,内`心又一次涌起了对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说没听够,乔祺也许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过他们二人之间的声乐配合,消除一个小时前那场谈话遗留下来的不快的心头阴影。
二人同时结束,女郎又一次轻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报以一笑。
乔祺却还是对她们谁也不看。女郎说时,秦岑甚至目光敏锐地发现乔祺皱起了双眉,脸上显出一种厌烦的表情。幸而女郎离他较远,又在他侧面,看不到他那种表情。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拎着弓琴向橱柜走去。秦岑以为他就此作罢了,望着女郎无奈地耸耸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满足,缓缓地又翻开了书本。
殊料乔祺放回大提琴,却取出了萨克斯。当他坐下自顾自地吹起萨克斯时,秦岑又只有背靠圆柱,瞪着纸灯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总之听来还是忧郁的那一类。就是知道,会唱歌词,她也不想唱了。和着萨克斯唱歌,不是那么回事。再说,也许仅是一首曲子,没有什么歌词。
女郎却似乎对那首萨克斯曲极为熟悉。她起先双手捧腮,目不转睛地望着乔祺,全神贯注地听。听了一会儿,起身坐到离乔祺较近的地方去了。又听了一会儿,坐到离乔祺更近的,摆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换坐位,显然不仅仅是被萨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乔祺本人所吸引了,那会儿心目中仅有他一个人了。至于秦岑这一位唱歌唱得很专业的“吧嫂”,对于她仿佛已不存在了……
乔祺停止吹奏,好一会儿仍沉浸在那结束了的萨克斯曲中,低垂着头,找不回情绪似的。
“哥……”
秦岑听到女郎的声音,奇怪地扭头看她,见她已经站起,一副无比激动的模样。
乔祺却并没听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缓缓站了起来,将萨克斯管横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乔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声。
乔祺的目光这才终于向她注视,他的双眼顿时一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几乎是一眨眼间,那小巧玲珑的人儿,已扑在乔祺身上了。不是投怀入抱的一扑,而是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就像《动物世界》中小猩猩紧搂在大猩猩身上那样!也像外国电影中女郎扑在她们的情人身上。双臂围揽住他的脖子,而两条腿像铁环一样,盘在他的腰际……
那一时刻乔祺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着,垂着两臂,低头瞧着贴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头,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仿佛心里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动从他身上下来,那么无论她那么样扑在他身上多久都不会掉下来,根本用不着他托抱一下……
几秒钟后,秦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了。她认为她应该也有权作出必要的反应。于是她轻轻地干咳了一声。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作出什么别的反应。
随着她的咳声,乔祺的头微微向她转了过来,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对她说:你都看见了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秦岑狠狠地瞪视着他,也用目光对他说:你装傻!当着我的面一个女孩儿居然跟你这样子!你该怎么办还用问我吗?该怎么办你快怎么办呀!……
乔祺却怎么办也不怎么办,似乎他就该那样子像一截树干似的,任那像一只小猴子似的姑娘赖在他身上!
秦岑生气地将脸一扭。
她是真的生气了。这成什么样子嘛!再有涵养的一个女人也要生气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猴子”的声音拖着哭腔。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将一只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声响丝毫也没能影响那“小猴子”继续赖在“树干”上!
忽听乔祺“哎哟”叫起来。
她抬头看去,见“小猴子”在咬乔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转圈儿。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说,之后在他身上哧哧笑。这时乔祺终于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啪!啪!啪!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连打了三下。
“下来!你给我下来!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是恶习不改!……”
听他的声音,他也是真生气了。
他像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皮似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他双手叉在她腋下,将她举着放在了离自己一步多远的地上,低声吼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别动!”
“就不!”
她连半秒钟也没老老实实地站着,而是双脚刚一着地就跑向她起先坐过的地方。好像在他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不,更确切地说是硬撕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她该怎么办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过的地方,从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刚穿上一只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简直还有点儿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去。如同他是地球上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树干”的东西,而且若不紧抱住不放,转眼便会消失,那么她这只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习惯于上树的动物了,也就没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过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只袖子,却仍不扣扣子。如果说她来时是懒得扣扣子,那么现在则显然是顾不上了……
她的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急切地说:“走!走!快跟我走!不在这儿呆了!我要你单独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听来,那“小猴子”的话,仿佛是嫌她碍眼。虽然她明白,女孩儿的话中并没有针对她的成分。明摆着,对于那女孩儿,她这位“吧嫂”存在着也等于不复存在。
乔祺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严厉地呵斥她:“你这是干什么?!我连外衣都没穿能跟你上哪儿去?!”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见他的羽绒服,跑过去抓起来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给你,快穿上!”
他不接。
“讨厌!”
她又尖叫了一声,急中生智地用嘴叼着他那件羽绒服的衣领,又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往门那儿拖他。
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她没拖动他。
她口一松,羽绒服掉在地上;接着,她低头就咬他那只被她的双手抓住不放的手!
他又“哎哟”连声……
此时此刻,那女郎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如同招人喜爱的小天使;而此时此刻活脱像一只小猴子,一点儿都没被人驯化过的小野猴子……
秦岑终于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直起身,将烟灰缸放在吧台上,走过去说:“小姐,别这样,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小猴子”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问:“为什么?”
她投射到秦岑脸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于自己进行阻止,对方已经开始不觉得她这位“吧嫂”有多么好了。
秦岑也不打算维护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他正在当班时间内。”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请问你们这里雇他一晚上多少钱?”
“小猴子”的语气也有点儿变冷了。
秦岑说:“小姐,这一点与你无关。”
语气更冷了。
“吧嫂,此前与我无关,现在明明已经与我有关了。”
“小猴子”的话说得毫不妥协,显出态度十分强硬的模样。
秦岑张了张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小猴子”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中取出两张百元大钞,往旁边的桌上一拍:“够不够他今天夜晚的雇佣费?”
秦岑说:“小姐,‘三十儿’晚上已经过去了!”
“小猴子”理直气壮地说:“那他就该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该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后悔自己不该多说那么一句仿佛尖酸实则愚蠢的话,反倒让对方占了理似的。
“这够不够?这够不够?这够不够?……”
女孩儿又接连向桌上拍了三张百元大钞,之后用手指将钱包撑开给秦岑看,以证明她的钱包里再没有大面额的钱了。
“你!你!……”
乔祺跺了下脚。秦岑以为他会说出更严厉的话,甚或会以什么粗口之语骂她一顿,不料两个气急败坏的“你”字之后,他说出的却是一句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似的话:“乔乔,你可叫我应该把你怎么办啊!……”
那话听来可怜巴巴的。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间没有过那种事儿才怪了呢!毫无疑问,他这是被这个小妖精“锁定”了呀!显然,他有大麻烦了。而她自己,将面临一件堵心的事儿了……
在她看来,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只成精了的猴子!一只妖猴!虽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还亲切地叫对方“姑娘”,还觉得对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不禁产生一种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恼!在这“伊人酒吧”里,自己曾阅人无数的呀!怎么起初就没看出进来的是一个“小妖精”呢?
大年“三十儿”啊!
她宁肯对方真的是一只小猴子!
真的是一只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只小猴子溜进自己经营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爱的男人束手无策,那将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可却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个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扑到乔祺身上去了。还是她表演过的那一种姿态。一种谈不上多么优雅也谈不上多么不优雅的姿态。大衣的下摆垂在两边,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只人立着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听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语:“别理她,咱们走。”
她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推了他们一下,同时嚷道:“滚!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乔祺就那么着身上带着那“小妖精”弯腰捡起了自己的羽绒服;就那么着身上带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转眼,酒吧里恢复了安静。
旋转门仍在自转……
鱼缸里,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声……
一切开始得那么荒诞,结束得也那么荒诞。
平地里冒出一个叫她的乔祺“孙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儿”的夜晚,不,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将属于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通过惑术“粘”走了。这……这事儿也太他妈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