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和伊利亚跟着部队埋伏在寨子的山崖下面,他们对扼守咽喉的土匪一筹莫展。伊利亚急得快哭了,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阿尔伯特安慰她说,会的,他们会把他救出来的。
伊利亚说,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你们一定要想办法。
这时有人嚷,团长来了!
阿尔伯特一看,张成功正从山下小路走上来,他铁青着脸,手上挥着马鞭。
张成功来到伊利亚的面前,看了她一会儿,说,你就是伊利亚?
伊利亚点头,是……
张成功对她说,他咋就那么喜欢你呢?
阿尔伯特和伊利亚无言以对。
伊利亚说,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张成功甩甩马鞭,说,难说,除非我用大炮把它轰平,那他也活不了。
伊利亚终于哭了。张成功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转过身对手下说,把寨子轰平。
伊利亚急了,你们会把他弄死的。
张成功没搭理她,继续对手下说,我们用火力牵制,把他们引出来,让马克在空中实施打击。
这时,天上出现了飞机的轰鸣,阿尔伯特说,马克来了!
马克的飞机在上空盘旋,地面火力牵制着土匪,密集的枪声敲碎了人的耳膜。
土匪慢慢地涌出来,他们寨子的前沿有一个壕沟,他们进入壕沟,开始还击。因为地势的的优势,土匪的火力压得底下的人不敢抬头。
马克的飞机开始低空飞行,机翼擦着树梢,从飞机的机关炮口喷出火舌,准确地射向壕沟。
张成功命令队伍后撤。马克重新爬升,然后投下炸弹,炸弹在寨子中爆炸。阿尔伯特看到有些尸体像鸟一样飞出来。
伊利亚惊慌地喊道,他会被炸死的!
张成功说,小姐,我们比你更在乎他的安全,你给我退后面去!
阿尔伯特把伊利亚背到下面一个安全的崖下,他对伊利亚说,你别着急,我们都看见了,铁山被关到地窖里,炸弹炸不到他,所以他们才采用这个方法。
伊利亚埋头在他怀里哭起来。
阿尔伯特心中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没想到伊利亚会这样惦记铁山,他感到怀里的伊利亚好像在慢慢起飞,滑出他的怀抱,飞到那个人身边。
那边的爆炸声震耳。阿尔伯特坐着的地方也被震起尘土,大地好像在颤抖,蹭得屁股痒痒,一阵一阵发麻。
……铁山呆在土窖里,当他听到激烈的枪声,还有炮声的时候,他就明白行动已经开始。一颗炮弹刚好在土窖前爆炸,守门的土匪被炸飞了,一截肠子糊在窖门上。
铁山意识到逃出去的时刻来了,他开始推门,可是木门纹丝不动。炮弹掀起的土把木门埋了一半。
铁山只好用脚猛踢,还是没有效果。有几分钟铁山一筹莫展,后来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从里边撬木门。
铁山硬是用手把木门往里掰下来,土立刻淹了进来。铁山用手往里扒土,扒开了一条道,终于爬出了土窖。
他看见了马克的飞机,巨大的响声像锥子一样钻人耳朵。土匪们乱了阵脚,壕沟里全是尸体,土匪往山上跑,他们退到了更高的山上。
铁山趁乱从一棵树下窜到另一棵树下,一直跑到山崖边,然后他径直地跳下去。
他看见了张成功,张成功喊,把他背下去!
一名军官立即把铁山背到岩石后面。
他看到了阿尔伯特和伊利亚。当伊利亚看到铁山的时候,竟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
她紧紧地抱住他,铁山也抱住她。在那一刹那,铁山突然意识到,他这一切全是为了这个女人。而伊利亚也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将和她的一生发生关系。她的脸贴着铁山的胸膛,听到了他的心跳,像擂鼓一样。
阿尔伯特被晾在一边,这个时刻,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或者说在生与死的交锋中,得胜的一方除了狂喜,还有一种忘情,这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男女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所谓戏剧就是超越现实或者超越常态,使本来不可能发生或不可能那么快发生的事变为现实。当然,这个事情主要是铁山所为,他居然动用部队来救一个他爱的女人,并不计后果,这对于一向稳重老练的铁山来说是罕见的。他除了把自己的生命搭进去,还把他的部队拖下水。这件事后来在张成功的部队传得沸沸扬扬,少部分人认为铁山是一个情种,佩服他的纯情,开始发现铁山是一个激情主义者或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但更多的人却认为铁山是一个最不合格的军人,这次英雄救美甚至成了一个笑柄。后来铁山在国民党九十三师的前途走下坡路,其实跟这一次事件有关。
……土匪跑往山上作鸟兽散,部队从山崖上撤下来。张成功走下来,经过铁山身边时看了他一眼,说,还好嘛,没缺胳膊少腿,可是我却为你死了两个弟兄,你自己去给他们烧纸钱吧。
铁山没吱声。
张成功命令队伍撤回公路,阿尔伯特和伊利亚也回到公路上,铁山给阿尔伯特的卡车装上了电瓶。
这时,伊利亚突然说,我要跟他们回去。
她的意思就是跟铁山回昆明。
阿尔伯特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单纯的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不能离开我。
他对铁山说,她不能跟你走,她是犹太人,你不愿意带她走的,是吗?你是军人,铁山,你对她说,说你不可能带她走。
铁山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张成功走过来,推了他一把,说,你还是军人吗?
铁山颤抖了一下,作了一个立正动作。
张成功走到伊利亚面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帮帮我,我需要他,我会感谢你的。
伊利亚愣了,她没想到张成功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士兵们上了汽车,铁山也上了汽车,车开动了,滚滚的烟尘笼罩了公路。
伊利亚呆呆地站在那里,阿尔伯特也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阿尔伯特走到她面前,说,车修好了,上车吧。
伊利亚看着别处,突然问,阿尔伯特,你恨我吗?
阿尔伯特想了想,说,伊利亚,因为我们的神,我也不会恨你的。
伊利亚说,别说神,就说你,你是不是恨我?
阿尔伯特说,伊利亚,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恨你?只是你丝毫感觉不到我的爱。
伊利亚转向他,说,你真的不恨我?
阿尔伯特低下头,说,我相信你不是真的爱他,是我没把你照顾好,我把你带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没有一天让你享受到安宁,所以你才想跟他走。
伊利亚轻轻地摇摇头,说,不,阿尔伯特,这就是我们俩的问题,我们从小在一起,二十多年了,你怎么从来没有问过,我内心在想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有没有想了解过,我到底要什么?伊利亚要什么?不,你不会想的,你每天沉浸在《圣经》里,那是你的全部。不错,那也是我的神,但是阿尔伯特,你是不是也可以来了解一下,我心中的神,他在做什么?你不会的,你只有你的神,没有伊利亚的神,你用你的神要求别人,包括我。所以你可以不问我的感受,所以,不管是铁山还是卡尔,他们对于我是一样的,我最想爱的是你,阿尔伯特,可是你从不关心我。
阿尔伯特吃惊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那么爱神……伊利亚说,可是我感受不到你的神也爱我。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你自尊,你也许会想,你和我二十年,为什么会顶不上铁山的几天,因为……因为你从来不碰我的心。
阿尔伯特低下头。
伊利亚爬上汽车……过了一会儿,阿尔伯特也上了车,他低声说,要不……要不我现在……我现在可以把你送回昆明,送到他身边。
伊利亚立刻伏在驾驶台上哭了,你这个混蛋!你就不会说,你要努力爱我,把我从他身边夺回来吗?
阿尔伯特轻轻用手拍她耸动的肩膀,他不知如何是好,说,你说怎么好呢?伊利亚,我听你的。我是把事交托给神,才说这样的话。
伊利亚不哭了,趴在驾驶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擦干了眼泪,抬起头,说,走吧。
阿尔伯特发动了汽车。
铁山回到昆明驻地,并没有受到处分,张成功以剿匪为名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在这条著名的公路上,剿匪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说法。但不少人仍然了解事情更隐秘的真相,当然他们更了解张成功和铁山的关系。铁山出色的工作能力是取得张成功信任的主要原因。不过很少人知道,张成功还很喜欢这个人。这个年轻人有着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视金钱如粪土的风度。有一次他们私分从泰国运回的物资,张成功发现,只有铁山一个人不感兴趣,张成功把一个泰国的花瓶分给他,这是算得上古董的东西,可是另外一个军官很喜欢,铁山就随手送给了他。
铁山由此得了一个花花公子的雅号,好像他乐善好施的本性是来源于他那富裕的家庭,实际上只有张成功知道,铁山的这种性格和他的家庭一点关系也没有。铁山是那样一种人:极端的理想主义,但又不会急于付诸行动;追求一切美好事物,但有时又因思虑过多而优柔寡断。但铁山的个性确实是他吸引张成功的主要原因,因为张成功相信,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最忠诚的人。
但这次铁山给张成功惹了麻烦。他想不到铁山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国女人动用军队,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铁山还真的上演了一出舍身救美的戏剧。在张成功看来,如果说理想主义者铁山过去的所有表现只是在读书的话,那么,那只是一种蛰伏,今天,这个人终于露了真容,付诸行动了。以前所有的读书都在为这一次作准备。
铁山被叫到张成功办公室,张成功用最激烈的方式把铁山臭骂了一顿。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无济于事,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铁山一声不吭地听他骂。
那个犹太女人有什么好?张成功说,鼻子那么大,脾气还倔得很,你说好在哪里?
铁山不吱声,他知道,在他心中有一个隐秘的事实,那是张成功无法了解的。张成功对铁山的器重是基于他的才能和个性,他对铁山的心灵却一无所知。
张成功说,我知道我说你没用,你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但我要弄明白,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铁山还是不说话,他知道张成功只是一时恼火,最终这事也要不了了之,不如现在什么也别说,就是挨骂好了。
张成功看着他的脸说,好吧,你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屁,可是我心里明白,你爱上她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铁山说话了:是。
张成功问,那你要娶她了?
铁山:……嗯。
张成功好一会儿不说话。张成功咬着牙,说,你要是娶她,你就不要在九十三师呆了,换地方,不然你会惹祸的。在这条公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想想,你带着一个犹太女人,跑在这条公路上,像什么话?会发生什么?你到重庆,到大城市,那里都是外国女人。
铁山说,这事给您添麻烦了,我可以先不谈结婚的事,我不想离开团长。
张成功叹口气,说,对你来说,结不结婚一个样,该惹事照样惹事,唉,随你自己好了,你都把我烦死了。
我母亲又跟着阿尔伯特下了一趟畹町。阿尔伯特不让她去,她这回坚持要去。我知道这是母亲在逃避那个人,这是一个更可怕的信号,当一个人需要逃避某个东西时,可见它已经占据了她的心。
在长达一周的颠簸中,伊利亚心中不时地想起铁山,她开始发疯地想那个男人。可是她却在阿尔伯特面前不动声色,她要让他相信,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甚至要让自己相信,那个人和自己是不合适的,他们是两类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他是中国的一个军人,而自己是来中国避难的犹太人,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一路上阿尔伯特全力照顾她,但还是遇上了麻烦。他们在路上过夜时,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蚊虫袭击。伊利亚身上被叮满了红包,那些巨型蚊子好像是有毒的一样,叮到身上会产生一种疼痛的感觉,刺痛使伊利亚不停地拍打。
阿尔伯特说,我用衣服把你包起来。
可是仍然没有用,伊利亚的头露在外面,额上不断被叮起大包。
伊利亚说,蚊子为什么不叮你呢,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说,可能是你的血味道好些。
阿尔伯特把她的头也包起来。
伊利亚叫道,我热得受不了了。
正当阿尔伯特一筹莫展之际,路过的几辆卡车停下加水,一个司机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问,你们是哪里的?
阿尔伯特说,我是亨通汽运的,我们正在对付蚊子。
那人说,我们是南侨机工。
阿尔伯特听说过这个车队,是陈嘉庚派来声援抗日的义工。阿尔伯特说,我们遇上了麻烦。
那人说,你这个方法不行,你等着。
他从车厢拿出一种像蚊帐的东西。这是纱罩,是英国珠罗纱做的。他说,只有这个东西管用,这两个送给你们。
阿尔伯特立即拿来给伊利亚戴上,说,谢谢你们。
这纱罩能让人喘气儿,还看得见,很好用。南侨机工的车队走了,阿尔伯特拿出炒米,用泉水配着,两人开始咽干粮。这几天他们几乎天天吃炒米,伊利亚觉得喉咙里好像有好几把刀子在刮着。
阿尔伯特说,我让你别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伊利亚突然说,阿尔伯特,你别自责,我愿意嫁给你,但你要尽快娶我,越快越好。
阿尔伯特愣了,说,你不要这样,伊利亚,我知道你想什么。
伊利亚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说真的,阿尔伯特,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能在这公路上活命,已经是神的特别眷顾,我们没像我们的父母一样死掉,我们还活着,原谅我要求太多,我一直只听自己的话,不听神的话,现在,我要顺服他。
阿尔伯特上前,拥抱她,他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伊利亚,我爱你。阿尔伯特流出眼泪,但我恐怕爱不好你,我已经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怎么会选择这样的职业呢?
他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