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老师的队伍中,出现了一张新面孔: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老师,脸上总带着思考的表情,不苟言笑,一头遮住了耳朵的长发,语速缓慢,像是在讲课的同时还想着别的什么事儿,经常不看下面的同学,而是冲着窗外说话。
课间休息的时候,该老师走下讲台前,都会掏出一根火柴,在黑板上一划,着了,用手挡着风,到教室外点着烟,深嘬一口,然后大步向楼顶走去,一个人待到上课铃响再下来。
他经常在台上痛苦地讲着课,突然就断篇儿了,问台下的同学:“谁能告诉我,我刚才说什么呢?”
还有一次,长头发老师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看着窗外,沉默了好长时间后,突然说:“不好意思,我把你们的作业本弄丢了,再让你们买新的不合适,我也不想赔,所以以后就不留作业了。”
该老师还经常无意中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比如讲着讲着课,不说话了,看着黑板,然后头发一甩,突然问道:“你们饿吗,要不就下课吧!”还有时候,突然把手放到腰间,摸出呼机,按了几下,看看说:“今天傍晚有雨。”每每这样,都会引得台下学生的一片惊叹或钦佩的笑。
这时该老师就看着窗外说:“没必要让自己太累。”然后继续讲课。
只有这门课,邹飞每次都去,大学这么多老师里,只能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和专业无关。他觉得看到这个老师,特踏实。
而有些老师,则真的让人无话可说。有一门全系一起上的大课,老师每次都要点名,一百多个学生,点完名十分钟过去了。学生们虽然不爱听他讲课,但交了学费,也不是来听他点名的,一节课就五十分钟,他这么干,学校也不把学费打个八折。
这门课邹飞和宿舍里的人轮流去上,替对方答到,一次轮到邹飞给范文强答到。老师点了范文强的名,邹飞走神了,没反应,老师又叫了一遍范文强的名字,邹飞还是没反应过来,承担着替老谢答到任务的罗西只好答了到,而恰恰这时邹飞缓过神来,也喊了声“到”,结果老师就问:“怎么有两个声音?”
罗西说:“可能一个是回声吧!”
老师又问:“怎么现在回声又没了?”
邹飞低头埋在人群中赶紧补了一句:“可能一个是回声吧!”
全班哄笑。
老师又问:“怎么我的声音没有回声?”
罗西说:“每个声音的振幅、频率、波段都不一样,我的声音在教室里正好可以产生回声。”
前半句话技术含量太高,邹飞没记住,只重复了后半句话:“都不一样,我的声音在教室里正好可以产生回声。”
全班又笑。
老师知道是两个学生捣乱,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一百多个学生他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打算认识,一个学期后师生关系就结束了,认识了也没用,所以他不知道谁是范文强,也不知道替范文强答到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个回声是谁,但他可以做到一点——在范文强的名字后面画个叉,记他一次旷课,这样足以让戏弄他的人得到惩罚——可是觉得这样不够给自己挣回面子,便开始提问,一个名字对一个面孔,最终总会剩下名字没有面孔可对。
于是这节课就成了提问课,老师把花名册上的名字按顺序念了一遍,每个人都要站起来回答问题,哪怕回答不上来,也要站起来让他看看,亏了他能想出那么多问题,当没问题可问的时候,干脆就让学生读一段书。
先叫到的是范文强的名字,罗西站起来回答的问题,当回答完问题后,老师不忘问一句:“这次怎么没回声了?”
罗西只好说:“这次我用的是胸腔发出声音,频率变了。”
然后老师又点到罗西的名字,邹飞只好起来回答问题,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老师要把全系的人都捋一遍的策略,所以当他坐下不久后,老师又叫到了他的名字,邹飞只好再次站起来。
老师说:“你刚才不是站起来过吗?”
邹飞说:“我没想替他回答,他病了,让我请个假。”
“刚才点名的时候,他明明答到了。”老师对抓到一个落网的很得意。
“他刚病。”邹飞说。
“年级轻轻的,什么病能在半个小时内突然发作?”老师问道。
“一种奇怪的病。”邹飞说完坐下了。
坐下后,邹飞就想,学上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然后趁老师低头的时候,一转身出了教室,回到宿舍,看范文强还在睡觉,他把鞋一脱,躺在床上找了本书看,看了几页觉得没意思,于是眼睛一闭,也开始睡觉了。
大二的生活就是这样,疲疲塌塌,有劲儿使不出来,让邹飞觉得没意思,毫无深度,都懒得过,比有追求的需要付出巨大艰辛的生活还累。
邹飞不想再过这种每天的生活是前一天生活的翻版的日子了,别人却能过得充实——尽管他们的这种充实在邹飞看来更虚无。就像打麻将,邹飞一圈圈抓上来的都是废牌,别人抓的却都是有用的,都快上听了,而他们抓的这些牌给了邹飞,邹飞也没用。
邹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气这么差。
其实这是一种孤独,而在别人眼中,他并不孤独,因为他能沉浸在一种自我的状态中,这让很多人羡慕。而那些拉帮结派的人,心灵反而是空虚和寂寞的,他们的灵魂才是孤独的,否则不会借助外在的力量来摆脱孤独。
有人说孤独是一种美,也是一段生命历程。邹飞宁愿不要这种美,缺掉这段历程。
邹飞退学的想法愈加强烈,他觉得再在学校待下去,就是浪费生命了。这点邹飞跟范文强还不太一样,范文强退学,是因为上学耽误他玩了,一切耽误他玩的事情,他都会退出,而邹飞是为了找点儿有意义的事干,把生活过得像个样子。
邹飞觉得,人的关注,不是广角镜头,无法全景深,面面俱到,只能是长焦镜头,焦点在某一个地方的时候,那么别的地方一定是虚的,所以焦点所在之处才格外吸引人。他现在的焦点,就在学校以外,不是故意伸到学校外,而是在学校瞄了一圈,没发现有价值的,不得不转向校外。
邹飞真的在学校消失了。他就当自己已经退学了,看看能找到点儿什么事儿干,可是他发现除了去上班,也没有别的可能,而上班又有一个门槛,就是学历和技术,这两样他目前都不具备。邹飞曾试图让一些能提供工作机会的公司相信他假以时日,能把工作干好,可最终他却获得了这样的认知:工作是利用个人来创造价值的事情,不是把个人培养得有价值的事情,任何公司和企业,都不是慈善机构。做个个体户倒不需要学历和技术,可是个体户并不好当,而且做买卖也不是邹飞所追求的生活。
这种进入不了社会的虚无,让邹飞觉得比在学校时的虚无更虚无。半个月后,他发现真退了学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又回到了学校,继续迷茫而混沌的生活。
真正迷茫的生活就是耗着,而不是做出退学这样的决定,一旦作出决定,说明还不迷茫,至少还能作决定,而真正的迷茫是对现状一点儿办法没有,就像等死一样。邹飞等的,则是毕业。
邹飞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要期末考试了。范文强见邹飞出现在宿舍,很好奇:“你是来串门吗,你不是退学了吗?”
邹飞往自己床上一躺:“放屁,我什么时候想退学了,我是回家复习去了。”
邹飞离开学校的这些日子,没有人发现他消失,他重新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反而引得大家的关注,见面都问:“咦,有日子没见着你了,哪儿去了?”邹飞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关心他的去向,是不是他们也觉得无聊,盼着有什么新鲜的出路,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了,都想跟着高兴高兴。可是邹飞在学校的时候,却没有人关心过他想离开,大家连自己都关心不过来,对别人更无能为力了。
邹飞决定不退学了,这有跟自己较劲的成分:初三的时候,上高中流行,我跟着上了;到了高三,考大学流行,我又跟着考了;进了大学,退学也流行,我就别跟着退了,偏不流行一次,一定要上完它,哪怕就为了看看上过大学的人生最不济是什么结果。
吴萍和小教官掰了,她觉得两人的空间距离虽然没变,但心灵距离已越来越远。以前她是被小教官天然的男性魅力所吸引,现在上了两年大学,有了文化,知道自己和他的距离了。人不像动物,不是光靠异性相吸就能在一起的,文化的距离才是两个人最终的距离。
现在吴萍再看见那朵子弹壳做的花,觉得很傻,若干枚弹壳机械化排列着,毫无美感,缺乏灵动,就像小教官这个人一样。于是她提出分手,并婉转说明缘由。
小教官听了后,很伤心,低头搓着自己那双坚硬的手说:“连长说得没错,‘认清你们是谁,更要认清自己是谁。’”然后说了些祝福吴萍学业有成前程似锦他会把她永远记在心上之类的话,便走了。
看着小教官远去的背影,吴萍突然想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很多转业的士兵不满部队对自己命运的安排,仗着自己身怀绝技,做出很多扰乱社会治安的恐怖事件,她怕小教官也做出这种事情,便冲他喊道:“好好生活!”
小教官停住,转过身,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快步走出校园。
吴萍看着空空的学校门口,哭了。
冯艾艾也跟男朋友吹了,从他那儿搬回宿舍住了。她发现自打男朋友上了班,人就变得没意思了,她想让他陪着干点儿什么,他都说“不行,我还得工作呢”,而他的工作就是宁可和同事喝到夜里,也不回来陪她吃顿饭,他说搞业务都得这样。
当冯艾艾向他提出自己的不满时,他却说:“你不懂,幼稚!”
当冯艾艾让他少喝点儿的时候,他又说:“你不了解社会,幼稚!”
当冯艾艾让他做爱的时候就别接领导电话了,接也别跟孙子似的,他又说:“谁愿意当孙子啊,幼稚!”
当这种话听到第十遍后,冯艾艾就对他说:“那你丫找个不幼稚的去吧!”然后收拾了东西走了。
冯艾艾单身了的消息迅速在学校里传开了,一个礼拜内,她就收到若干封爱慕者的来信或托人带来的话并接见了他们。最终冯艾艾找了一个本年级的男生,住邹飞宿舍斜对门,正好是冯艾艾前男友住过的那间宿舍,他说他真是名副其实的接班人。该男生会弹吉他,用音符俘获了冯艾艾的芳心,耳朵和鼻子上各打了一个洞,仇恨社会,鄙夷权势。冯艾艾觉得这样的男生,不会成长为一个事儿B的业务员。
当别人都蠢蠢欲动的时候,老谢依然稳如泰山。他不能做剧烈运动,这也是他不找女朋友的原因,剧不剧烈以男女之事为界,于是不剧烈的运动只剩下散步、打太极、深呼吸。而老谢所从事的唯一的运动就是下楼买晚报,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报纸,每学期结束都要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卖报纸,把旧报纸码成堆,连同刚刚考过的科目的书,捆在一起,等着收破烂的来收,然后拿着卖的钱,直奔超市,采购火锅所需的原材料——羊肉、鱼丸、白菜、鸭血等。
卖这些东西的时候,老谢会说:“报纸上发生的这些事儿和书上印的那些东西,都是垃圾,所以我才卖给收废品的。”
吃完火锅,老谢通常都会打几个嗝,揉揉肚子,然后往床上一躺:“我该闷得儿蜜了。”
佟玥接到妈妈的最后通牒,如果她再和邹飞交往下去,妈妈就跟她脱离母女关系。
这个通牒,首先让佟玥觉得好笑:妈妈现在真是到了更年期,有点儿把自己当成破罐所以就破摔的混不吝。其次这也激发了佟玥骨子里的叛逆精神,不能让妈妈觉得她还能安排自己的事情,即使因为你更年期了也不行,我还青春期呢!
恰好考试周到了,佟玥便不回家了,留在学校复习。
邹飞知道佟玥母女的矛盾后,对佟玥能有如此大义灭亲的举动,甚为佩服,他说:“不过搁我,这事儿也得这么做。”
邹飞学没退成,很大原因也在于佟玥,因为想跟她在一起,毕业前学校是最好的场所,邹飞就当自己是陪读了。
佟玥妈妈的话并没有影响佟玥和邹飞的关系,邹飞也并不记恨佟玥妈妈,从佟玥那里,他已经摸清佟玥妈妈反对他俩交往的理由,他觉得佟玥妈妈这样做也没错,哪个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闺女找个踏实的另一半,他了解自己什么样,甚至从心里赞成佟玥妈妈的做法,觉得她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
邹飞对佟玥爸爸和妈妈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他对此觉得合情合理,生活就应该这样,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各过各的,没必要委曲求全,为了所谓的“婚姻圆满”而丧失自我。婚姻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因为它而让本该具有无限可能的生活变得狭窄,是种错误,佟玥的爸爸和妈妈都是明白人,没犯这种错误。
大学上到这时候,已经可以把通过考试的希望寄托在这种逻辑上: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的,往届这门课没什么人不过,而且根据前几个学期的考试经验,知道到了考试的时候,总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战胜考试——尽管这股神奇的力量听着有点儿像上帝之手的意思。
虽然寒假和暑假,是为了让学生躲过最冷和最热的日子,但之前的考试,却是让学生在最冷和最热的日子里进行的。
六月,总是跟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热、夜晚、黏稠。
“铁风筝”乐队在《中国火2》里有首歌叫《这个夏天》,其中的几句歌词是:“这个夏天我一直都在睡觉,头是木的血液快不流了,我头发长了盖住了我的眼睛,盖住了我的世界……我难受我热,我不会死在,这个夏天,我不会死在,这个夏天……”
歌篇儿上是这么印的,不知道是为了获得出版的许可而在歌词上做了手脚,还是主唱口齿不清,邹飞每次听,都觉得他其实唱的是:“我会死在,这个夏天,我会死在,这个夏天……”
考试、热、烦闷、没劲儿、书也看不懂,这些足够让人绝望的。邹飞想,这个时候就是真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反而是种解脱。
和考试同时开始的,还有2000年欧洲杯的四分之一决赛。在有世界杯和欧洲杯的年份,考试通过率都会很低。
欧洲杯小组赛过后,就剩八个队,算上决赛半决赛,也只有七场比赛了。欧洲杯四年一次,而补考可以一年两次,权衡之后,很多人选择了看球。邹飞罗西等人均在看球的行列,即将开考的这门课,每届通过率不足七成,也就是说一个班有十人左右及不了格,他们很自觉地把自己划入这一行列,知道复习了也是那三成,不如不做无用功。
一天两场比赛,第一场是夜里十二点开始,第二场是凌晨两点半开始。踢球需要热身,看球同样需要热身,不可能十二点就开赛了,十一点半还在看书,在电视开始赛前转播的时候,邹飞等人就在电视机前守候好了。因为是考试周,宿舍推迟到凌晨两点熄灯,无形中也让他们可以完整地看完第一场四分之一决赛。
看球不能干看,手头得有点儿吃的喝的。宿舍楼的背面是烤串摊儿,懒得下去,就把要的吃的写在纸上,和钱一起放在篮子里,顺到楼下,老板按纸上的名录准备,然后把找回的零钱和烤好的串、啤酒放在篮子里,喊一声:“拽吧!”楼上的学生拉绳子,篮子就被吊上来。
因为除了抄作业,很久不用笔写汉字了,蘑菇俩字不会写,罗西就用拼音,但是老板看不懂,于是就在纸上画,先画一个半圆,下面再画一个把儿,代表蘑菇,然后在后面写上×10,结果吊上来的却是10串被切成一半的丸子。
第一场比赛结束,宿舍就熄灯了,邹飞他们又转场到校外的小饭馆,大排档早已经摆好,毛豆花生拍黄瓜炒田螺,在40瓦灯泡的照耀下等待着被吃掉,老板们叼着烟坐在门口恭候学生的到来,他们一直想向国际足联和欧足联谏言:世界杯和欧洲杯最好一年一次。
通常啤酒的销量跟一场比赛的进球数和射门次数成正比,每一次射在球门范围内的出脚,都会引得大家喝一个,如果赶上某个善于进攻的球队,到不了下半场,邹飞他们就都喝高了,趁中场休息,找旮旯撒尿。
邹飞正冲着墙角尿着,一个长头发的哥们儿走过来,问道:“你叫邹飞吧?”
“怎么了?”邹飞在学校里经常见着他,学校里头发比女生还长的男生不超过五个,他是其中之一,是个校园诗人。
长头发的哥们儿在邹飞一侧站定,窝着腰解开扣,放水:“一会儿我跟你喝一个!”显然已经喝多了,尿脚面上了自己都不知道。
“你先尿着,我去拿酒。”邹飞拿了两杯啤酒过来,递给长头发男生一杯,“我看过你在校报上写的诗。”
长头发男生接过啤酒:“我看过你在校报上的照片。”
邹飞跟长头发男生碰了一下杯说:“那是我照的最烂的照片,没想到校报用了。”
长头发男生又跟邹飞回碰了一下杯说:“那也是我写得最烂的诗,没想到校报用了。”
邹飞又跟长头发男生碰了一下杯说:“你那诗,有几首我一直想跟你聊聊。”
长头发男生又跟邹飞回碰了一下杯说:“你那照片,我也有点儿想法想跟你说说。”
邹飞又跟长头发男生碰了一下杯说:“等哪天咱俩单喝一次。”
长头发男生又跟邹飞回碰了一下杯说:“我也早就想约你了。”
如此来回七八次后,两人终于将端了半天的啤酒喝了。原本是凉啤酒,喝进肚子已经温乎了。
他俩以前都知道对方,互相倾慕了很久,但都绷着不说话,甚至面对面经过都不拿正眼看对方,觉得谁先向对方表示友好了,谁就怂(造字,尸+从)了,大学就是这么一个让人表面上冷峻但内心火热的地方。只有酒,才能让男生之间变得友善、真诚、掏心掏肺。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都会觉得:……真他妈傻子,当时说那些干什么啊!
可那时候就觉得这才是最有意义的话,而且一定得在喝多了的时候说出来,一是好意思了,二是以此强调其重要性。但酒醒了,两人又陌生了,内心的火热却更甚了。
考试期间,正赶上学校外面的民房拆迁,要盖商品楼,工人们最大化发扬着人类勤劳的本色,每天一大早,各种建筑用的机械设备就开始工作,声音不绝于耳,天黑了还加班加点,学生们都希望自己在学习上也能有这种精神,或者被谁逼出这种精神。
冯艾艾男友宿舍的窗户,正好冲着建筑工地,每当那儿开工的时候,他就打开窗户,抱着吉他冲外面唱:天又亮了
你们丫的又开始挖了
挖呀挖呀吭哧吭哧
你们就盖吧
盖大楼吧
盖别墅吧
盖了帽吧
你们丫的就别让我睡觉吧
天都黑了
你们丫的还在钻着
钻呀钻呀刺刺刺刺
你们就装吧
装修吧
装孙子吧
你们丫的就别让我睡觉吧
操得勒
唱完,关上窗户,放下吉他,去教室找冯艾艾看书。
范文强决定以死磕的方式代替复习,去找每门课的老师,往对面一坐或面前一站,来一句:“我快退学了,我什么都不会,我叫范文强,您看着办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脚上始终穿的都是一双拖鞋。刚进大学的时候,他一年四季穿一双塑料拖鞋,冬天在澡堂子洗完澡,穿着它出来,脚上冒着热气。后来这双鞋在冬天穿坏了,塑料冻硬了,脆,都折了,他就买了一双棉拖鞋,然后又一年四季穿着,夏天也不例外。
说完这话,他就颠着腿,晃悠着脚上的拖鞋,等待着老师的回应。
有的老师说:“你想让我怎么办?”
有的老师看着范文强脚上的棉拖鞋说:“你不热啊?”
有的老师说:“你这样对得起父母吗?”
无论老师们说什么,范文强都说:“谢谢您!”然后鞠个躬离开。
但是范文强的招数并不奏效,两门课考完,都没及格。
于是范文强换了一种方法。
该考长头发老师的那门课了,范文强去了老师的办公室,开门见山:“您能把考试题告诉我吗?”
老师撩了一把头发,坦诚地说:“我要是知道考题,早就告诉你们了,可惜不是我出题,我还没混到能出题的份儿上。”
“那这么说,我就是白来了?”范文强颠着腿。
“也没白来。”长头发老师说,“我可以判卷子,你想要多少分?”
“六十就够了,我没指望拿奖学金,而且我多要一分,您就多一份麻烦。”范文强说。
“没事儿,早晚有一天,要离开这儿。”长头发老师话里的主语不明确,没说是他离开,还是学生离开,说完又把目光转向窗外。
五天后,分数出来,范文强终于在这学期有了一门及格的课。
欧洲杯结束了,法国队夺冠了,中国的学生们跟着热闹完了,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法国球员那样从此就可以拿着奖金去度假了,还要独自面对考试。
只剩最后一门了,办公室、实验室都装了空调,唯独教室和宿舍没装,学生们湿漉漉地看着书,经常需要看一会儿书就得往水房跑一趟,冲个凉水澡,降降体表温度和心火,然后接着看。
二十岁的人就是这点好,无知无畏,厚厚的一本书,天黑以后拿在手里,坚信天亮后就能搞定,一晚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然而当第二天来临,发现自己只看了开头几章的时候,不禁对考试忧虑起来,但是当第二天夜晚降临的时候,又觉得明天天亮后情况会迅速好转。不知道为什么,夜色容易让人心生各种幻想。
在沮丧和信心膨胀的反复中,考前的最后一晚结束了。当把最后一页书合上的时候,天也亮了,一会儿就要考试了,邹飞和罗西去食堂吃早饭,作为对自己备战的奖励和出征前的犒赏。邹飞要了四个鸡蛋,罗西来了两碗炒肝,即使考不过,熬了好几天夜也该补补了。
吃完早饭,坐到考场里,邹飞又看见了那个高年级的同学来参加补考,穿着衬衣西裤,看样子考完了还要去上班,邹飞不明白,他都有工作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补考非得拿毕业证。
考试铃响了,卷子发下来,再过两个小时,大二就结束了。邹飞不禁对大学的两年就这么晃悠过来了心生愧疚。
考试一结束,操场上立即盛满了发泄着过剩精力的男生。学校新铺了草坪,学生们可以在上面铲球了,身体一次次倒在地上,和地面碰撞着,这种疼痛让人上瘾,也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一场球踢下来,汗出透了,心情也会变好,烦躁随着汗水蒸发掉了。从这个角度上说,举办奥运会的很大目的,是为了世界和平。虽然能直接参加这个项目的人并没有多少,但是,这些人是从不计其数的人中选拔出来的,当所有年轻的人,将躁动和荷尔蒙靠着运动发泄出去的时候,就没有力气成天想着打架和打仗了。奥运会也影响着人类的生存方式,使得那些荷尔蒙过剩生性好战的人,发现转行做体育也不错,可以名利双收,总比有可能牺牲在战场上强,所以,那些军事强国,往往也是体育强国。
青春的躁动不能靠踢球用完的时候,只能靠别的方式了。邹飞和范文强等人踢着球,旁边那伙人的球骨碌到范文强脚下,他们冲范文强喊着:“哥们儿,来一脚!”范文强迎着球来了一脚,结果踢空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边的人都哄笑,范文强很懊恼,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球,抡开腿,随便冲着一个方向就是一脚,结果球飞到了墙外的马路上,被经过的汽车轧爆了。
“哥们儿,这怎么办啊?”对方一个又高又壮的走过来,“我们就这一个球。”
“反正是你们让我来一脚的。”范文强说。
“那我们也没让你往墙外踢啊!”
“我又不是齐达内,我保证不了不踢到墙外去。”
“你要是冲这边踢,歪就算了,刚才你明显就是跟球较劲。”
“你烦不烦啊,下回我不帮你们捡球了。”
“可是这回怎么办啊?”
“爱怎么办怎么办!”
“那不行!”
“你想怎么着?”
这时双方的人都围过来了,你一嘴我一嘴,开始找对方的碴儿,俨然一场辩论会,一方的观点是“你把我的球弄丢了就得赔”,另一方的观点是“我是因为你才把球弄丢的,不应该我赔”,双方唇枪舌剑,剑拔弩张。
听着众人的争论,范文强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对自己人突然来了一句:“理他们丫的呢,走吧!”说完转身就走。
对方的又高又壮喊道:“孙子,还没完呢,站住!”
范文强不管那一套,继续走。
又高又壮捡起地上当成球门的板砖,冲着范文强就扔过来了。在板砖出手的一瞬间,邹飞和罗西等人也出手了,跟对方的人扭打起来。
操场边上有一些尚未撤走的建筑材料,木棍、破梯子、铁锨、扫帚等物,被双方的人抄起,挥舞着向对方打去。既然球踢不成了,就打打架吧。当邹飞手中的棍棒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他对人的仇恨,只是把对世界的仇恨,发泄在这个人身上而已,这个人成了世界的替身,反过来说,邹飞他们也当着世界的替身,被对方打着。那一瞬间,甭说棍子,就是真有把枪,说不定也敢开。
那块向范文强扔去的板砖,没击中目标,落在范文强脚下,他捡起板砖,转身往回走,走进人群,照着又高又壮的脑袋就拍了过去,又高又壮一躲,板砖拍在他的肩膀上。又高又壮一声惨叫,抡开胳膊照着范文强脑袋就是一棍子,范文强也不躲闪,棍子打在脑袋上,咔嚓一声折了,范文强眼睛一瞪,喊了一声:“我……真疼!”
一道血顺着范文强白皙的脖子流了下来。
“丫流血了!”对方一哄而散。
就这样,以范文强脑袋流血作为了大学第四个学期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