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事儿实实在在发生的时候,邹飞还是难以接受。
第二天,邹飞又找到了小时候要去春游的那种感觉,早早就醒了,按捺不住喜悦和兴奋,不仅叠了自己的被子,还把宿舍收拾了一遍,并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做了笔记。在落下那么多课后,居然听懂了老师在讲什么,甚至发现了老师讲课时的口误。邹飞不禁感叹:爱情的力量太他妈伟大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成绩还过得去的学生,往往是有女朋友或男朋友的。由此看来,谈恋爱影响学习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只能说影响的是没有自制力的学生,这种学生即使不谈恋爱,学习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当然尚清华除外,他是那种学习超好并且生活中只有学习这一件事情的人。还有一些学习较好的学生,不仅学好得心应手,学坏也手到擒来,比如早恋、贪污、包二奶。日后邹飞走上社会,观察到同学毕业几年后的现状,更印证了这一点,当年学校里的好同学,往往会有一份比差生像样的工作,他们无论是拿学分还是混社会,都比差生上道。
上了一上午课,中午邹飞竟然不饿,去食堂买了一份饭,吃一口就觉得撑了,回到宿舍,早上起那么早,中午也一点儿不困,以往都要睡个午觉,现在看见床都觉得碍事儿,一分一秒地看着时间到了下午,别的同学去吃晚饭了,他仍丝毫没有吃饭的需要,传说中一些得道高僧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能健康生活的现象似乎在他身上出现了。
六点一过,邹飞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守候在礼堂门口,出门前还特意洗了手——盼着一会儿看电影的时候就把佟玥的手拉上,如果手里黏糊糊的,那跟气氛就太不搭了。
邹飞站在礼堂最高一层台阶上,以便佟玥来了就能看见自己。六点二十一过,陆续有学生进场了,邹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应该先上个厕所,以免电影中途为了这事儿还得离场。
上完出来,从后门绕到礼堂正门,邹飞突然看见了极不和谐的一幕:佟玥走在一个男生身旁,两人进了礼堂。
邹飞尾随他们进去,看见两人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
毫无疑问,佟玥因为这个男生而把邹飞否定了,并跟他一起出现,让邹飞看到这个画面,然后自己无须再向邹飞解释什么了。
邹飞对此极其愤慨——你可以不跟我好,但不应该带个男的在我面前刺激我吧!没错,电影院不是我家开的,可是你们非得今天看电影吗,非得让客人以为是菜上来了,拿起筷子就准备吃,结果又端到别的桌去了吗?
邹飞的注意力全在生气上,以至于都没看清这个男的有多高,帅不帅,戴眼镜还是戴耳钉,现在那个男生只留给邹飞一个黑糊糊的、不大不小的后脑勺——真想找块儿石头照着它扔过去!
去……电影吧,本来今天放的电影是喜剧片,结果还没开演,就看到了自己的悲剧。厕所也白提前上了,手也白洗了——那个男生是不是也是洗了手来的呢?想到这里,邹飞转身出了礼堂,路过食堂,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怎么吃饭了,现在更不饿了。
估计自然灾害那几年,如果全国人民都失着恋,除了情感上不满足外,也不会感觉生活有多苦吧。邹飞这样想着,回了宿舍,钻进被窝,委靡起来。
此后,当邹飞以打发时间为目的再次坐在教室里的时候,发现课又听不懂了,很难相信自己上周还听懂过。就像服用过兴奋剂的人,在回想自己把世界纪录破了的时候,跟做梦似的。
一个人因某事的出现,从消极到积极,那么当这件事消失时,他只能更懈怠。邹飞被佟玥唤醒的对大学的热情,刚被点燃又熄灭了,他只好被动地将自己置身于现成的生活中,像一只想自己行驶却辨别不清方向的船,在茫然的海洋中挣扎。
没上大学的人,都以为考上大学,四年后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找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然后不用过度劳累地度过一生,可从来没有人提到这四年里学生的苦闷,就像光看见妓女们如何购买名贵商品了,却对她们挣钱的辛酸和心灵痛苦视而不见。
多数学生的活动空间,除去睡觉外,按所待时间长短依次是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对邹飞而言,空间只有一个,就是宿舍。宿舍外,是他不满意的现实,宿舍里,他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宿舍于他,并不是蜗牛的壳,为他提供逃避现实的空间,而是为他提供了积蓄能量的空间,让他去挑战现实。
外国的小说里,大学生都打个工什么的,挣点儿零花钱,减轻家里的负担,同时还能结识姑娘。但中国的大学,至少邹飞所在的这所大学,就没有打工的风气。不是说这儿的每个学生都家庭富裕,无须孩子打工,可以让他们专心学习、专心恋爱或专心虚度光阴,主要原因是时间不够用(如果不缺课的话),从早到晚都是课,必修的、选修的、辅修的,课后还得写作业或抄作业。像邹飞这种经常不去上课的,时间倒是够多,但如果说出来,旷课就是为了打工,那太滑稽了,有多大的物欲以至于需要旷课去打工挣钱来满足,这得给父母造成多大的压力啊,况且他也不是工作狂。所以,即使时间溢了,邹飞也只有把本该去上课的时间用于在宿舍里干耗着,才说得过去。
说是干耗着,其实脑子里在想东西。有时候坐着,有时候靠着,有时候躺被窝里,还有时候打着呼噜(这种时候是走神儿了)。到底在思考什么,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反正肯定不是在想课本里的东西,这种状态一天下来,往往比那些白天去教室上课晚上又去自习室写作业的人还累脑子。
人的脑子一定得被一些东西填满,不同的人,不同年龄,被填的东西不一样。有些人填的是改造人类的伟大使命,有些人填的是养家糊口,有些人填的是吃喝嫖赌。以前邹飞的脑子被“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占着,现在考上了大学,空了,必须出现一些新的东西来弥补空缺,于是一些诸如生命的意义、人生的理想等玩意儿趁虚而入。
在思考这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时,有时候邹飞会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这时候他听到了摇滚乐,以前也听,图个热闹,但这次是听到心里去了。他觉得有了那些音乐,像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两人对世界的态度基本一致,平时自己不用说话,光听着他出声就很满足了。
摇滚乐标榜的是自由和民主。十八九岁的少年对民主没有太多概念,自由则是他们唯一向往的。一天邹飞在村上春树的里看到一句话:我不希望被什么东西所束缚。看到这里,他放下书,点上一根烟——这种被人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的感受,无形中强调了他所追求的东西的价值。
这个世界遍布渴望自由的少年的心灵,这些心灵在现实中煎熬着、反抗着、拧巴着、扭曲着,于是一出出以少年为主角的新闻事件发生着:美国校园枪击案、少女校园跳楼案、少男校园袭击老师案、残杀宿舍室友案……邹飞觉得,以他目前的这点儿痛苦,远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些事儿,所以,那些事件的主角,一定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看来这个世界上痛苦的少年,远不止他一人。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有股莫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学校的生活,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束缚。学不想学的东西,是束缚;吃不想吃的饭是束缚;想干什么干不了什么,是束缚。那么自由究竟是什么呢,说得具体点儿,是吃饭可以不花钱吗?是坐车可以不买票吗?是可以喜欢谁就跟谁好吗?是想得到什么东西就能拥有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或者暂且不说自由是什么,一旦真给了你自由,你又能拿自由干什么呢?有了自由,会不会又因太自由了而继续痛苦呢?
邹飞被这些问题困扰着,他觉得自己病了,得了少年病。这病跟社会的文明程度无关,只跟年龄有关,过了这岁数就自然好了——这是邹飞过了多少年到了一定岁数的时候,才得出的结论——而现阶段,他只能继续病着,除了时间,没有大夫和药能治好这病。
每到周日晚上,邹飞竟然有了中学时代的那种对新一周即将来临的恐惧。那时候他恐惧的是又要面对学校、老师、作业、测验、家长签字,现在他可以不用面对这些了,但面对现在这种生活的恐惧(是对生活状态而不是某一具体事物的恐惧)比前一种恐惧更让他心惊胆战。他知道,自己这回病得不轻。
在邹飞病着的时候,别人的大学生活则过得有声有色。
老谢不仅是全宿舍起得最早的人,很可能也是全校除清洁工外起得最早的人。每天天还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安静地坐在窗前,揉着核桃,望着窗外。这时候窗外还是黑的,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抑或虽然睁着眼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是心里在想着什么。邹飞问过老谢:“你每天起这么早,坐在窗口干什么呢?”
“什么都没干,我在等食堂开门,好去吃早饭。”老谢说。
“那你可以等食堂快开门了再起,为什么要起那么早呢?”邹飞问。
“睡不着了,就起来坐会儿。”老谢的所想所做,很少有人能理解。
老谢不像有些人只要自己一起就叮铃咣当弄得全屋人睡不好,他起床后比睡着的时候都安静,像个幽灵,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看着窗外坐着。有时候同屋的人起夜撒完尿回来,都没注意到那儿坐了一个人。这一点也验证了老谢的成熟,干自己事儿的同时,不影响别人。而不成熟的人,是自己没高兴上,还弄得别人倍儿痛苦。
尚清华依然在通往学习的路上狂奔着,邹飞只能在中午吃饭和睡觉前见到他片刻。当问起他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尚清华说,其实他没有什么理想,也不想成为科学家和工程师,只不过他觉得除了学习,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不学习就空虚。所以,为了心灵充实,他只能打开书坐在教室里。
罗西精力充沛,对一切都有着莫大的热情。逃课,他有热情,可以一个礼拜不去;上课,他也有热情,时常先于老师出现在教室里;写作业,他有热情,经常赶在尚清华前面写完,还借给邹飞抄;抄作业,他也有热情,经常利用周日用一整天把下周要交的作业全部抄完;踢球他有热情,在操场上一跑就是一下午;玩游戏,他有热情,玩得都顾不上下楼吃饭;睡觉他有热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罗西对所有人和事都是友善的,他不排斥任何东西,所有在别人看来难以接受的事物,在他那儿都被他以无形的力量化解掉。他活得一点儿不难受,让人羡慕。
范文强则依然用“傻子”的认知感受着世界,凡是他看着别扭的,都觉得傻子。他觉得《读者》傻子,觉得《青年文摘》和卡耐基傻子,觉得四大天王傻子,觉得金童玉女傻子,觉得流行文化傻子,觉得电视台傻子,觉得报纸傻子,觉得社会傻子,觉得学校傻子,觉得楼长总检查卫生傻子,觉得老师总留作业傻子,觉得父母傻子,觉得一些同学傻子,觉得人民傻子,就是不觉得自己傻子。
学期中的时候,很多不喜欢本专业的学生向学校提出申请,想换专业,学校没同意,学生们就联合写了请愿书,范文强也在上面签了字。当在调查问卷上填写想换成什么专业的时候,范文强写的是他也不知道,反正就得给他换一个。请愿书被送到了教务主任的桌上,一个礼拜杳无音信,于是签字的学生们决定采取行动,给学校点儿颜色看看。那段时间范文强每天要做的事儿就是起床后拿瓶水去教务处门口静坐,然后等着下午没课的学生来换班。就这样坐了半个月,能按时去那儿坐着的人渐渐少了,直到有一天,范文强坐了一上午,发现只剩他自己了。他很费解,就找到当初那些号召大家签名和静坐的人,问怎么不坐了,学校到底同没同意,结果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又问那还换不换专业了,得到的回答是:再说吧!范文强听完说,那再需要人静坐的时候告诉我,然后拿着水瓶回宿舍了。
学校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挣钱的机会,宿舍里空着的那张床,开学不久后睡上了一个外系走读的学生。这个学生待在宿舍楼道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待在宿舍里的时间。只要他一回宿舍,就一只手举着一个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模拟信号的,虽然没有砖头那么大了,但也没小到哪儿去,翻盖儿的,通话时还拉出一根儿天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说着跟学生身份极不相符的词汇和术语,还动不动就冲电话里发火。听过他打电话的人(差不多邻近几个宿舍的人都听过,因为他的声音太大了,大得让人以为是他故意要让别人听到,)都对他充满好奇,想知道他每天在为什么事儿给什么人打电话。当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摆摆手,摇摇头,叹口气:“咳,没什么事儿!”
有一次范文强问他:“你爸是干什么的?”他特扭捏地说:“我爸是企业家。”好像他爸的这一职业给他丢了多大人似的。后来范文强逢人就介绍他爸:“他爸是企业家,在家晚上总起夜。”
这个企业家的儿子和冯艾艾高中是一个学校的,当得知跟自己同处一屋的是冯艾艾的大学同学时,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前辈,传播了很多冯艾艾的往事。他说冯艾艾曾经和自己的一个哥们儿好过,后来这个哥们儿把冯艾艾甩了,理由是:冯艾艾不是处女了。本来这哥们儿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偕老的,但是发现了这一真相后,对冯艾艾的人品有了猜疑,他问冯艾艾怎么回事儿,冯艾艾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儿。不久后,他就将打算和冯艾艾白头到老的愿望改成到此为止吧。那一年他们高二。
这是冯艾艾的前史,耳听为虚,不足以确定对冯艾艾的真实了解,现在冯艾艾是大家的同学了,眼见为实,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她。冯艾艾是班里第一个在大学谈恋爱的人,他的男朋友就是那个大四的男生。该男生开始在单位实习了,有工资,两人便在外面租了房。每天早上上课,冯艾艾都是风风火火地从校外跑进教室,让班里很多男生对她和大四男生租房的生活充满幻想。他们觉得,那间房子里,一定留下了诸多美好和超越他们想象的浪漫。这个大四男生的行为激励了大家,一定要坚持到大四,挣了钱,也找个师妹在校外住住。
军训结束后,一到周末,校园里就会出现一些军人的身影。他们利用好不容易等来的部队休假时间,来看望那些一直和他们鸿雁传情的女学生。吴萍就是不停往部队写信并收到部队来信的女生之一,在分别两个多月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小教官。
难得来一趟,这个年轻的军人自然不会空手来,他给吴萍带来的礼物,和男生送给女生的礼物不太一样,他的礼物充分展现着他的身份——子弹壳做成的玫瑰花。当他把花举到吴萍面前的时候,吴萍受宠若惊,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收到花,而且是绽放着金属光泽的玫瑰花。这一枚枚子弹壳,坚挺而有序地拼接在一起,传达着一个少男对一个少女的爱意。吴萍接过了花,然后这个年轻军人,终于鼓足了勇气,借着夜色,拉住了吴萍的手。这一刻,让吴萍等候多时。
魏巍和朵朵凑够了学费,去大学报了到。魏巍学的是计算机,朵朵学的是经济管理,但是这两个专业跟他俩的理想相去甚远。朵朵不想毕业后当个会计,就算是去世界五百强公司当个前途无量的会计,她也毫无兴趣。她的理想是当个个体户,想几点出摊儿就几点出,想几点收摊儿就几点收,挣钱多少不重要,至少是为自己服务。为了这个理想早日实现,她已经开始练手了,他们学校外地学生多,她就去北京那几个有名的批发市场进一些学生日常必需品,洗发水、香皂、电池、袜子、内裤、胸罩等,在校园里贴小广告兜售。八块钱进的,要十块,对方一砍价,八块五就卖,不为挣钱,就为将来自己练摊积累经验。
魏巍的理想是当个作家,他认为与其一生编写只能改造人类物质世界的电脑程序,不如编写可以改造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学作品。魏巍虽然语文成绩不好,但一直以来就对文学有热情,工人体育场的橘红色大铁门上,就有他初中的时候给北京国安队写的诗:你们
每次把球踢进对手的大门
每次都带给我欢乐
让我知道了
世界上除了老师留的作业
还有这么多美好
我
不能每次都来这看球
只好留下这些字
让它替我
为你们呐喊
见证你们
再一次把球踢进对手的大门
它会替我
快乐
魏巍和朵朵,与其说是上学,不如说是在过日子。可以不去上课的时候,魏巍就在家写小说,问他什么时候能出版,他说不着急,先写废一百万字练练手再说。写累了,魏巍就出去买菜,顺便观察生活,等朵朵回来做。朵朵上午去进货,下午去学校卖,傍晚回到她和魏巍租的房子,给魏巍做饭,吃完饭,晚上两人再一起看会儿球,然后睡觉。
在邹飞看来,以上这些人的生活未尝不是另一种病,但是怎么都感觉自己的病比别人的严重。邹飞问老谢:“你说咱俩谁的病先好?”
老谢说:“既然都有病,就别比了,好好养病吧!”
想看见一个人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课表,和她一起出现在食堂或教学楼就行了;不想看见一个人也很容易,摸准她的作息和课表,不和她一起出现在食堂或教学楼就行了。
现在邹飞尽量躲着佟玥走,他不希望看见佟玥以一种他不希望的状态出现在眼前,但有一次还是撞见佟玥在食堂正和几个女生低头吃饭,邹飞不等佟玥抬头,转身就去了另一个食堂。
佟玥也曾找过邹飞,有一次邹飞踢球回来,听老谢说佟玥给他来过电话,说《九故事》看完了,让他回电话,但是邹飞没回,换上拖鞋拿上毛巾就去洗澡了。
天渐渐冷了,冬天来了。
大学的冬天,和中学的冬天不太一样。中学的冬天,在邹飞看来是温暖的,不知道是自己那时候不怕冷,还是中学的教室暖气给得足,让人感觉不到冬天的存在,直到春天来了,才倏然发现:原来冬天来过。
而大学的冬天,就跟冰冷、黑夜、干燥、无聊联系在一起。不知道是暖气和光线、表走得慢等原因,还是心境的原因。
元旦的时候,班里开了一个联欢会,跟校务处申请了一个教室,简单布置了一下,然后用班费买些花生瓜子橘子香蕉,大家边吃边表演一些节目,邹飞突然觉得这些事儿挺傻的,没有中学开联欢会那种温馨而可爱的感觉了。那时候也有同学唱歌跑调,跑得越严重,听得同学越高兴,还起哄“再来一个”,现在觉得,调跑得这么严重,有必要上去现眼吗,甚至觉得,这联欢会有必要开吗,是开给学校的,还是开给自己的,是不是被中学的制度给管坏了,只有开这么一个联欢会才算听了学校和老师的话,就像及时交了作业?
联欢会一完,新的一年就来了,期末考试也跟着来了。
对每个人而言,学生阶段最惧怕的就是考试。当然有一类人除外,就是尖子学生,每到考试,也到了他们体现人生价值的时候了。生活是公平的,为每个人都提供了可以牛叉一下的机会。
以前老师常用一句话教育学生: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对很多学生来说,执行起来都成了“考不考都玩”,而尚清华却能做到“考不考都不玩”,他说:“我也没不玩,跟知识玩玩不是也挺好的吗?”
没有一分耕耘,就不会有一分不劳而获。那些平时过得滋润的学生,到了考试就抓瞎了。虽然不及格可以补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学分通过率不足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将被试读,两次试读,就可以离开学校了。而即使可以无限制地补考下去,最终要想让学校用毕业证给自己埋单,还是要通过考试的。所以想跟学校一刀两断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该考的试都过了,想继续跟学校套点儿近乎都不可能了。
这时候,人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室和复印室。复印室都是印笔记和往年试卷例题,光邹飞就霸占了复印机一个多小时,印了一个学期的笔记,装在书包里沉甸甸的,然后拎着暖壶,带上饭盒、泡面、清凉油,奔赴教室,通宵鏖战。
每到考试周临近,学校就会将一些教室通宵开放,这样一来,就有很多学生平时不学,考试前再突击。为了杜绝这种现象,学校曾经关闭了通宵教室,结果发现不及格的人数骤增,于是只好吩咐锁门的工人不要锁了,也管不了学生掌握知识是否扎实,先保证有更多人及格再说。
对付考试,每个人都结合自身情况,想着对策。有能力及格的,就尽量把分数考得高一些,争取拿奖学金。没能力及格的,就想办法让自己及格。中国人这一生,如果想做个有文凭的人,则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在和分数的较劲上。
面对浩如烟海的公式,范文强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记不住。听说吃核桃补脑,在他哀叹着自己记忆力有限的时候,发现了老谢揉的那对核桃,也没打招呼,拿起来就给砸了。
傍晚老谢回来,想揉核桃找不着了:“我那对核桃呢?”
“砸了,皮怎么那么硬啊,砸得那叫一个费劲。”范文强抱怨着。
“……我那核桃是把玩的,你给吃了?”老谢第一次骂人,急了,“你知道我多少钱买的吗,够你一个礼拜的伙食费!”
“你当我是鸟啊,喂俩核桃仁就饱了,我一个礼拜伙食费一百多呢!”范文强故意多说了点儿,那时候学生一个月花在吃饭上的钱五百就不少了。
“那够你俩礼拜的,我那对核桃三百呢!”老谢气得脸都白了。
“你有病啊!”范文强理解不了用两个礼拜的伙食费换俩破核桃。
“我是有病,你要看医院证明吗?”
“我说你脑子有病,买对核桃花三百!”
“你脑子才有病,愣把我三百的核桃砸着吃了!”
“我承认我砸了,但是我没吃!”
“那仁呢?”
“里面压根儿就没仁,就两片儿蔫巴的干儿,我一尝还是苦的。”
“……那说明我揉得好,从我有病没多久我就揉,都揉了三年了!”
“反正我也砸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怎么办,我就纳闷儿,你为什么砸啊?”
“不为什么,我就是砸了。”
“你为什么不砸别的,非砸我的核桃啊?”
“行了,你别磨叨了,等考完了我再给你买对三百块钱的核桃。”
“不是核桃的事儿,也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什么事儿?”
“那对核桃我都揉三年了。”
“你再揉三年不就完了?”
“不是那回事儿,我有病。”
“你到底想怎么着?”
“三年!”
“你烦不烦啊!”
“三年!”
“等你想好要说什么,我再跟你对话,我去教室看书了。”范文强拿上东西,离开了宿舍。
只剩下老谢一个人逆光呈剪影状坐在宿舍的窗前:“三年啊!”
考试期间所有学生都会往教室跑,邹飞在这里很容易碰见佟玥。自打在通宵教室驻扎下,邹飞的生活就乱了。那天熬了一宿,早上邹飞回宿舍眯瞪了一小觉儿,然后刷完牙洗完脸去小卖部买吃的,准备再大战一天。
买了自己吃的,邹飞向教室走去,路上又想起什么,返回小卖部。
“再给我来几根火腿肠。”邹飞冲着小卖部那个黑洞洞的窗口说道。
“这是早饭还是午饭?”这时候佟玥出现了,一个人,也来买东西。
几根火腿肠从窗口里扔了出来,同时伸出一只手,把邹飞的钱抓了进去。
“不是给我买的。”邹飞回答着佟玥。
“英语复习得怎么样了?”英语是全校都要考的,统一时间。有日子没见了,佟玥见到邹飞并不陌生。
“复习完了,我已经开始看制图了。”邹飞特意说了一个自己系的专业课,和佟玥拉开距离,“我先走了。”
“《九故事》我看完了,你拿走看吧!”佟玥说。
“现在也没空看,等考完的吧!”邹飞拿上火腿肠走了,把佟玥甩在身后。
在看见佟玥之前,邹飞还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些陌生的书本里,回到教室后,他的脑子里就开始闪现佟玥的影子:她为什么还要提那本书,她到底看没看见里面夹着的纸条,是不是没看见,所以那天才没有赴邹飞之约,而那个男生或许并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只是他的同学,那天两人不过碰见了,走到一起——想到这里,邹飞突然激动起来,这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后,他第一次这么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生活还有什么可郁闷的。这时,书上一个艰晦的知识点出现在邹飞眼中,之前看了三遍都没明白,这会儿眼睛一扫,竟然化解了。
邹飞顾不上趁热打铁,继续多掌握点儿陌生的知识,起身去了别的教室察看佟玥是不是一个人在上自习。
转了一圈,没找着。太阳升起来了,暖和了,学校里的那几只流浪猫跳到楼道的窗台上晒太阳。邹飞拿来火腿肠,隔着窗户喂它们。
“原来你是给它们买的。”佟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邹飞身后,看样子像刚从卫生间出来。
“我自己也吃。”邹飞说着咬了一口火腿肠,然后又掰下来一块儿喂猫,猫们津津有味地吃着。那时候还是只知道瘦肉,不知道瘦肉精的年代,各种体现着人性有多黑暗的事件还没被查出来,或者说即使查出来了也没公开,人们还没体会到世界竟这么丑陋,买东西还可以无所顾忌。日后,当邹飞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有点儿对不起那几只猫。
“你还挺有爱心。”佟玥够着胡噜胡噜猫的小脑袋。
“闲着也是闲着。”邹飞说,然后问佟玥,“你在哪个教室?”
“那边倒数第二间。”佟玥指着楼道的一侧说。
佟玥所说的那间教室邹飞刚才去看过,没看到佟玥,想必是她刚好去卫生间了。
“你一个人复习呢?”邹飞问。
“对啊!”
“正好我有几个英语翻译不会,你帮我看看?”
“行啊!”
“那我一会儿拿着题去找你?”
“好啊!”
其实邹飞没有什么可问的。学习这事儿挺奇怪的,越是学习好的人,问题越多,而像邹飞这种考试前才把书从头开始看的人,到考试那天能把书看完一遍就不错了,更不要说发现问题了。即使有问题,也有人帮他答疑,这时候大家都团结在以好同学为核心的教室周围,为好同学占座,为他打饭,给他买水,以便能在复习阶段得到他的帮助。比如尚清华,在这几天得到了皇帝般的待遇,除了厕所是自己上,觉是自己睡,别的事儿都不用他亲力亲为,总被一群学习差的男生包围着。此时,尚清华的身份不是尚清华同学,而是尚清华老师。所以,这时候要想找人,只需找到他们班学习最好的那个人,在他周边五十米的地方,必然坐着要找的人。
邹飞回到自己刚才的教室,罗西和范文强正包围着尚清华,他们周边是班里的其他同学,占据着半个自习室,邹飞拿起英语书又要出去。
“哪儿去?”罗西问。
“佟玥在那边的教室。”邹飞美不滋儿的。
“你可真有闲心。”范文强两眼通红,说完又低下了头,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坐着睡觉。
邹飞如愿地坐到佟玥身边,找了几道题问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继续坐在佟玥身边看书。表面上两人互不影响,邹飞心里却被佟玥严重影响着,眼睛在书上,心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九故事》你要是看完了,就给我看吧。”邹飞终于决定往那个话题上引。
“你不是说考完才看吗?”佟玥掏出书。
“换换脑子,老看英语也累。”邹飞打开书,假装翻,其实并没把文字看进去,继续引导话题,“这书你怎么才看完?”
“那天放宿舍以后,就被同屋的同学拿走看了。”
“哦。”
“后来我看完,给你打过电话,你们宿舍一个姓谢的接的,我让他告诉你书我看完了,你可以来拿,他没跟你说吧?”
“可能是他忘了吧,他有病,脑子不好使。”邹飞冤枉着老谢。
“你是不是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条?”没想到这事儿被佟玥主动提起。
“好像是吧!”邹飞等着佟玥后面的话。
“好几天以后,我同学看到那页的时候才发现,告诉了我。”
“哦。”邹飞觉得自己真够背的。
“不过那天我还真去礼堂看电影了,你看见我了吗?”
“是吗,你坐哪排了?”
“坐前几排了,那天正好我一个高中同学来找我,拉着他一起看的。”
一切水落石出。邹飞心里阳光灿烂,而且他坚信,那个男生肯定不是佟玥的男朋友,否则她不会说上述这番话。
这时候,他俩前排的同学转过身说了一句话:“同学,都期末考试了,你俩就别在教室聊天了,要是平时你们聊就聊了,我也不来教室,都这时候了,你俩不着急我还着急呢,本来我就看不懂,听着你们聊天我更看不下去了,我谢谢您了!”说完回过头继续看书。
邹飞和佟玥相视会心一笑,这一刻,邹飞觉得生命有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他一直渴望那么一个世界,简单、纯洁、美好,安静。它可以是一幅画,可以是一张照片,也可以是一张姑娘的脸,凡是长了这种脸的姑娘,邹飞都认为她们能给他建造一个这样的世界。
佟玥就有一张这样的脸,眼睛清澈明亮,剔透晶莹,总让邹飞想起小时候玩的玻璃球。眼珠时而乌黑,时而又在阳光下显现出棕褐色。每次眨眼的时候,邹飞总能看到她眼皮上牛毛般纤细的血管,它们隐藏在皮肤下面,竟然是淡紫色的。这是一张未被尘世沾染过的脸,或者说是不屌尘世的脸。
这张脸,让邹飞考试周的后半程过得十分愉悦。换句话说,一个人对世界的感受,会因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但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出现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改变他人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