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鏖战三所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冰河 本章:第十九章 鏖战三所里

    占领三所里敌军驻地后,战士们彻底累垮了,可是大家根本不敢躺下,脑袋一耷拉就能睡死过去。虽然打下了旁边的高地,可是眼下只能守住这里,具体的战斗任务还要等团里下达。这次老旦丝毫不敢再大意了,他命令2连和3连不能停留,在两个山头上立刻开始干活,1连直接进入前沿负责阵地警戒。

    看着累得神情恍惚摇摇欲睡的战士们,老旦的心疼得揪成了一团。各排的炊事班长直接把几个冒着热气的大锅抬上了山,想让他们一边吃一边挖战壕,可战士们此刻已经精力不济,只想睡觉,看着满锅的肉菜,哪里吃的下去?王皓倚着一个大石头坐着,他脸色苍白,用手紧压胸部,不住地咳嗽,地上吐出一滩血。刚点上一根烟,那烟就被血浸透了,可他只喘了一口气,便又开始下达命令了。

    老旦跟着战士们上了山。在路上,他感到身子有点轻飘飘的,胳膊腿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景物也变了颜色,一会儿发亮,一会发灰,耳朵里的声音更是千奇百怪,近在咫尺的李三皮说话声他一个字也听不见,而在十米开外的陈岩彬喘气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听见眼皮和眼球那涩涩的摩擦声,那眼皮子好象两道巨大的闸门,要费千钧之力才睁得开来。战士们东倒西歪的身影在炙烈阳光下如同鬼魅,几十双胶鞋在干硬的山坡上踩出的声音很是刺耳,他不自觉的去捂两只耳朵,手一按上去把自己吓了一跳,两手就像摸到两个冰块,那两只耳朵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了。

    “岩彬!把望远镜给我,你去派人看看朱团长他们到了没有,别走错了路!”

    三所里这个地方在地图上毫不起眼,可是连新兵都能看出来,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正好卡在一条从北向南的大路上,不把这里的几个山头打下来,过往的任何车辆和人员都会被多个方向的交叉火力打得无处藏身。一到三所里,战士们便明白了这次夺命狂奔的意义,故虽然疲劳到了极点,却丝毫不敢松懈。为了相互帮助,杨北万发明了打耳光的办法,谁困了就喊,旁边的人就过来给自己一记耳光,这样犯困的人和打耳光的人就都不困了。一时大家不分官级,纷纷动手,山头上耳光声此起彼伏。在几个连长的带领下,战士们一边慢慢喝水吃东西,一边开始在山头上挖战壕修工事了。3连已经下去埋地雷挖陷坑了,山头上只有2连和1连在干活,4连奉命睡觉,三个小时后接班。接到睡觉的命令后,4连两百多人“扑通”一声,倒地就睡。

    朝鲜人的菜太难吃了,战士们虽然饿,却还是难以下咽。炊事员们想设法给战士们烧点稀粥喝。他们找了山上一处背风的地方开始挖坑,土里的岩石太硬,几个炊事员拿着小铲子忙活了半天,敲得火星四溅,也没挖出个坑来,在那里急得团团转。后来索性不挖了,搬来了几块大石头,把锅搭在上面,再把干净的雪放进去,终于可以点火做饭了。

    让老旦汗颜的是,只不到两个小时,D团大部、以及朱天华和大部分团级指战员就赶到了三所里。据团里的参谋长说,侦察营在走过的路上都做了很好的路线指示,后面的部队看得真切,根本不用犹豫,只管往前跑就是了,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路上有不少同志因过度劳累而牺牲了。路标是王皓的安排,老旦对他的细心很是赞叹。朱天华累得腿脚抽筋了,原本粗如牛喉的声音也变了味道,他一见老旦就走不动了,傍着一棵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旦和王皓赶忙去扶他。朱天华睁开瞳仁发散的双眼,喘着粗气道,你们他娘的走的是什么路?翻山越岭过河不算,还让老子滚驴坡跳悬崖,差点把老子这一百五十多斤摔成肉饼!王皓苦笑着说没办法,朱团长你回头看看地图就知道了,为了抢时间,咱们走的基本是直线,这条路是我们趟出来的,不这么走根本到不了。朱天华抽了根烟,脸色缓过来一些,回头命令道:“报务主任赶紧向师部和军部发报,我部已经到达三所里,请求下一步作战任务。老旦,你带老子上山!”

    话音刚落,杨北万把守的山头上传来一阵枪声,朱天华和老旦等人大吃一惊,忙快步赶到山顶。只见杨北万的士兵们一半在拼命挖战壕,另一半已经向山下开火。老旦举起望远镜朝下望去,看见有一百多个身穿美军服装的鬼子正在往回跑,再抬起来向北望去,对面那座昨晚从侧面翻过的大山上,一股黑压压的人潮正从山脊冒了出来。而东边的那条公路远处,望不到边的车流和人流正滚滚而来,足有几千人!他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上所有的疲劳感一下子全没了。

    “赶紧发报!敌人企图通过三所里撤退!我部请示任务!”朱天华大声喊着。

    “准备战斗!赶紧把战壕挖出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团长营长你们快点下去!”

    杨北万和李三皮在阵地上拼命大叫着。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可此时二人的眼睛几乎要爆出眼眶,面对如溃堤大水一般的强敌,他们十分紧张。到目前为止,老旦和战士们一样,不知道接下来的具体任务到底是什么?团里面的电台一直保持着无线电静默,面前遇到的敌人是谁?有多少兵力?全部不得而知。但是显而易见的是,侦察营这次翻山涉水,连夜奔袭八十公里,确实横在了正在向南撤退的大部分敌人前面。

    在敌人背后,志愿军的几个军已经拉开架势在进攻,如果能在这里拦住敌人,顶到C师和38军大部队的到来,就对敌人形成了南北夹击的军事态势,形成对我军最有利的歼敌局面。侦察营先行占领山头,D团大部随后赶到,用不了一天,C师大部也可以赶到这里。只要这一个师的兵力可以能把敌人挡住几天,38军的A师,B师就会把周围的几个战略要地顺势拿下,这溃逃过来的漫山遍野的鬼子,想突破这道防线可就难了。彭老总的几只劲旅,会用最为强大的力量对包围圈里首尾难顾的敌人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三皮不要惊慌!继续修筑工事,先让1连顶住。鬼子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不会一上来就狠攻的。对付鬼子们的坦克飞机大炮,没有战壕不行的。”

    老旦一边命令2连加紧干活,一边让杨北万带1连立刻奔向3连的防地,替换大象的3连进行阻击,大象立刻组织爆破组下去山坡上埋炸药,2排长带领爆破组,一次性把一个连所携带的炸药全部埋在了道路一边的石头缝子里,就等着敌人的车辆和坦克到来。

    “老旦,你和王皓给我下来!你们不能在这里留着!这才刚开始。”

    朱天华带着一众指战员下了山。大家这时困意顿消,也不觉得累了。一溜烟小跑进了临时指挥所。电话和电台都已经放置好,几个山头上的防御阵地都可以联络了。

    “营长?我们4连呢?”

    4连长耿新瞪着血红的眼睛来问老旦,老旦大怒道:“不是让你们睡觉么?谁让你们过来的?用你的时候自然会把你们踢起来!”

    “营长,这边一响枪,战士们哪里还睡得着?都在那边自觉集合了。营长,这个山头给我们来守吧,李三皮他们挖坑的时候,好歹我们已经睡了半个钟头了!好地皮不能让他李三皮一个人刮了呦!”

    “你们继续睡觉吧!这会儿让他下来,不是要他的命么?再说了,他2连刚吃饱喝足,你们还没有啊?我们这几个连要轮流上去,腾出D团其他部队睡觉的时间,1连和3连也是这么配合的,放心吧,仗有你们打的!”

    王皓总算劝回了耿新。朱天华已经忙成了一团,刚支起来的电台终于收到了上级的命令:死守三所里,等待援军到达!要象钉子一样钉在那里!

    报务员声嘶力竭地朝朱天华喊道,通讯员奔命一样的往各营传递着命令,各战斗单位进入了空前的紧张状态之中。后面跟上来的D团各部也已经筋疲力尽,还不像侦察营一样有时间吃饭。朱天华和几个营长们合计,再加上老旦和王皓的主动请战,决定还是让侦察营先顶一阵子,1营作为侦察营的预备队,但是要把自己的炮火支援先给侦察营用上。3营去东边的防御阵地做两个山头的预备队。各营以连为单位都要派出专门打坦克和机械化目标的尖兵,三个人一组,每组配备一个炸药包,争取把几辆打头的坦克炸在路中间,挡住后面的坦克和卡车。据说美军的火炮很是厉害,各战斗序列必须严格遵守梯次支援方案,不到紧张时刻不要大幅增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1营的尖兵胆子太大了,他们趁着敌人没有从山那边拐过来,在道路旁边迅速挖坑,把侦察营的战士们看得心怦怦直跳。他们排成一溜,不一会儿就挖出了四个一人多宽的坑,一个战士竟然抱着炸药包蹲了进去,他们在头顶上放上一块木板,木板中间有一个窟窿,埋进去的那个人就那样憋在里面,别的人用泥土和石头把木板掩盖上,在表面放一些杂草把窟窿掩住,再把挖出来的土石散落周围。很快那四个坑就都看不见了。

    敌人在前面搜索的两股侦察小分队被杨北万和李三皮打了回去,他们好像没太在乎眼前的麻烦,只是派出了大概一个连的兵力,照着山上放了一通迫击炮就开始往上爬。李三皮一见不高兴了,这么小看我?他命令不要开枪,说要看清楚这些家伙到底长啥样,一个也不准放走。在侦察营2连的战士们看来,没见过这样打仗的敌人,更没见过这样撤退的敌人。只见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慢慢悠悠地毫无队列地往上爬,还有半道歇下来抽烟的。这些家伙个个身材魁梧,驴高马大,他们的枪没指着上方,而是斜跨在肩上。等到走近了,战士们一个个张大了嘴——他们的皮肤并不个个都白,可眼睛都是彩色的,手背长金毛的黄毛的灰毛的都有,像是当年部队在剿匪时进了猴山。等看到当头那人嘴上叼着的大号雪茄和肩上的美军字母时,李三皮大喊一声:“给我干!”

    山顶上突如其来的弹雨让这帮美国兵魂飞魄散,登时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倒。但是,其他人受惊吓之后并没有跑,而是自动结成战斗队形开始往上冲。李三皮乐了,命令战士们把缴获的美国手雷像石头打狗一样扔下去,每一颗手雷都落在人堆里,炸得敌人人仰马翻。这些美国手雷没有一个是瞎扔的,也没有一个是落了地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不炸的。这些垂死的美国兵终于明白,山顶上的这帮人绝对不是一支北朝鲜的乌合之众,也许就是他们听说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可他们是怎么飞到自己屁股后面来的呢?

    活着的美国兵扔下同伴的尸体跑了。逃跑速度相当之快,连李三皮的战士都说如果他们放开脚打穿插肯定不慢。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抽根烟,美国人的一排炮弹就带着哨音飞了过来,那炮弹口径很大,把山头都晃动了。李三皮赶紧命令战士们撤到纵深战壕里猫着,看着山顶上那密密麻麻的火光,大家心里都有点发罧:他们的炮火来得可真快,打得也真准!这一次排炮轰持续了半个钟头,山顶上冠盖密布的松树几乎全被炸飞了,剩下的也陷入了熊熊大火。炮声一缓下来,战士们赶紧冲上去清理战壕,把着火的松树扔出去。抬头一看,一片黑压压的美国鬼子已经冲到了半山腰,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刚往下开了几枪,天上又多了十几架鬼子飞机,一边扫射一边肆无忌惮地朝着这边山头俯冲下来。老旦在山下看到,刚才还风景秀丽的山头上已经变成了火的地狱,就像一座被点燃的坟头一样烟火弥漫。

    侦察营的战士,无论来自何处,无论参加过多少次战斗,无论见过多少大场面,也不会有人见过火力如此强悍的敌人!山下近距离打上来的子弹全是各式冲锋枪和半自动,压制火力的轻重机枪多得不计其数,各式不同口径的火炮,压制迫击炮以及装甲车上的掷弹器,把山头打成了一片无处容身的火海。战士们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躲在几乎被炸平的战壕里,缩进冲击波和弹片的死角,可这连续不断的炮火无所不在,战士们几乎无处藏身。

    李三皮在阵地之间跑动鼓舞士气时,被一颗炸弹震昏过去,他身上多处负伤。2连只好由已经头上挂彩的副连长指挥作战。2连伤亡惨重,活着的战士们为了不让敌人趁势爬上来,顶着敌人的强大火力向下不间断的射击。美国人的飞机把一颗颗炸弹准确地扔在阵地上。老旦在望远镜里看到,几乎一个排的战士在一声爆炸中支离破碎,飞上了硝烟弥漫的半空。老旦拼命摇着上面2连的电话,此刻已经无人接听。很快,李三皮和几十个伤兵被抬下山来,被迅速送到急救处。李三皮的伤口呲牙咧嘴突突乱跳,看上去都很吓人,不过老旦凭经验判断,他的伤不致命。据抬李三皮下山的战士说,2连战士已经伤亡过半了!不过鬼子被压在半山腰,一时也冲不上来。1连那边还没有受到敌人的大幅冲锋,只是挨炸。

    “耿新,让4连准备上去!”

    能征善战的2连只在瞬间就遭受了如此大的伤亡!虽然对此也有一定的心里准备,可老旦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美国人的炮火太猛烈了,比南朝鲜部队的火力猛多了,也准多了。他想起了当年在武汉和常德打鬼子的时候,那时鬼子的火力在他看来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可如今和美国人的立体火力覆盖相比,从数量到质量上都不能相提并论,难怪鬼子最终栽在美国人手里!

    “老旦,我和4连一起上去吧,你盯着3连那边,这边再怎么的也是居高临下打步兵,他们那边要面对装甲部队,闪失不得,被美国人的坦克捅开口子就完球的了!”

    一贯满不在乎的陈岩彬此刻也是眉头紧锁,说话变得一本正经。

    “老陈你还不能上去,2连损失虽然大,三皮也负伤下来了,但是阵地并没有垮。副连长是老党员了,如果守不住会他会通知我们。你这样上去太危险,也没有必要,你还是去把1连的战斗布置再强调一下吧?”

    王皓提出了意见,老旦和陈岩彬都认为有道理。敌人的进攻虽然很猛,但是在这个关口上,要信任战士们!正如朱天华对侦察营的信任一样。而且1连把守的阵地才是最为薄弱的环节,焉知鬼子不是声东击西?

    老旦带着团部作战参谋来到了3连阵地上。和2连阵地上你死我活的争夺相比,这边好像还没有开始,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已经出现了,前面十几个工兵正在路上扫雷。十几个埋下去的地雷被他们挖了出来,处理之后很潇洒地朝沟里一扔,他们大概也觉察到了山上有埋伏,几辆坦克时不时地放上几炮过来,其中一炮正落在老旦不远处的观察哨上,三个战士登时被一团白光撕成了碎片,一片血雨飞了过来,撒在周围的人身上。大家都一动不动地隐蔽着,团作战参谋是个军政学院的大学生,见一块红白相间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他忙掏出一块黄色的棉布仔细来揩,一边往下擦一边皱着眉。老旦和王皓对视一眼,对他的举动都很是反感。老旦发现身边落下了一个白里透红的手掌,还冒着丝丝的热气,心里一疼,忙小心地拾起来,在眼前的松土上用手挖出一个小坑,把它埋了进去,再用手把土拍瓷实了,抬起头来,他刚好看见王皓给他的一个微笑。

    敌人的坦克已经到了山崖旁边,大象立刻命令引爆埋在山崖缝里面的炸药,绳子拉了,可是却没有响。大象大怒,叫过2排长来就问。2排长一头大汗,他的脖子是被树枝刮花了,缠了一条白毛巾,他说估计是电线被山崖上锋利的岩石磨断了,马上带几个战士过去接线。大象急出了一身大汗,这就等于埋在地里的那些战士要在毫无掩护、敌人坦克仍然开进的情况下去炸坦克了,面对前方的坦克机枪手和周围掩护的步兵,这等于是自杀。接线已经来不及了,下去接线的人会被敌人看的一清二楚,乱枪之下肯定活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过了几分钟,敌人坦克已经离埋伏的战士们很近了。对面的山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抱着一个炸药包,悠着一根绳子从山顶直荡下去。鬼子立刻就发现了他,那个战士滑到了埋藏炸药的缝隙那里,身上虽然被打出了一片血窟窿,他还是拉响了怀里的炸药包。老旦猛地看见了那人脖子上的白毛巾像一个风筝一样飞向天上,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的2排长。

    美国人恍然大悟,坦克立刻就要掉头,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里,炸药包引爆了山崖缝隙中的炸药,巨大的爆炸轰掉了半座山。地裂一般的震撼中,上万吨坠落的岩石把道路上的坦克和车辆截成了两段,冲得东倒西歪,走在靠山一边的鬼子们眨眼间就被吞没了。除了前面的五辆坦克和车辆,后面的敌人被这从天而降的石头暂时挡住。伴随着这声爆炸,藏在地里的几个战士齐刷刷跳将出来,奔向近在咫尺塄在哪里转圈儿的敌人坦克,在美国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将冒着烟的炸药包扔在坦克下面。

    “开火,掩护!为2排长报仇!”

    大象含着眼泪发令了,山上各式武器向惊慌失措的敌人开了火,那几个坦克在一团团火光里碎裂了,一个被炸飞的坦克炮塔重重地砸在一辆满载美军的卡车上,硬生生把它和上面的士兵砸成了饼。3连的迫击炮猛烈地的轰击着敌人的步兵,寂静的山谷,眨眼功夫就成了尸横遍野的坟场。老旦被战士们的杰作惊呆了。3连两个排的战士已经从侧面冲下山去,将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鬼子冲的七零八落,敌人一边往后退一边发射了火焰喷射器,在道路上烧出了一道火墙,有几个战士没有出来。

    战场上留下五辆燃烧的坦克和十几辆报废的汽车,一百多具尸体。敌人撤退了。

    2连和3连的阵地暂时平静了,但是大家都明白,美国人不会甘休,厉害的还在后面。对1连阵地的轰炸和冲击从没停过,撤下来是不行的,伤亡再惨重也要坚守。侦察营能不能挡住势如潮水的美国人,老旦已经心里没底,眼看刚才炸下来的那些障碍物,只一会儿功夫,美国人就已经在炮火的掩护下用工程车辆推开了。风雪中,隐约可见远处几十辆坦克和黑压压的大群步兵在集结。飞机越来越多,正在扑向山头的阵地。

    美国人拼命了。

    老旦身后,D团各营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随时准备接替侦察营。这注定是一场昏天黑地的血战。美国人强大的火力让他感到害怕,身体中的血液在高速地流淌着,这也许是自己最后的战斗了,也许从十几年前参军时起,这场战斗就已经命中注定……

    十多年后,每当老旦回忆起三所里这次战斗,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偶尔会静静地流泪。这场战斗是如此残酷,如此壮烈,以至于他都开始淡忘这之前经历的血战。三所里这道红色而血腥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竖起一个高大的墓碑,挡住了回忆里的一切。

    太惨了!

    美国人和随后赶来的南朝鲜人发疯一样地向D团各营阵地发动了进攻,根本没有什么进攻间歇,各式炮火不息,飞机昼夜轰炸。敌人排山倒海的冲击让战士们终生难忘。老旦在高地上向北望去,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残酷而壮丽的景象,在白天还是锦绣的河山,此刻已经变成了血与火的地狱。各式武器交织而成的巨大声响,就像黄河开裂一样直冲云霄,地动山摇。绵延百里的山谷之中,漫山遍野的树木在燃烧着,如同亿万只通亮的火把。成千上万的爆炸火光和照明弹,映红了天空。

    燃烧的战车,横陈的尸体,碎裂的大地。

    老旦知道,在敌人后面的志愿军部队已经在全力向敌人进攻,二十万大军正在逐步切割敌人的每一支部队。而在眼前,在几十架轰炸机倾泻的弹雨下面,数不清的炮弹、子弹和火焰扑向侦察营把守的山头,那些弹痕是如此之密,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洪流顷盖在山头每一寸阵地上。经过这半天的狂轰滥炸,山头原本坚硬的巨大岩石已经变成了碎石粒,战士们每一次挖出的战壕都会在一阵猛烈的炮火中连同他的战士们消失不见。阵地下面,近千具敌人的尸体几乎把山坡盖住,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仍然在发疯一样的进攻。石头在燃烧,尸体在燃烧,天空在燃烧,山上山下,每一个人的双眼也在燃烧……

    杨北万的阵地终于遭到了敌人毁灭性的打击,在平均每秒钟落下六七发炮弹的一个小时轰击之后,十几架飞机掩护着十几辆坦克,外加上千名敌人,浩浩荡荡压向了1连阵地,只半天时间,1连就基本上打光了。杨北万带着阵地上所有能动的战士一步不退,始终钉在那个山头上,任凭敌人冲上山头还是占领战壕,战士们都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把他们赶回去,每一次也都会付出几个战士的生命。几番猛攻之后,敌人损失也很惨重。

    李三皮的阵地已经没有了军官,杨北万担心敌人向这一点突击,把自己的阵地交给几个党员同志负责,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跑到了3连阵地。其他营的阵地上遭遇的进攻压力丝毫不亚于这边,在新源里和松骨峰那边,战况仿佛更为激烈,刚才在望远镜里还尖翘翘的两个山头,如今好像被炸得矮下去了不少,那是B团把守的地方,看来范老虎的处境比朱团长这边更为残酷,因此彼此之间谈不到照应掩护了。在D团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候,南边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向南看去,距离这里几公里的地方,山头上也开始被敌人的飞机轰炸。老旦看了看表,估计是敌人北进的援军开始进攻南边的C师阵地,两头都是敌人,情况更加紧急了。按照原定时间,守卫三所里和新源里地区的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后面的援军应该就要到了,他拿起电话喊道:“3连3连,阵地怎么样?”

    “……我是3连阵地!我是3连阵地……连长和指导员、副连长都已经牺牲了!现在我们在由杨连长指挥,阵地被压缩,但是还在我们手里!”

    “让杨北万听话!”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杨北万的声音:“老营长?我是杨北万!”

    “能顶住么?”

    “再给我半个连,我能把两个山头都顶住!”

    “支援部队还没上来,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那……老营长,那就只能和敌人拼了!老营长,我杨北万能有今天,这条命是你救了好几次的,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还等着你给我介绍板子村的姑娘那……”

    “小兔崽子,老子马上就来……”

    话音还未落,一声巨大的爆炸从电话里传来,老旦的耳朵差点被震聋,他条件反射般地扭头看向山顶,只见两架敌人的轰炸机从山顶掠过,一片巨大的黑云从阵地上腾起,老旦的电话落在了地上。

    老旦心中哽咽,眼神凝重。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空中打击,这种航空炸弹怎么有那么大的爆炸烟云……从敌人射向山顶上的炮弹爆炸声,老旦觉得现在一秒钟至少有七八颗炸弹爆响,这比在淮海战场上解放军俘虏自己的那一仗还要厉害得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恶狠狠地拿起了身边的枪。这是一只苏联的波波沙冲锋枪,是王皓从那个累死在路上的战士手中拿过来的,还从来没有用过。王皓已经去2连阵地上面,陈岩彬联系不上他,电话线又被炸断了。

    “老陈,咱们该上去了。”

    “嗯!是时候了老旦,按照团里的部署,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警卫排!通讯组!各连文化教员,所有的同志们全体集合,带上所有的武器!”

    陈岩彬刚才在阵地上布置任务时已经负了伤,左胳膊上和头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看到情况紧急,坚持不下去,是被杨北万的兵拖下来的。

    老旦和陈岩彬带着十几个战士,飞快地奔向3连阵地,山上被炸起来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一股炸药和汽油的味道,脚踩上去竟然是松软的,被他们的双脚搅和起来,像是河床里的细土。到了山顶,冒着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们焦急地寻找那八个战士,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众人就在那里大喊着他们。老旦心痛地看到,山顶上那几十个战士的尸体,已经被敌人持续不断的炮火炸成了碎屑,红白相间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阵地上,阵地上原本坚硬的岩石已经被烧成了石灰一样的焦土,子弹打在上面不再四处乱崩而是扑扑作响。众人一边四处喊叫,一边收敛能够使用的武器,一个战士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犹如一片焦土里钻出了个黑无常,几乎赤身裸体,连裤衩都没有了,他的全身已经熏烧得漆黑,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为被烧焦的脸而上下翻卷着,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恶狼一般凶狠血红。他的手里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着引线,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老旦,猛然间,这个人扔下爆破筒大哭着扑向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老营长啊,就剩我一个了,他们全牺牲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好兄弟!莫怕,咱们都在这里,咱们侦察营都在这里,你是好样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

    说着说着,老旦潸然泪下。

    “杨连长不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找不着他了,刚才他就站在这里……他就站在这里啊……”

    “他牺牲了,他被敌人的飞机炸没了……”

    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士紧紧抱住老旦,大张着嘴却哭不出来。老旦强忍着心里的悲痛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余三强,是3连2排炊事班长。”

    “我命令你来接替杨连长的职务,我们要坚持住!不许后退!你能活着下去,以后就要带着1连,听明白没有?”

    “连长和同志们都牺牲了,我决不会离开他们!”

    “别哭了,敌人要上来了,还能战斗么?咱们准备战斗!机枪还在么?”

    “机枪全炸烂了!”

    “那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吧!”

    “手榴弹早就没了,好多冲锋枪枪管弯了,打不了了,我从鬼子身上拿了十几只枪回来,可是子弹不够。营长,咱们的援军那?”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冲锋枪交给了这个战士,再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个人,也决不能让敌人占领阵地,同志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现在要让志愿军所有指战员知道,我们侦察营是38军C师最硬的一颗钉子!”

    陈岩彬大喊着,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绷带,鲜血立刻从伤口崩了出来。老旦从战壕探出头去,他看见了死在阵地前面那几上千具敌人尸体,血已经染红了山坡,十几辆坦克一字排开在向这边轰击,天上又有十几驾飞机俯冲过来。在他们下面,又是上千敌人……

    在老旦以后的记忆中,这个场面总觉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战斗画面混在一起,在脑海里相互交织着。当时有没有把枪交给这个战士?如果给了,那咋记得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记得看见了好几个身高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为啥旁边还有一个日本鬼子那?自己好象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放倒了,这个时候明明用的是那只手枪啊?老陈是怎么下来的?怎么记得他和两个鬼子摔在一处,用绷带勒死了一个鬼子,他最后不是和另外一个鬼子摔到山下去了么?警卫员小柳是怎么牺牲的?那个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咙的人,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后生娃子小柳么?王皓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他不是在4连的阵地上么?他怎么能用一挺机枪打敌人的飞机那?这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他哪里去了?怎么没人提起他呢?余三强穿的是谁的裤子?怎么那么短那?通讯班班长手里面从哪里弄来了一只红旗?怎么上面一个枪眼也没有呢?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是谁吹响了冲锋号?司号员不是早就牺牲了么?那几个宝贵的文化教员,连长们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们上战场的宝贝疙瘩,怎么也拿着手雷冲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忆,这个高地上的很多画面,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颗炸弹炸得失去了一些记忆,最后的记忆画面是那面鲜艳的红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刚想去拔那旗子,它却猛然间被一柱冲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那根火柱爆发出的巨大冲击波也将自己猛地掀起来,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飞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骤然间开了无数个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边是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是凉飕飕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滚着,令他惊奇的是,他很喜欢这种飞的感觉,也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在武汉的长江边上,不也是这么飞起来的么?他从山顶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觉飞了很长的时间,最后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见自己手里的枪翻滚着飞下山去……枪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么?意识弥留之际,他用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看到,山下一只志愿军的部队正在向上飞快地攀爬,打头那个胖子是团长朱天华么?怎么有点像麻子团长?他身后的战士同样高举着一支红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变着颜色,在大风里呼啦啦地抖着,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一会儿是五星红旗,一会儿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自打男人再次离开了板子村,翠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离家,那是鬼子打进家来,国军强拉硬拽没法子。自己牵肠挂肚多年之后,看着国军被鬼子打成那个样子,几年也没个音讯,估计男人已经战死了,她自己悄悄哭了,死下心来拉扯孩子,过成啥样算啥样。谁料想男人竟然回来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希望重又燃烧起升腾的火焰,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恨不得永远把他绑在炕上,和自己厮守一生。于是男人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这心里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翠儿的心每天都悬着,每天都去村口听广播,听听朝鲜战场上有什么动静。县里也经常有报告员来乡里传达抗美援朝时事,宣讲国家战时政策。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咱们志愿军前两次战役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已经快打到三八线了。“三八县”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她心里听着还是踏实极了,天天把老旦在战争中获得的奖章擦来擦去。志愿军打了胜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较安全的。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赶回美国去了?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县长的许诺兑了现,两个孩子都去县中学念书了,就住在县城亲戚家,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亲戚传回话来,老二有盼儿学习很用功,天天看书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各门功课都不错。老师们夸这孩子有灵气,肯用功,将来也许可以考上信阳师专。那老大有根儿学习不行,憨头憨脑的上课却调皮捣蛋,老师问问题,他张口我爹闭口我爹,说我爹没文化一样打天下,着实是个刺儿头。老大老二还隔三岔五和学校的同学打架,老大有根儿人高马大,老二有盼儿心狠手黑,二人联合作战,配合默契,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学校一霸。因为是县长安排过来的,他们的爹又是一个军官,老师和校长都拿这两个小子没甚办法。

    孩子们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儿并不很上心,能打能闹也总归好过在板子村目不识丁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经常在身边,翠儿自己过得也算舒坦。劳作之余,村干部们经常带着各自的女人孩子来串门,其中村支书郭平原上门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门槛弯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的安排处理,还让人在门楣上镶了两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这也难怪,谁让他仍然不会写字那。谢老桂和谢国崖两个家伙被农村互助工作组的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早没了心思来照看军属。郭平原四处收集着朝鲜战场上的消息,觉得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国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面对强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讲话,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翠儿没有去乡长安排的妇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开办了几个农村生长互助组,协调了一些农户的劳力,村里补发了老旦原有的五亩地,现在家里人均有三亩半地了,自己的地还能被乡亲们照顾着。县里给区里派下来一些军需品生产任务,梁区长把一些棉纱绷带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板子村的合作生产组。一听说是给朝鲜前线准备的,翠儿立刻就报名参加了,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寂寞,和村子里的婆娘们整天笑呵呵地干着活,一边干一边和众人聊说着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儿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么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还当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萨保佑他哩?”

    “就是呀翠儿,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这样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谢国崖那溜舔的劲儿,恨不得和你家老旦攀兄弟哩!”

    “备不住啊,你男人再回来,这官儿又能往上蹿一蹿,咱板子村屁大个地界儿,将来可咋容他那?翠儿你就等着去城里和你男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没准当个诰命夫人哩!”

    “啥大官儿小官儿的?俺才不希罕哩!能安生回来就算烧高香了,城里面俺不想去,谁也不认识,又没地可种,俺家老旦也是个不稀罕当官的,俺看他呀,带兵打仗或许是好样的,当官儿他不是块料,大字也不认得一簸箕,当个啥官儿那?也就在家里威风威风,不过啊,嘻嘻,在家里还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这东西,长几根毛就炸刺,给个锅盖也能当成响锣来敲,他要是日后欺负你,你就甭让他上炕!上了炕也崩让他进你被窝,看憋不死他!”

    “你当人家老旦和你家男人似的?刚当个民兵连长,那腰杆儿挺的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个乡亲们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旦,当了荏大的官,见了咱乡亲还是一口一个叔伯婶子叫着,哪有一点儿矫情的样儿?”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莲儿家男人干啥?人家干的是那份活儿,就得摆个做派哩,要不村子里那帮愣后生子谁服他哩?换了谁都一样。俺家老旦又不在村子里挂职,回家来就是想安生安生,当然个没啥派头了。”

    “翠儿,你知不知道城里在杀反革命哪?”

    “啥反革命?哦,俺听宣传员说了一点,俺不晓得是啥意思。”

    “据说有人往政府和学校的水里放毒,还往急救包里掺土,这急救包到了战场上根本不能用,战士们用了就伤口感染死了,俺家男人他二舅在城里公安部队里面做文书,说局子里面天天抓人,抓住两天就枪毙,一天几十个那。”

    翠儿一听有人敢往急救包里掺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那就该杀,俺男人在前面打仗,要是用了脏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么?他们还有没有良心了?还敢在学校水里放毒,那娃娃们招他惹他了,要是他们落在俺手里,俺非拿纳鞋锥子扎死不可。”

    “就是的,咱们帮你一起扎狗日的……”

    “翠儿,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里跑?他想干球啥哩?”

    “嗨,也没个啥事,就是来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帮的。”

    “别听他的,你还记得不,你家男人没回来之前,他还想把你家后房拆了充公那!你们家老大为这个在他家门口拉了泡屎,摔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这号人啊,那脸是新媳妇的褥子,一天换一个怪图样!脖子一扭他就能换个嘴脸,还不是见你男人牛气了,怕你男人倒旧账,赶紧来巴结?嘿,点头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张书记脸!前天啊,俺听见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说自己的房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妇家的房子,呵呵,还有人在那儿吃醋哩!”

    “俺心里有数,他帮他的,俺端着接着,却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个破货,咋的俺家有根儿当年不多拉两泡儿!摔烂她的腚!”

    翠儿想起当年郭平原欺负这孤儿寡母的时候,也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让老旦把他拉出去毙了。可眼下这日子和蜜一样,就不想计较以前的事情了。当官的本来就没有多少好鸟,这郭平原也没啥大坏水儿,拿他当房檐上那只老猫得了——只要不来偷鸡使坏,高兴了就给他个好脸。

    “水秀啊,你家二子现在咋还这虎性那?俺那天半夜起来解手,听见你家房里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像没个这般劲头哩?是不你给他吃啥药了?”

    “啊呀翠儿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旦的样子招呼,说他娘的老旦这小子以前和俺一个球样,打架都是俺揍他,可如今人家一扭脸成了大将军,县太爷都前拥后呼地围着,早知道这样就不当逃兵了。他这心里正怄气那,没地方发气就半夜折腾俺,一茬接一茬,像是吃了驴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气,你过瘾呗?”

    “俺还老开导他哩,说你只看见人家老旦有县太爷陪着,就没看见人家老旦脸上那一堆伤疤,身上说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长疤,你也别想当官,要说老旦这一走十几年,翠儿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个十几年,就是当了委员长,俺也不愿意哩,翠儿你说是不?”

    “那可不是!这二子是一时臆怔了,你别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当兵几十个哩,除了偷着逃回来的,不就他老旦一个活下来的?俺那老旦脑子傻,那懂得个跑?还是你家二子机灵,现在怄个啥气?就怕他怄着气半夜折腾,三十亩地一头牛,正是干活的年纪,别早早地做坏了身子呦!”

    “哎呀,俺挡都挡不住哩!就差在被窝里砌堵墙哩!不过啊,俺还真要感谢你家老旦回来,俺有年头没这么舒坦了……”

    翠儿猛地想起了老旦刚回来的那天晚上,脸也不由得红了。

    转眼一年过去,男人仍没有个消息,翠儿心里有点不踏实了。趁着去县里看孩子的功夫,她挑了半筐鸡蛋,自己问路找到了县政府,点名找姓找储健县长。储县长刚开完镇反会议回来,忙接待了她,答应帮她去38军驻地了解一下老旦的情况,翠儿带来的鸡蛋,储健是死活没收。

    一年下来,两个孩子的个头噌噌上窜。老大有根儿变得虎背熊腰,和他爹一样魁梧,眉宇之间益发多了一股剽悍之气。老二有盼儿个子也长了不少,只是没有他哥那般威猛,依然瘦弱,但是比老大更多了份文气。两兄弟都很想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回来。

    老二的学业正如亲戚所言,一天比一天好,一笔字写的极漂亮工整,连袁白先生都赞不绝口了。他和哥哥因为没有过基础小学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预科两年。有盼儿天生聪颖,勤学好问,架也不打了,经常挑灯夜战,学习好得常令老师们大跌眼镜。他对文学和历史有很浓厚的兴趣,一回家就拉着翠儿的手,给她讲历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很多朝鲜战场上的事情,把朝鲜那边为什么打仗,是谁和谁在打仗,志愿军目前情况如何,把他娘讲得云山雾罩的。翠儿知道了咱志愿军已经把南朝鲜的首都给占了,现在两边正打得激烈,老旦所在的军队一入朝就干了几场大仗,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儿听了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只是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忧。

    储县长设法给38军驻地接待部门打了电话,并没有得到老旦和D团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军已经被叫成了“万岁军”,忙托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翠儿,说你就放心吧,你家老旦肯定没事,这下子更牛气了,部队成了万岁军,他还不成了万岁团长?

    转眼又过了半年,该是忙秋的时候了。家家户户开始倒腾院子,清理扬场,准备收割庄稼打粒儿晒谷子。这里不比黄泛区那边,谷子高粱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错,收完秋后的庄稼,就得准备种小麦了。八月十五一过,各家各户打点好自家的粮食,分出上缴的公粮,然后开始打大枣,蒸秋包,挨家挨户串门吃喝。

    自打县里宣传开展农业生产互助组以来,才半年功夫,互助组生产模式在武元乡达到了空前规模。板子村成立了生产大队,村大队下面有一群小队,一个小队长带若干户成为一个生产小队,一个小队为一个生产组,仅一个板子村就有十七八个组。一个组的几户人家把农具和力气全部合起来用,但是土地还是分着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农活。县里和区里把党中央的精神传达到了各村各户。党中央认为要克服农民的分散经营困难,要使广大贫困的农民迅速增加生产,走向丰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国家得到比现在多得多的商品粮食及其他工业原料,同时提高农民的购买力,提倡必须‘组织起来’,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则,发展农民互助合作的积极性。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后的生产模式原型是小农经济。党中央讲了,小农经济不是向社会主义的大农业发展,就是向资本主义的大农业发展,而资本主义道路是社会主义农业生产所必须反对的,因此现在一定要把其发展前途引导向农业集体化或社会主义化,就会避免农民自发地再转向纯粹的小农经济。村大队一众首脑研究上方政策有个把月,才算弄明白了党中央想干啥。乡亲们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各的地,对这种新奇的生产模式很有新鲜感,也感受到了集体共同生产的高效率,这么好的办法以前咋就没人领着用呢?肯定是党中央毛主席为咱穷人昼思夜想,这才找到这么个好办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户户忙成了一团,到处都飘着丰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谢老桂忙着落实公粮的定量征缴,挨家挨户都有份额,只是比例很低。乡亲们感激新中国带来的幸福,原来交给大户的地租大多化为了自己的余粮,和堆在后院的过冬粮食相比,那点上缴国家的公粮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么,众人争先恐后地把粮食交到区里以表感激之情。翠儿和几个乡亲们把要交的公粮凑成一辆大车,和村里的二十辆骡车排成一队,在郭平原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区粮站进发。他们的车上插满了红旗,鞭子抽得四野皆闻,一路上欢歌笑语,路上不停的撞见临近村子的交粮队。为了压倒他们的气势,鳖怪还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区里才停。

    真想不到,区粮站门口竟然已经排起了长龙,来自西堤北村、乔庄和西河沿村的交粮队伍早就等在那里。区粮站的工作人员显然没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粮如此踊跃,登时手忙脚乱,秤砣不够,人手不足,粮仓甚至还没全盖好,正在那边着急。郭平原闭眼合计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认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带队回去又觉得不划算,回头一看,马家台村和刘家窑村的运粮队也挨着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干脆就在马车上过夜了,交完了粮食再回村,咱们给新中国交粮,为国家把粮库塞满,种地再苦再累都不怕,还怕在车上过个夜?

    既然只能待在这里,翠儿就动了去看看孩子们的心思。这里距离孩子们的学校只有十里地,离孩子们住的亲戚家里也不过十五里地,马车打个来回,夜半的时候也该回来了。翠儿央说了赶车的小队长,让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这里也是闲扯淡没事干,更耽误不了明天交公粮,小队长痛快地答应了。

    卸下粮食的骡车很是轻巧,吃饱喝足的大骡子撒欢儿一样地快跑,很快就到了县中学门口。此时已是傍晚,翠儿看到学校门口停着几辆公安部队的汽车,大门入口的大操场场上围满很多人,正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吵吵着。翠儿左顾右盼地进了门,费力地在人群中钻进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摊血,吓了一跳,然后就看到两个医生样的人正在给几个半大小子包扎头上的伤口,一个伤得挺重,正往被往外边车上抬。几个公安队的战士围着两个人在训话,他们的腰上还挂着枪。

    “哪有你们这么手狠的?自己的同学也下得去手?说几句闲话就抡铁锹,你们爹娘怎么管教的?你爹是军官,最讲组织性纪律性,你咋就没学到一点呢?你们学校也有问题,怎么他们打成这样才制止?出了人命可怎么办?你个后生瞪什么?说你不对么?想跟我们住几天?你已经犯法了知道么?”

    “这两个学生平时挺好的,尤其是谢有根,平常最是老实憨厚的,今天不知怎么了下这么个重手,我们学校是有责任的,事发之后我们及时制止了他们打架,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等我们来了已经这样了。”

    一个老师堆着笑脸和公安战士说。看着几个公安围着的两个人,翠儿心里骤然感到一种不安,走进一些仔细看去,正是自己的两个宝贝疙瘩,正在那边低着头挨训,两人身上都有血渍。

    “这是咋的啦?有根儿有盼儿?你们这是干啥了?你们闯啥大祸了?”

    有盼儿看见翠儿,哇地就一声就哭了,急忙扑过来抱住他娘,翠儿看到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像个馒头,眼睛剩下一条缝,忙颤巍巍地用手去摸。有根儿却没有动,身上仍然绽起一块块的肌肉,他的头上也是青痕遍布,只是没有见血,兀自恶狠狠地盯着正在包扎伤口的那几个人。

    “娘,他们骂俺爸,俺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俺哥用铁锹把他们都揍了。”

    “骂你爸干甚哩?你爸招他惹他叻?”翠儿一听就火了,这都叫啥事儿哩?

    “他们说俺爸在朝鲜战场上没用,咱们志愿军就是因为这些原来国民党的部队打仗不行才退回三八线,说俺爸怕死,还说俺爸和美国人是一伙的……”

    “哪有这样的事?谁家的野娃子?嚼舌头咋的没深没浅?俺男人在前线给新中国打仗,死活都不知道,咋了还有罪了?俺男人是志愿军,不是国民党!你们还讲不讲理?这些屁孩子咋能知道朝鲜那多事情?肯定是他们家大人在后面瞎球乱嚼,这不是反革命么?……现在不是在抓反革命么?你们公安不去抓反革命?拽着俺家孩子干甚?俺家孩子打得好,给他爹争气了,俺看谁敢动他们,谁敢动俺就和他拼了!……俺男人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身上十几个枪眼,一百多个伤疤,俺男人会怕死?……我日你娘的!谁教给你们这些说道的?要是你爹你娘,看俺不撕烂他们的嘴!……这新中国有俺男人的一份功劳,现在又在保卫新中国,你们公安算个球?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教训俺家孩子?俺男人有本事,他的儿子也不会稀松,没打死他个狗日的算是他命大!”

    近些年来,翠儿已经被战争的恐怖和沉重的生活压去了不少悍气。在嫁给老旦之前,她的火爆脾气曾很让她娘家人头疼,就是嫁给了男人之后也没有什么收敛,因为新婚头几个月二人天天恩爱不太出门,村子里就有闲妇嚼舌头,编造她家炕头上的趣事。翠儿知道了立刻火冒三丈,遍地找寻作战武器,拎着一把草叉就登门大闹,把那婆娘家那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吓得跳窗户跑了,从此再没人敢乱嚼这名悍妇的舌头。男人走后,日子苦了,翠儿终于知道就算自己当年多威风,脾气多厉害,离开了这个给个巴掌都呵呵笑的憨厚男人,自己心里就像少了脊梁骨般无依无靠。她开始变得谨慎小心,不招惹任何人,说话嗓门也低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村子里的野汉子们在这漫长的十三年里,仍然不敢上门招惹。时隔多年男人回家之后,翠儿好像又变了个人,天天脸上挂着笑,不管见了谁都和颜悦色,从不去和他人计较便宜,她终于明白,她的一切依靠以及这个家庭的未来,都决定于那个重返战场的男人!有了他,自己心里就无比踏实,什么吃苦受累忍气吞声都可以不去理会了。故孩子们挨凑她倒不很在意,却丝毫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被人随意污蔑和侮辱。

    几个公安队战士被这个女人镇住了,只听说过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没想到这孩子们的娘也是个如此悍妇!看着她那幅恨不得拼命的架势,几个才二十出头的公安队战士们一时束手无策。

    “这不是解放同志的媳妇么?哎呦原来是翠儿你啊!”

    人群里钻进来一个人,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脸上笑呵呵的,竟是去过家里的储健县长,他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看上去都是政府的。

    “储县长?您听见信儿了?我们能自个处理,还劳您跑过来干啥?”公安员忙说话了。

    “能处理?有你们这样处理的么?”储健的脸一沉。

    “我都知道了,五个人对两个,两个人却把五个人打了,本来是学生打架,谁打谁都是屁大点的事情,可是事情小,问题却大!现在是什么时候?咱们志愿军在朝鲜多么艰难?怎么还有人在后面说胡话?还有没有点思想觉悟?谁把谁打着了都是小事,政治思想觉悟上出了问题,这才是大事。还记不记得毛主席前些日子说的‘三件大事’?你们公安部队难道没有传达么?谁在这个时候破坏抗美援朝和土改,谁就是要被坚决消灭的对象。今天两边都动了手,也都受了伤,谁轻谁重相互都不再追究了,但是这个事情要掰扯清楚,那几个骂老旦同志的,学生还小,学校是要加强教育的。你们还要去他们家里调查调查,看看这个言论是怎么出来的?如果没有反革命倾向,也要对他们的家长进行及时教育……”

    “储县长,有一个学生他爸是刘副书记……”

    “刘副书记?那就更不应该了,是谁也不行!亏他还和我一起在伏牛山打过游击,革命觉悟都哪里去了?回了县政府,我会在党委会上亲口骂他……你们是学校,一方面要为人师表,一方面要加强学生们的思想教育,还要时刻关注志愿军家属的思想和学习状况,加强同学们的团结工作。所以我说,学生们因为这种问题打架,主要责任不在他们,而在于你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好在没有出大问题,要是出了人命,你们也罪责难逃!”

    翠儿一看有县长撑腰,这县长听上去也打过仗,反倒自己的气有点弱了,鼻子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掺着翠儿,不去理会那几个公安了。

    “储县长放心,我们一定加强这方面的工作,这个你放心……”

    校长一头是汗,看得出很是紧张。

    “翠儿啊,你也要注意一下啊,别管这几个孩子们说什么,学校里的事情,毕竟现在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么,情况不明,咱们也别把矛盾扩大化。孩子们都还小,预科还没上完,后面还要念初中高中,要想个长远。有些事情他们掰不出个轻重,犯点思想错误难免。往后还要一个学校念书,你的孩子们出口气动手这个难免,但是手下的太重,出了大事怎么办?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就是他们说得再不应该,这不是有政府出面呢么?所以了,老旦同志在前面打仗,这家里和孩子们一定要安生哩!你把气消消,这个事情我们来处理,你别挂念在心上,要相信政府,啊?”

    翠儿气已消去大半,看着一个学生额头上还在渗血,这时倒有点可怜他们,毕竟他们都和自己儿子们一样,才过了啥球也不懂的年纪。说几句胡话就被有根儿追着打成这样,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够横的。

    “储县长给咱们作主,俺听政府的……”翠儿抹着眼泪说道。

    “行了,这事情就这么处理,受伤的孩子们都去县医院看看,重的住院治疗,费用学校出。等伤都养好了,王秘书你知会青年团县委,组织县里面再开个抗美援朝支援大会,各学校师生都要参加,集中进行一下‘三件大事’的学习和教育工作。”

    这件事请在储健县长的处理之下迅速地平息了,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几个孩子伤好了之后不久就又在一起读书和劳动了,还成了不错的朋友,矛头一直对外,开始联合打外校的来犯者了。十四年之后,在储健县长决定自杀的前夜,他才知道这个“一中事件”竟然也成了自己被打倒的理由之一。

    “娘,俺要参加志愿军!”

    一直沉默的有根儿突兀地对翠儿说道,翠儿才缓和下去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一桶汽油,瞬间就又升腾地燃烧起来。

    “你个娃子吃错药了?你去那里干甚?有你爹一个让人操心的还不够俺受的,还要添上你个笨娃子么?你才多大年纪?十四岁!你爹当年被国民党硬拉去的时候还二十岁那,莫不是打人打上了瘾,想上战场去杀人了?再敢胡嚼,看俺打不烂你的腚!”

    两兄弟受的都是皮外伤,没几天就光鲜如初了。但是这件事让两个孩子都有所成长,老大明显变得更加沉稳,不哼不哈不说不笑,几个月下来像是长了三四年;而老二则变得思维敏捷能说会道,国家大事和政治风云都能说道个有板有眼,照他的话讲就是需要学会利用理论武装自己的头脑以保护父亲的革命成果。

    翠儿后来想起别人骂自己男人的话,就问有盼儿,志愿军退回了三八线是啥意思?有盼儿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说朝鲜战场打了两年,现在两边开始僵持了,志愿军前几仗赢了不少,后来美国人换了将军,防线也加强了,志愿军补给跟不上去,无力再大举进攻,美国人反攻,志愿军吃了点亏,退回了三八线,到了这里,美国人再也不能往前推进了。

    “那就是说,你爹他们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美国鬼子不是纸老虎么?怎么你爹他们还能打败仗?”

    “啊呀娘呦!纸老虎是美帝国主义,不是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美国鬼子的军事装备和协同作战能力,比咱们志愿军要强得多。空中、海上全是人家说了算,而且在白天基本上也是人家说了算,据说在最初的战役里,有不少志愿军没有冬装,他们是穿着夏天的衣服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和美国鬼子干那,冻伤冻死的人比牺牲的人还要多。志愿军能在前几次战役打赢美国鬼子,靠的全是像俺爹这样的不怕死的一股子士气哩!”

    “那可咋打仗哩?咱们村儿缝出来的那多棉衣棉裤,咋了不给他们都运过去哩?就让他们那么冻着?”

    “娘你又不懂了,美国鬼子控制着天上,他能让你大摇大摆地送棉衣过去?别说棉衣了,他们有一阵子把咱们的运输线轰炸得连一根萝卜都运不过去,战士们因为没有蔬菜吃,很多得了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这才失去了在晚上进攻的优势。”

    “啊呀,咋会这样哩?那你爹他可咋办哩?”翠儿被有盼儿说得坐立不安,急得在屋子里面乱走起来。

    “娘你别急,俺知道现在好了,咱志愿军和美国人在谈判哩。咱志愿军现在的装备可好了,苏联老大哥帮了咱们。咱们的武器弹药和衣服食物也想方设法突破了鬼子的空中封锁,现在前线上,咱志愿军兵强马壮,着急了还能给美国人狠狠来一下子哩。”

    “你个娃咋知道这多哩?你从哪里听说来的,咋说的像你瞧见一般哩?”

    “俺同学他爹是军队里的干部,他经常看些内参给咱们说,还有……”

    “还有甚?”

    “娘……你知道了别骂俺啊?”

    “俺骂你干球啥?快讲你从哪里知道的哩?”

    有盼儿笑嘻嘻地拉着他娘的手,把她一直拉到后面的农具房里,进了门反手掩了,再掀开一道布帘,原来放白菜和高粱秆子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房间,有根儿正在那里听着一个盒子,那个盒子长相古怪,像是个烧烂的火炉子,插了几根电线,电线一边连着那个盒子,一边连着放在破脸盆里的一大块黑石头上,石头上还绕着一圈一圈的铜丝。

    “哥,让咱娘听听!”

    有根儿把目瞪口呆的翠儿按坐在长条凳子上,用手去拧那个破盒子上一个缸子盖儿做成的把手,一边拧一边转那个破脸盆,终于,在一个破喇叭发出滋啦滋啦的一阵声响之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美联社报道,中共军队于20日凌晨,集中了约一个师的兵力,在三八线东部地区向我联合国军某部及大韩民国第九军32师防御阵地发动了一次猛烈进攻。中共军队炮火非常猛烈,其间有著名的喀秋莎火箭炮,我联合国军某部与大韩民国防御部队经过一昼夜激战,击退了中共军队的进攻,现正在发动就地反攻……”

    “这……这个是咋回事?这堆破烂咋了能说话哩?好像说话的还不是咱们这边儿的?”翠儿像是看见地里冒出个鬼,惊得差点从板凳上弹撞到房顶。

    “娘,这不是破烂,这是俺自己做的矿石收音机,是咱们老师在物理课上教的,说话的这个频率是美国的一个台,一天只播几个小时普通话……”

    “收音机?俺的天爷呦!你们两个小阎王,这是收听敌台哩!这是反革命干的勾当哩!你们还想不想活了?你们这两个不要命的货呦!”

    翠儿吓得手脚乱颤,她一边低声骂着,一边四处寻找铁锤和镐头,想要一下子砸烂面前这些恐怖的物件。

    日子一天天过去,板子村似乎从未如此地祥和安定过。村口的广播里讲,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农村形势一片大好,农村生产互助组已经在全国农村范围内基本建立,粮食产量已经恢复到了鬼子来之前的水平。

    这一年多里,孩子们的个头如玉米秆子一样蹭蹭上窜。老大的个头和体魄已然超过了他爹,老二虽然瘦弱些,个头还没赶上他爹,却长得一身精悍,举手投足之间,比之老大更多了一份浓厚的书生气质。翠儿眼看两个孩子快长大成人,各有各的本事和心智,大有将来超过他爹的态势,这心里比看见地里丰收还要舒坦。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胖了,这和当年老旦离家之后自己一年就瘦成个皮包骨可大不一样。广播还天天在说板门店谈判,翠儿自忖,既然两个冤家对头都能在什么“店”里坐下来谈判,估计再不会干啥大仗了,男人就该回来了。

    三个月前,板子村有了自己的邮政所,第一封信是郭平原在东北的亲戚寄来的。由于农忙已经过去,全村的闲汉们没事就等在那个刷了绿漆的小房子前面,等着看谁家有信来。邮递员是走着来的,小伙子个子不大,相貌也平常,腿脚却好使。他从县里下来,一个星期内可以把方圆50里地的所有村子都走遍,每到一处都受到各村的热烈欢迎,据说还有不少姑娘稀罕上了这个天天串村子的公家人。郭平原的那封信几乎在全村大人的手上传遍了,人们虽然大多看不懂信封上的字,可却认得上面的日期,众人掐着指头算计半天,就纷纷惊叹于这信的速度了,东北那么远的地界儿,只半个月就到了,这不赶上八百里加急了么?

    这一天下了大雪,各家各户都闷在炕头上不出门。很快就要过年了,各家女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的吃喝和衣服,手巧的还剪些窗花准备着。牲口都入了圈,冬小麦已经用粪盖过了,田垄里还撒了麦糠和碎秸秆用来防寒保墒。村民们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心里都美滋滋的。这哪是下雪那?简直就是下粮食哩!这么好的雪,明年开春麦子肯定长得好。翠儿一个人在院子里面瞎收拾,孩子们明天就回来,她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坐不住,跑出来看看鸡棚会不会被雪压了,刚给鸡棚加了几根棍子支角,大门就被人捶得山响了。

    “刘玉翠同志在家么?”

    “你是谁哪?”

    “俺是邮递员牙子,有嫂子你的信哩!”

    翠儿一怔,俺的信?也就几秒钟的功夫,翠儿高兴得几乎蹦了起来,手中的棍子杵着了窝中的鸡,把一众睡得香甜的母鸡捅得咯咯乱叫。除了自己的男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给自己来信。

    拉开大门,翠儿看见一个白人,这个可怜的邮递员被雪裹了个结结实实,胡子眉毛都白了,喷出来得也是白气,冻得直打哆嗦。他的手里举着一封信,上面几个红红的字煞是鲜艳。

    “这大雪天的,黄鼠狼都不出窝,大兄弟你咋的还往这里跑哩?快进屋来,炕上暖和。”

    邮递员牙子也不谦让,快步进屋,在门口抖落一身的雪,一屁股就上了炕。

    “翠儿嫂,要是别人的信俺就不来了,这大雪天俺还怕路上野狗叼哩!可俺接了信一看,是东北部队寄来的,俺哪还坐的住?管保是你家爷们在朝鲜那边当兵哩!可到了你们村,村口连个鬼影都没有,邮政所那厮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俺是敲了几家乡亲的门才找到你这里哪。”

    “那可辛苦你了……哎呀兄弟,你暖和着,快把信给俺看看,急死俺了。”

    翠儿拿过那封信,仔仔细细拆了,摊开来却只认得开头的“翠儿”和最后的“老旦”几个字,脸红着急地问那牙子。

    “牙子你认得字,帮俺念念。”

    牙子揉了揉冻红的眼睛,慢慢地念道:

    “翠儿,俺是你男人。现在才给你写信,是因为这一年多来一直没功夫,这边打仗活忙,俺也不太方便找其他同志帮俺代笔。你们都还好吧?俺到了朝鲜才半年多就打了几场大仗,俺带的部队很让咱志愿军长脸,把美国鬼子和南朝鲜鬼子们打的那个球像就甭提了!还立了集体二等功。俺又攒了几个章,而且朝鲜人民军还给咱们也发了军功章哩!上面的字全是朝鲜字!可俺命不好,只负了点伤就被抬回东北了,养伤养了半年多,医生们不让俺乱动,就胖了一大圈。伤好的很利索,你别心里瞎惦记。俺自那以后也再没有进去过鸭绿江那边,现在咱们志愿军正和鬼子们谈判哩,国内补充了很多新的部队去朝鲜,看样子是用不上俺了。不过也说句实话,俺带的那个营几乎都牺牲在第二次战役了,再回去带的又是生面孔,没啥意思了。这回又让老婆你说着了,俺真命大。

    “这一年多来,俺受部队的调遣,一直在后面做入朝部队的战前动员工作。俺现在是战斗英雄哩!成天给入朝部队介绍对付美国鬼子的经验。现在前线上虽然还是天天打炮,可是大仗已经有一年没打了,38军已经撤回来休整,俺也没有原来那么忙乎了。前天,团里政委告诉俺,说俺的任务完成了,俺可以回家了,俺那个高兴呦!这不,俺半夜就拉着小李同志给你写信了!

    “俺准备下周坐军列先到郑州,再从郑州往县里去,那边有部队接待,一路上都有安排。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估计俺已经在路上了。孩子们都在县里上学吧?你就到县里去找孩子们,俺应该先到县里,部队已经通知了他们,咱们在那里见面吧。这次回家,俺就真的是哪也不去了,俺也再不打仗了,就拉着你过日子,这往后的日子啊,俺想一想,这心里就乐哩!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俺已经入了党,是师政委点头批的,俺已经举手宣过誓了,现在是中国共产党党员了……”

    在一个不眠之夜的第二天一大早,翠儿拎着个包袱就出门了,起早喂牲口的乡亲们很是纳闷,这婆娘一大早要干啥去?

    “翠儿,为啥这着急忙活的,干啥去?”

    “俺去城里找娃子们,他爹就要回来了!”

    “哎呀,那可是哩,老旦可回来喽!”

    “可不是,俺这心都快盼碎了呦!”

    “和村长打了招呼没有,让他也安排一下啊?”

    “嗨!人家那么忙,就不用瞎忙乎了,不用敲锣打鼓地弄排场,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么,以后日子长着哩。”

    村口的大道上仍有不少去区里交粮的马车,翠儿找了个空点的上去,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深冬的寒风很是刺人,她把头巾蒙在脸上仍然挡不住嗖嗖寒意,可她的心里热乎乎的。怀里面焐熟的几个红薯和鸡蛋仍然有着余温,那是给孩子们的一点惊喜。赶车的是一家子三口人,是西堤北村路过的,趁着男人交粮,他的孩子和女人也顺便去县城里看看,天还没亮就往外赶了。

    “大姐,这大冷天的,这么早去城里干啥那?”

    “哦,俺去县里接孩子们回家,他爹要从朝鲜回来了。”

    “呦呵,你们是军属啊,光荣光荣!你男人替咱们保家卫国,咱们才有这么好的收成哩!恭喜你了大姐,他回来了你就不惦记啥了吧?”

    “是那!他能回来,俺这心就落进肚子里了,这一走两年多,昨个才有信过来,说现在已经在火车上往家里赶呢!”

    “哎嫂子?你男人是啥官儿啊?”

    “去的时候是个营长,现在俺不晓得,他说自己现在是个战斗英雄,也不知道升官了没有。”

    “咱们村上礼拜回来一个,是个排长,咱们村里可重视了,区里把公粮免了,还给了一年不少抚恤粮食那!”

    “咦?那可奇怪了啊?莫非打过朝鲜的国家都有这个政策么?”

    “是哩!只是那个排长少了条腿,区里是按照伤残军人复员给的政策,你家男人说自个儿回来,肯定完完整整的,就不知道国家还给啥政策了!”

    翠儿闻听这话,心猛地一揪,老旦并没有在信里说自己安然无恙,她不由得略带怨恨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赶车的男人便似乎有些觉得,给马狠抽了一鞭子,回头说道:“嫂子,别听俺婆娘胡嘞,她是个吃草料长大的,只知道炕头上养娃,没啥见识!国家早就有政策,村子里喇叭都喊过呢,你家男人回来了,区里和县里都有复员安排那,没准儿还当个大官哩,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那女人听了,恼恨地瞪了男人一眼,嘴一瘪不说话了。翠儿一时也找不出话来,也低着头自己瞎想。赶车的汉子冻得呲牙咧嘴,拿口罩一捂只顾抽鞭子,就只听着马蹄在坚硬的土地上磕出一串串轻快的声音。

    天亮了,一不小心,那火红的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蹦了出来,把马车和上面的三个人镶了一圈金边儿。翠儿望着红彤彤的太阳,心里渐渐地又暖和起来,她摘下头巾,尽情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心下念道:嗨,想那多干啥哩,男人活着回来了,还有个啥担心的!老旦不是说他的营差不多死球光么?他能活着回来,还有个啥不情愿的?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

    孩子们听说父亲要回来了,两人高兴得一把将翠儿抱了起来,又忙不迭地向学校请了假,跟着翠儿来到了县政府。储健县长看来早就知道了,见他们来了只一怔,随即就挠着头说笑了。

    “呦,翠儿,看来你家解放给你信儿了哦。我还寻思着你们个惊喜那,你们到的真快,部队给我们来电话了,解放今天上午就会到军区里,下午就能到咱们这里,我这里正布置接待那,哎,别站着,快坐快坐……”

    “县长,俺家老旦这次回来,没啥任务了吧……”翠儿嗫嗫地问道。

    “娘,你这不是瞎问么?储县长是地方的,爹的任务是部队里派的,县长哪能知道那?”有盼儿对母亲的糊涂很不以为然。

    “是那,孩子说得没错。我只是个地方官,部队的事情不晓得,不过根据形势看,朝鲜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咱们和美国人已经谈判了很长时间了,大仗打不起来了,而且……嗯,这个,我觉得就是还有仗打,你家老旦也不回去了,他该歇歇了……他为国家做了这么大贡献,国家也要为你们一家考虑考虑不是?你就放心吧!”

    “县长,俺爹这次回来,有啥复原政策么?他会当个啥官儿么?”

    “哦……这个么……部队和市里的复原办公室都还没有安排,估计很快就有动静了。嗯……走,我请你们娘仨吃饭去,孩子们半个月没回去了吧?我请你们吃顿好的去,就吃那个羊肉烩面,吃饱喝足了,下午迎接你们的英雄老爹。”

    老旦跳下汽车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那惊恐的眼神,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着慢慢地走向他们,旁边的县里干部们都是一派知情的样子,老旦忙和他们握了个手。

    “解放同志,你可回来了,翠儿他们想死你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储健看着面前这个军人,竟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说。战争让这个人变了个模样,他的头上和脸上又多了几条深深的伤痕,有弹片划出来的,也有灼烧过的痕迹,军帽檐下面有几个地方已经没了头发,露出颜色不一的伤痕颜色。老旦的一只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牛皮做的眼罩,这个眼罩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刚做的。他穿着一身崭新得体的军装,上面整整齐齐地挂了四个精致的军功章,侧面看腰杆依然硬朗挺直,正面看却仿佛有些歪斜,走路明显有点跛。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袖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一阵风吹来就贴附在了腰身上……就算是事先已有思想准备的储健一时也难以接受,他习惯性的伸出双手,想和老旦来个热烈的握手,最后只是握住了他那满是硬茧的粗糙右手。

    孩子们被他的样子吓着了,他们不曾想到英雄的父亲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如今回来却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也无法想象他如何才活着回到这里。两兄弟只悻悻地望着父亲,紧张地站在母亲身后,竟手脚颤抖起来。

    翠儿看到他跳下汽车的一刹那,差一点晕了过去,这还是自己的那个男人么?不是部队搞错了吧?但是当他冲自己笑的时候就不再怀疑了,她心底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悲凉,自己那个伟岸英武的军人丈夫,如今竟然变成了一个残废!他的一身军装和军功章虽然鲜亮,却仍然遮不住一身的残态,唯一不变的,是他看望自己的目光,还是那么的热烈和憨厚。不知不觉,男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他剩下的右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翠儿这才从惊愕醒转过来,那热乎乎粗拉拉的手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男人,他活着回来了。

    “你……你遭罪了呦……”

    翠儿一把将老旦紧紧抱住,呜呜的哭了起来,冰凉的军功章扎疼了她的脸,让她觉得十分难受。

    有根儿和有盼儿也镇定下来,走到父亲身边,腼腆地看着他。有盼儿劝翠儿道:“娘你别难受,俺爹能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部队打的都是大仗硬仗,俺爹命大,都是你天天保佑他才平安的那。”

    “是啊娘,俺爹现在成了保卫新中国的战斗英雄,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这不都给他发了军功章么?这是咱家的光荣哩!以后咱们腰杆子更硬了,看还有谁敢嚼俺爹的烂舌头不?国家不毙了他们?”

    有根上次把几个胡说八道的人打得差点残废,事情虽然过去了,可心里还是有些疙瘩。储健见老旦听不明白,就搭茬道:“前年的事情了,有孩子乱讲战场上的事情,我已经让部门严肃处理了。你这孩子可虎性,差点把人打坏了,有你的风范哩!”

    老旦看着两个已是成才的孩子,一股暖流从心底泛起,一口踏实气从嘴里叹了出来。他扶起翠儿,细声问孩子们道:“你们总算长大了,没让你娘操心吧?学上的怎么样?”

    父亲问了话,两个孩子都松了一口气,老大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斜着眼睛看有盼儿,有盼儿仰头说道:“俺学习没问题,考上初中就是名次问题,俺哥不行,班里倒数第二,俺怎么帮他他也不开窍。不过俺哥练体育好,纪律性也比俺好,俺觉得他还是参军的好。”

    “你个臭小子,啥时侯变得油嘴滑舌的,你和你哥的前景你都安排了,你给俺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那俺可不敢,但是俺想让爹和娘以后歇着,过你们的舒坦日子,以后就看俺哥和俺的本事了。爹娘放心,咱们俩肯定能接好俺爹的班儿,决不给俺爹丢脸。”

    老旦用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有盼儿,心里热乎乎的。养儿子还是划算啊,早早地就顶用了。自己已然成废人,干不了下地的活儿了,看到儿子们都成了器,他心里很踏实。他自觉为了保卫新中国,已经用尽全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虽然自己在第一次重要的战斗中就重伤回国,没能继续参加后面的战役,但是那一战所建立的功勋已经在全军、乃至全国广为宣传,可谓功盖三军。在东北后方养伤和训练新兵时,但凡有人知道他是38军三所里一战的英雄,无不肃然起敬,连后上来的一个主力师师长都给他敬礼。老旦在后方把在三所里的经历对不同的部队讲了几十遍,每一次都令自己热泪长流,每一次都让战士们热血沸腾。他自信自己已经是新中国一个真正的英雄,那几个沉甸甸闪亮亮的军功章和两块联挂的“光荣军属”牌子,让他觉得再不用担心什么过去的事情了。

    县政府得到了部队的通知,考虑到老旦已经成了残废复员军人,不便于再担任原来预留的副区长职务,国家按照一级残废的标准给老旦同志落实了伤残抚恤政策,发放了残废金粮和抚恤金。在这一年,国家已经把发放残废金粮换成了发放抚恤金,县政府考虑到老旦的情况,给他落实了双重政策,残废金粮一次性发放了八百多斤小麦,伤残抚恤金则在每年的1月和7月去县政府民政局领取,对此,老旦掂量再三,也觉得十分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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