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李西闽 本章: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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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晴后,天气也回暖了。杜茉莉和何国典走出楼门口时,他们就闻到了桂花的芳香。今年这是第几次闻到桂花的香味了?杜茉莉记不起来了,反正在这个秋天,桂花不止一次地开过。杜茉莉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有了明亮的色泽。杜茉莉笑了笑,对何国典说:“国典,桂花好香呀!”背着一个大背包的何国典也笑了笑:“是呀,香!”看到何国典久违的笑容,杜茉莉心里涌过温暖的潮水,从前的何国典,是多么乐观的一个人,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就在昨天晚上,老陈终于打来电话了,告诉她,他给何国典找到事做了,在郊区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月工资1000块钱。这对杜茉莉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事,何国典有了一份工作,不仅仅是有了一份收入,重要的是他或者可以通过工作,生活的态度会变得积极,从灾难的黑暗中走出来。

    今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了。杜茉莉在给他收拾生活用品,到了工地,就要住在工棚里了。何国典在厨房里做早饭,看得出来,何国典的神色好了许多。杜茉莉凌晨回家后,何国典还没有睡,目光空洞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杜茉莉把老陈替她找到工作的事情告诉他后,他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楞楞地注视着眉飞色舞满心喜悦的妻子。他心里突然想起来了一句话:“你就敢肯定她在外面没有男人!”这句话是李幺妹对他说过的,而且不止说过一次。想起这句话,何国典心里就打了一个问号:杜茉莉和老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见过老陈,在他刚刚到上海时,老陈请他夫妻俩吃过饭,说心里话,他不太喜欢老陈。吃饭的时候,杜茉莉口口声声地叫老陈大哥,何国典心里特别别扭,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酸楚,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老陈不是什么好人。杜茉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钻进了被窝,说:“国典,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我带你去见工。”

    老陈告诉过杜茉莉那个工地的详细地址,到那个地方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他们坐上57路公共汽车,杜茉莉把头靠在了何国典的肩膀上。何国典慌乱地推开她的头,轻轻地说:“车上这么多人。”杜茉莉笑了笑说:“我是你老婆,怕啥子哟!”说完,又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何国典没有再推开她的头,可他的神色显得十分紧张和不安。

    杜茉莉轻柔地在他耳边说:“国典,到工地里去干活,一定要注意安全。”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饭要吃饱,不要饿肚子,那样会没有力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工地里的人很多,要和工友和头头搞好关系,有什么问题要和人家好好说,不要和人家伤了和气。”

    何国典说:“我知道。”

    杜茉莉说:“我问过了的,一个星期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你休息的时候,我也请假,你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

    听着杜茉莉的话,何国典心里十分温暖,他悄悄地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冰凉粗糙的手。他为自己夜里的那个念头感到羞耻,杜茉莉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人,这辈子能够娶她做老婆,是他的福份!他想自己不能再让杜茉莉操心了,应该鼓起勇气,好好地活着,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杜茉莉,也为了自己,好好地活着!他的心里透进去了一丝阳光,温暖的阳光,这丝温暖的阳光能否融化他郁积在心中的黑暗的冰?紧握着妻子的手,何国典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像种子般埋在他的心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冒出了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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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几年前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何国典背着行李,杜茉莉抱着两岁的儿子何小雨,有说有笑地朝米镇走去。杜茉莉要出远门去了,去遥远的上海打工。有了孩子后,他们的生活变得困难,如果不出去一个人赚钱,日子很难过,靠在家里种地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他们要为儿子着想,要让他以后上学,让他成长,都是需要花大笔的钱,家里没有点积蓄是不行的。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就决定让杜茉莉出去打工,正好杜茉莉的表哥那时在上海做事,她就决定到上海去。想象中的上海,遍地黄金,杜茉莉是怀着美好的憧憬离开家乡的。

    “小雨,亲亲妈妈。”一路上,杜茉莉不停地这样说,充满童真的小雨也不停地亲她。

    杜茉莉心里难受,她舍不得孩子和丈夫,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和孩子的未来,她必须做出牺牲。出门前,何国典就和她说好了,在她上车前,千万不要在孩子面前表露出伤感的情绪,杜茉莉答应了他。小雨每次把热呼呼的嘴唇凑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强忍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心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一抽一抽的疼痛。

    何国典可以感受到妻子内心的疼痛,他的心同样的疼痛。

    他也忍受着分离的痛苦,笑着对小雨说:“小雨真乖,爸爸妈妈最喜欢小雨了。”

    小雨就朝他笑:“亲爸爸——”

    杜茉莉就把小雨抱到何国典面前,小雨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尽管昨天晚上他们一夜没睡,说了许多夫妻之间的私房话,何国典还是有许多话要对杜茉莉说,可一路上他心里要说的话都没有表达出来,小雨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座桥梁,通过小雨传达着他们浓烈的情感。

    通往米镇的山路是那么的短暂,很快地,他们来到了米镇的长途汽车站。杜茉莉让何国典抱着小雨先回去,她不想看到小雨哭。何国典就对小雨说:“爸爸带你去买好吃的,妈妈在这里等我们,好吗?”小雨说:“妈妈一起去!”何国典哄着小雨:“妈妈在这里看住我们的东西,爸爸带小雨去买好吃的,听话,小雨。”小雨就说:“小雨听话。”何国典就抱着小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杜茉莉,小雨却一直看着母亲。杜茉莉不敢和小雨纯洁的目光对视,她扭过了头,泪水扑漱漱地滚落,她的心碎了。

    何国典的心被利爪抓着,疼痛得淌血。他的脸上还是装出笑容,轻描淡写地哄着儿子,心灵却在经受着分离带来的痛苦折磨!在给儿子买了一颗棒棒糖后,他突然抱着小雨朝车站冲过去。

    何国典赶到车站时,车正在启动。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妻子泪流满面的脸,他大声喊着:“茉莉,茉莉,我改变主意了,快下车,我不想让你走了,再苦我们也要在一起——”

    杜茉莉拉开车窗玻璃,探出头,哭着说:“国典,不要说傻话了,快回去吧,不要让小雨看我离开!快回去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国典,记住我的话,带好我们的儿子,看好我们的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回来的!快回去吧,国典,听我的话——”

    何国典大声喊着:“茉莉,茉莉,你赶快下车,我不让你去了——”

    小雨茫然地看着母亲的脸。

    车开动了。

    杜茉莉朝他们挥着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何国典抱着小雨追赶出车站,汽车一加速,就把他们扔在了后面。汽车越驶越远,转过一个山坳就不见了踪影。他呆呆地抱着小雨站在春天的风中,目光变得无限的漫长。小雨终于大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

    何国典同样也无法忘记杜茉莉第一次回家的情景。

    那是个飘雪的冬日。他知道妻子要回来了,一大早就到米镇的汽车站去等她。他没有到儿子去接杜茉莉,因为天太冷了,怕冻坏了儿子。离开家的时候,何国典问醒过来的儿子:“你还记得妈妈的模样吗?”儿子茫然地摇了摇头。何国典一阵心酸:“小雨,妈妈要回来了,你高兴吗?”小雨说:“高兴。”何国典又说:“小雨,妈妈这次回来,你一定要记住她的模样,等妈妈下次回来时,我再问你,你可不许说记不清妈妈的模样了!”小雨认真地点了点头,眸子里闪动着纯真的光泽。

    何国典来得太早了。

    从早上开始,进站的长途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因为要过年了,从外面回来的人特别多,每辆车上都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的行里。每辆车进站,何国典都要跑过去,注视着从车门上下来的每个人,生怕漏掉了妻子那张美丽的脸。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看到杜茉莉下车。他担心着汽车会不会在路上出事,每年这个时候,出事的车都特别多。他朝地上呸出一口痰,心想,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呢,妻子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的!他走出车站,往来路上眺望,凛冽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苍白瘦削的脸冒出了鸡皮疙瘩,鼻孔中还流出了清清的鼻涕。他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就看到一辆长途客车从远处的山坳转了出来。

    杜茉莉就在这辆从成都开来的车上,车经常何国典身边时,他们同时发现了对方,同时激动地呼喊对方的名字。车没有在何国典身边停下来,直接开进了车站里。何国典奔跑着追进了车站。他追进车站后,看到杜茉莉提着包下了车。他冲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傻傻地笑着,鼻涕此时不争气地流下来。杜茉莉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去了何国典流下的鼻涕,说:“那么大的人了,还像小孩一样!”

    何国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提包,说:“茉莉,我们回家!”

    杜茉莉说:“别急,还有一个大包没有拿呢。”说着,她就走到车的中间,司机已经把行李厢打开了,他把一件件行李搬出来。杜茉莉拿到自己的背包后,递给了何国典。何国典把背包背起来,一手提着另外那个包,一手拉着杜茉莉的手,走出了米镇车站的门。

    此时已经是正午了,何国典说:“茉莉,你饿了吗?我们在镇上吃点东西再走吧?”

    杜茉莉笑了笑:“我不饿,还是赶紧回家吧,我想死小雨了,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对了,你如果饿了,我包里还有面包,随便啃两口吧。”

    何国典说:“那就走吧!”

    其实他们都想好了很多话要向对方说,可一路上,他们想好的话都没有说出来,说的都是关于儿子的事情。杜茉莉提出一个关于儿子的问题,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个问题。

    天空飘起了雪花。

    风也更加凛冽。

    经过一个小树林时,何国典把妻子搂了过来:“冷吗?”杜茉莉说:“不冷,心暖就不冷。”何国典停住了脚步,凝视着杜茉莉俏丽的脸说:“你下车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看到的是你。”杜茉莉说:“为什么?”何国典说:“你变得更漂亮了,穿着打扮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像城里人了。”杜茉莉笑着说:“傻瓜!”何国典手一松,手中的包自然地落在满是枯叶的地上。他张开双手,把杜茉莉紧紧地搂在怀里。杜茉莉说:“傻瓜,我知道你想我。赶快回家吧,晚上我让你好好抱我,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答应你。”

    何国典松开了手,提起地上的包,包的上面落满了雪花。他重新拉起杜茉莉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什么,他拿起杜茉莉的手一看,发现她右手食指的关节上有突出一个褐色的硬硬的包,而且她的手也十分粗糙。他轻轻地说:“这是怎么了?”杜茉莉慌忙把手抽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工作的时候受过一点伤,很快会好的。”其实她手指关节上的包是长期帮客人做脚留下的印记,她从来没有告诉何国典她是个洗脚店的按摩工,怕他心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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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茉莉的头一直靠在何国典的肩膀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像阳光一样温暖。这样的时刻对他们来说,并不多见,可以说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大地震,何国典不会来上海,尽管很多时候她想把他们父子俩接到上海来。她多么想永远和何国典如此的相依,不要分离,没有痛苦,幸福生活。那是杜茉莉的梦想。

    从她和何国典恋爱时就开始萌发的梦想,她的一切努力可以说都是为了这个梦想。

    杜茉莉和何国典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他们都是黄莲村人,小时候在一起玩泥吧,一起到米镇的学校读书。奇怪的是,上学后的何国典是个腼腆的男孩,在学校里,他不敢和女同学说话,连同和他熟悉的杜茉莉,只有在放学一起回家的路上,才有些话说。杜茉莉一直觉得何国典身上有种吸引她的东西,但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后来结婚了,她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和他在一起很舒服。

    小时候的一些细节杜茉莉经常想起来觉得很有意思。

    比如他老是给杜茉莉炒黄豆吃。何国典的母亲特别喜欢吃炒黄豆,这是黄莲村人尽皆知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母亲喜欢吃炒黄豆,何国典也继承了他母亲的这个爱好,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喷香的炒黄豆。在上学的路上,何国典就会把兜里的炒黄豆全部塞到她的口袋里去。杜茉莉就会说:“你怎么全都给我了呀!”何国典说:“我吃的太多了,不想吃了,我妈还是要往我兜里装,说我上课饿了吃。我不会饿的,给你吃吧。”杜茉莉说:“何国典,可是我不喜欢吃炒黄豆呀!”何国典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你吃吧,吃多了就喜欢了。”杜茉莉说:“我不信。”何国典脸红了:“不信你就吃着试试。”杜茉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脸红,但是她按他的话去做了。奇怪的是,她后来真的喜欢上吃炒黄豆了,每天一见面就问何国典:“我要炒黄豆。”也有没有的时候,那样杜茉莉就会特别沮丧。她沮丧时,何国典也不哄她高兴,就让她一路沮丧着。有一天放学后,走在回黄莲村的土路上,何国典怪怪地问了杜茉莉一个问题:“茉莉,你吃完炒黄豆后会不会老放屁?”杜茉莉看着脸色通红的何国典,满眼狐疑:“何国典,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呢?”何国典没有回答他,一溜烟跑出老远。

    很多事情的确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考大学时他们俩双双落榜回到黄莲村后就开始了恋爱。杜茉莉的美貌在米镇是出了名的,自然有很多年轻小子追求,可她谁都不理,偏偏就对这个培养了她吃炒黄豆兴趣的何国典动了心。何国典把事情和老娘挑明后,老娘说了这么一句:“茉莉她喜欢吃炒黄豆吗?”何国典点了点头,但是他非常不解:“她喜欢不喜欢吃黄豆有什么关系?”老娘说:“喜欢就好,我一直琢磨,你要是娶一个不喜欢吃炒黄豆的婆娘,肯定和我合不来的,你想想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她要和我合不来,天天给我气受,那还不要了我的老命!”何国典想想也对,这不歪打正着吗,要不是他当初老是给杜茉莉炒黄豆吃,那不麻烦了。新婚之夜,何国典对她说出了多年前的一个秘密。何国典说,他其实也喜欢吃炒黄豆,可他不敢吃,怕到学校上课时老放屁,被老师和同学们骂,所以才把炒黄豆全部给她吃的。杜茉莉趴在他的胸膛上说:“如果你不放屁,你会不会给我炒黄豆吃?”何国典坚定地说:“会的,一人一半!”杜茉莉说:“不行,以后所有好吃的你都要让我吃!”何国典不假思索地说:“好!”杜茉莉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傻瓜,我不会那样的,我只希望我们俩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杜茉莉脸上漾出了甜美的笑意。

    美好的事情的确能够扫去心中的阴霾。

    那怕是在最悲苦的日子里,也要心存美好,那是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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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当她看到儿子的尸体时,她相信到了世界的末日。起初的时候,她还会抱着儿子僵硬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她泣血的哭喊挽回不了儿子的生命,天灾夺去了儿子鲜活的生命,她连仇人都找不到,否则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会去为儿子复仇。

    苍凉的风刮过这残破的山地,带不走她的悲恸。

    杜茉莉那时觉得自己要和心爱的儿子一起去了,心脏剧烈地绞痛了一下就昏死过去了。她的灵魂在黑暗的洞穴里穿行,许多魂魄的凄惨呼号淹没了何小雨微弱的呐喊。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靠在何国典的胸膛上,他抱着她,面目痴呆。几个军人无言地站在帐篷外面,他们的表情肃穆。

    杜茉莉疯狂地推开了何国典:“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这个混蛋,你怎么没有保护好小雨,你怎么能够让他这样残酷的死去!”

    接着,她又猛扑过去,抓住何国典脏污的衣领,使劲地晃动着:“何国典,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何国典眼睛里流淌着泪水,脸上的伤疤不停地抖动,他任凭妻子的疯狂发泄,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

    两个士兵走进来,分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士兵说:“你们不能这样,孩子死了那么久了,你们应该让他入土为安,你们这样,是对孩子的不尊重,你们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在这沉闷的天气中腐烂!”

    这个士兵的声音十分沉痛,说着就流下了泪水,这是个年轻的士兵,顶多十九岁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还是个孩子。说完,这个士兵就抱起小雨的尸体走出了帐篷。

    何国典浑身颤栗,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或者说是想挽留什么,可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挽留不住。

    听了士兵的话后,杜茉莉也不说话了,她泪眼蒙蒙地看着小雨的尸体被士兵抱走,双手使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士兵抱着小雨的尸体走出帐篷一段路后,杜茉莉突然疯狂地站起来,冲出帐篷,沙哑地喊叫:“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两个士兵一人一边拉住了他的左右手,不让她冲过去。她挣扎着喊叫道:“不要拉住我,我要我的儿子,我要我的儿子,你们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我不活了,不活了——”

    那两个士兵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只是使劲地拉住她。这时,看到妻子的疯狂,听到妻子的喊叫的何国典从多日的梦幻痴狂姿态中清醒过来,他朝妻子大声说:“茉莉,茉莉,小雨死了,他真的死了,你怎么叫也没有用了,茉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前迈了一步,就摔到在地,他抱着右腿的膝盖,疼痛让他的脸扭曲着。那是他自从废墟里逃出来后,第一次站不起来,感觉到右膝盖的剧烈疼痛。

    一个士兵走过去,撸起他被泥浆和血水浸透的裤腿,发现他的膝盖肿得像个巨大的发面馒头。士兵赶紧对帐篷外面那个军官说:“排长,这个老乡的膝盖伤得不轻!”

    那个军官说:“你照顾好他,等他们的情绪稳定后马上把他们送走。”

    他们来到黄莲村的时候,何国典就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那里了,帐篷还是士兵们撑起来的。他们不知道受伤的何国典是怎么从黄莲村走到米镇,又是怎么从米镇背着小雨的尸体回到黄莲村的,是什么支撑他一直没有倒下?

    听到他们的对话,杜茉莉仿佛也清醒了许多,她回过头,看了看帐篷里痛苦万状的何国典,哀绵而痛心地叫了声:“国典——”

    军人们在村外一个比较平缓的山坡上挖好了几十个墓穴,他们把从废墟里清理出来的几十具尸体抬到了山坡上。他们在墓穴里倒上石灰后,就把尸体一具一具地放进了墓穴里,接着,在那些尸体的上面洒上厚厚的一层石灰,最后把他们掩埋。

    何小雨是最后一个被士兵抱到山坡上的,那时斜阳夕照,阳光像被血染过的一样,风中传送着死亡的气息,悲悯的大地一片肃穆。没有送葬的琐呐声,没有飘飞的纸钱……只有泪水在飞扬。

    杜茉莉说:“让我最后看一眼我的儿子,你们再把他埋葬吧!”

    士兵们答应了她,她来到那片山坡山,蹲在儿子的尸体旁边,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小雨的额头,摸了摸小雨的眼睛,摸了摸小雨的鼻子和嘴巴……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他刚刚治好的耳朵再也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包括母亲的声音,他的嘴唇再也不能亲母亲的脸颊了……杜茉莉眼睁睁地看着士兵把小雨的尸体轻轻地放在墓穴里,然后把他埋葬,那些泥土覆盖了他还没有成年的尸体,仿佛覆盖了杜茉莉的希望,她从此和小雨阴阳相隔,永远也没有相见的那一天。可她觉得小雨的魂魄还在人间飘荡,在如血的残阳中凄清地歌唱。

    ……

    那些日子是灰暗无光的,世界仿佛被阴霾笼罩,宛若地狱。有条毒蛇钻进她的身体的内部,在噬咬着她的心脏,她的心脏中了毒,死亡的毒。无时无刻,她的眼前会浮起儿子破布般的脸,绝望总是充满她的脑海,她不知道怎么样面对未来的生活。她的肉体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心理上留下的创伤比肉体的伤害要可怕得多。有些人一生都不能自拔,活在灾难的阴影之中,最后郁郁而死。杜茉莉会怎么样,她自己也无法预料。如果何国典也死了,那么她会完全崩溃。

    好几次,她仿佛听到阴霾的天空中传来轻轻的呼唤,她会痴痴地走到病房的窗口,向天空中眺望。铅灰色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缕光,那缕光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形。那不是小雨吗?杜茉莉张大了嘴巴。她看到小雨在天空中微笑地朝她招手,好像在说:“妈妈,来呀,来呀——”杜茉莉的心突然鲜活起来,小雨没死,他变成了天使,在招唤她呢!她想,自己要和小雨一起去!她正要从窗口跳下去,突然听到了一声呼喊:“茉莉——”

    那是何国典的呼喊。

    何国典的呼喊把她从迷幻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之中。天空中的何小雨消失了,那缕光也消失了。天空还是如此的灰暗,没有一点生机。她回过头来,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何国典,他刚刚做完膝盖的手术,苍白的脸上呈痛苦状,他对杜茉莉说:“茉莉,我渴——”

    杜茉莉走到他的病床前,拧开一瓶矿泉水,让他张开嘴,一点一点地往他的嘴里倒。

    何国典喝完水,就闭上了眼睛。

    何国典现在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可这根救命稻草是那么的不可靠,他受到的是肉体和心理的双重伤害,他是不是也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救命稻草又是谁?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何国典的救命稻草就是杜茉莉。灾难之后,亲人的相互依靠和关怀是至关重要的。拥挤的病房里住的都是地震中受伤的人,有的有亲人陪护,有的没有,那些没有亲人陪护的人也许亲人都死了。医院里很多志愿者,她们帮助照顾那些没有亲人的伤者。有时,杜茉莉也会帮助他们做些事情,那样也可以减轻一些痛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庆幸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否则她的灵魂和肉体都会无依无靠。

    杜茉莉理性地思考问题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和丈夫一起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她需要一种力量,使自己尽快摆脱痛苦的梦魇。可这又谈何容易。一个晚上,她从噩梦中醒来,浑身是汗,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儿子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抓她的脸。她从折叠床上弹起来,沉重地喘着粗气。她突然想吐,她冲出病房,跑到卫生间里,大口大口地呕吐,吐得涕泪横流。吐完后,她把头顶在墙壁上,然后用头使劲地磕着墙壁,把额头嗑得鲜血淋漓。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女志愿者发现了卫生间里的杜茉莉,她走上前,制止住了她的行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杜茉莉喃喃地说:“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女志愿者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看看,医院里那么多人,他们难道不比你痛苦,如果谁都像你这样,大家都不要活了!活着就应该充满希望!”

    她把杜茉莉带到了治疗室,给她额头上的伤口消了毒,然后涂上了红药水。她说:“妹子,以后别这么傻了,千万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没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你要记住,你还活着,活着的人都是幸运的!实话告诉你吧,我丈夫在地震中死了,我不痛苦吗?那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悲伤,但是不能沉沦,不能失去生活的勇气!”

    杜茉莉说:“可我没有你那么坚强!”

    她说:“我坚强吗?不,我其实也很懦弱,可我们都应该面对,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死去的亲人不能复活,我只有面对!我以前是护士,从灾区来到了这里,我觉得我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这样可以让我懦弱的心坚强,会让我的悲伤得到解脱。你想想,你自己完好无损,你的丈夫也好好的,不过是受了一点伤,过些时日,你们还可以要个孩子,生活还会美好起来的。”

    她的话十分有道理,杜茉莉却一下子接受不了,心里却好受了些。

    杜茉莉回到病房,发现何国典坐在病床上,满头大汗,浑身发抖,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她走过去,关切地问:“国典,你怎么啦,是不是膝盖痛?我去叫医生!”

    何国典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杜茉莉轻轻地问:“又做噩梦了?”何国典点了点头。也许他的噩梦要比她做的噩梦要惨烈得多,杜茉莉突然觉得自己有种责任,就是帮助丈夫度过黑暗的日子,至于自己,她没有考虑太多。她拿起一条毛巾,擦去了丈夫头脸上的汗,接着就就给他擦身体。在给何国典擦身体的过程中,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受惊的孩子,她心中漾起了母性的柔情。给他擦完身子后,杜茉莉倒了一杯水给他喝。然后,她就让他重新躺下。何国典躺下后,睁着眼睛。杜茉莉坐在了他的旁边,轻声地说:“国典,你睡吧,我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不要怕!”

    何国典还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杜茉莉告诉自己,一定要有耐心,现在的何国典的心就像是一块坚硬的冰,无论如何,她要把这块坚冰化开。她可以把自己的痛苦埋在心底,也要燃起丈夫对生活的希望。他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无助!杜茉莉轻轻地对他说着话,说一些记忆中的幸福往事,她刻意的忽略掉了关于儿子和婆婆的那部分。她希望这些幸福的往事能够唤醒他对美好生活的记忆。杜茉莉说得十分动情,每一个细节都说得详尽,以至于她自己也沉浸其中,暂且忘记了内心的苦痛。她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窗外的天渐渐的明亮起来,她看到何国典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从眼角滚落,何国典的手伸过来,她握住了他的手。

    两手相握,相互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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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茉莉和何国典找到了那个工地。来到工地入口时,何国典站住了,他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在他眼里,工地就像震后的废墟。杜茉莉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灾难以后,何国典很少和他做深刻的交流,大多时间里,都是杜茉莉在和他说话,什么心里话都和他说,她在倾诉的过程中缓解了内心的痛苦和压力。相反的,何国典心中的积郁却越来越深重,他也有倾诉的欲望,可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他心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也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杜茉莉关切地问:“国典,你怎么了?”

    何国典慌乱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杜茉莉说:“国典,不要想太多了,一切重新开始吧。走吧!”

    何国典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走进了工地。老陈告诉过杜茉莉,让她到工地后找一个叫王向东的包工头,他会安排好何国典的事情的。杜茉莉好不容易在一个工棚里找到了王向东,王向东是个精干的中年汉子,不是想像中的那种满脸横肉的包工头。他见到杜茉莉他们后,和蔼地笑笑说:“哦,是陈老板介绍来的,好,好!我马上叫人过来安排。”他打开对讲机喊道:“李麻子,李麻子,你过来一下,有个工人来了,你带他过去吧!”

    不一会,走过来一个带着黄色安全帽的粗壮汉子,这个汉子满脸的麻子,显得那张脸特别的脏,和他的名字倒是很吻合。杜茉莉第一眼看到李麻子,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李麻子不像个好人!杜茉莉隐隐约约地觉得何国典在这里会受李麻子欺负,可她又不好说出口,只是对何国典说:“国典,你要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上班了,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

    何国典点了头,就跟着李麻子走了。

    何国典走出一段路,杜茉莉朝他的背影喊了声:“国典,你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何国典没有回头,也没有答应他。

    王向东笑了笑,温和地对他说:“你放心吧,他在这里会很好的,我们对工人是很人性化管理的。”

    杜茉莉这才离开工地。

    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何国典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真的不希望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在降临在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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