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后,田小明去南京出差,开完会,应酬完,回到酒店,身体通过旋转门时突然发现,酒店前台,半年没见的万美玉正在办理入住,黑套装,黑直头发,人更瘦了,更白了。
田小明被自己惊到,立在酒店大堂里,前后左右上下,腿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迈。半年之后再见到,依然心惊肉跳,没有丝毫改变。
万美玉回身看到田小明,说:“这么巧,你在这儿。”
“你好吗?”
“我不好。你好吗?”
“我不好。”
“你和你的Roger男友如何了?”
“分了。”
“为啥?”万美玉的电话响了,一个女声说:“万美玉,你别挂电话,我是白白露,田小明的老婆,你把电话给田小明,你别问我怎么知道你电话号码的。”
万美玉把电话递给田小明。
“你好,田小明,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拿到你和你情人面前。”
“白白露,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白白露,你要干什么?”
“我说过了,不干什么。”
“白白露,我受够了!”
田小明说完这话,掐断白白露的电话,抓起自己的手机,摔在地板上,皮鞋跟跺上去,跺了,又跺,再跺,手机如梦幻泡影雾电,碎了一地。
“美玉,我们私奔吧,我们离开这里。美玉,白白露知道你电话,也知道我到了什么地方,她能打刚才那个电话,就说明她距离这里不远,她可能很快就冲过来,我不想你面对她,她力气大,她疯了。我们私奔吧,我们去远方,我们去火星。”田小明一手拉了万美玉,一手拉了万美玉的箱子。
田小明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万美玉塞进后座,把万美玉和他自己的箱子塞进后备箱,把自己安在万美玉旁边。
“先生,去哪儿?”
“随便,往城外开,离城远些就好。”
“开多远啊?”
“开五百块钱的。”
“那都能到芜湖了。”
“那就去芜湖。”
万美玉不说话,田小明不说话,司机开始说话:“我喜欢开车,我可以把车开得很快,别人开一个小时到机场,我开三十五分钟就能到。我还喜欢见各种人,人很奇怪的,有些怪人很好玩的,你们就有些怪。所以,做出租车司机最适合我了,开车,见各种人,每天都不烦,天天不一样,好玩啊。好几个客人,觉得我开得又快又稳,想让我做他们司机,进他们公司,我不干,不自由,天天见他们,他们不烦,我还烦呢。而且固定了之后,容易有一种伺候人的感觉,不好。当个出租司机,下个雨,刮个风,天气不好的时候,很神气的,仿佛街上的人都在求你,心里爽的。最多,我和喜欢我的客人说,他们可以包我几天,去去周边啊,去去景点。有个女的,做皮具生意的,给我一个名片,我也给她一个电话,包我的车,去上海,仔细看了几天地图,她说我比上海司机路还熟。出租司机,自由。只有一点,不能喝酒。十个司机十个赌。我们去机场,等着拉活儿,就赌钱,什么都赌,还各自带好茶,一边品茶,一边赌。我爱喝普洱茶,老树的,有力道。我原来也是上班的,国营的,进出口公司,后来被个全国性的进出口公司收购了,我就没事儿做了。原来上班也很风光的,我们做食用油进口的,城市周围都有我们的油站。你们是做什么的?哦,我知道了,你们是做通信的吧,你们让我往城外开,然后看看你们手机是不是还有信号、稳定不稳定、数据下载快不快,对吧?”
田小明望见前面路边有个小酒店,天也黑了,见司机越说越嗨,就说:“不用一定开到五百块钱的,就前面酒店停吧,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进了酒店房间,万美玉放下箱子,没打开,洗了把脸。
田小明没开灯,没下床,摸到床边的箱子,打开两层拉锁,摸出香烟和便携烟灰缸,点上。烟亮了,黑暗中一个红点。田小明的眼睛对黑暗有很好的适应,那个红点,在他眼睛里,亮得仿佛一盏灯笼。田小明在灯笼的照耀下,端详万美玉背过去的身体,肩胛骨随着呼吸起伏、开合,万美玉不说话,头发乱在肩胛骨周围,身体仿佛半透明,玉一样。
“累极了的时候,烟真好抽啊。”
田小明忽然想死。
“为什么人特别烦和特别满足的时候都特别想死?因为都不想有将来。特别烦的时候,怕将来更烦。特别满足的时候,怕将来不这么美好。怎么能做到想死的时候就能死呢?听说管理混乱的医院里,剧毒药物管理也混乱,偶尔可以拿到。”
田小明掐灭烟头,屋子里重新黑下来,在慢慢变淡的烟雾和烟味里,田小明再次躺下。
“我好想死。”田小明小声慢慢地说,“如果在此刻死了,就太幸福了。”
田小明和万美玉私奔之后,王大力是田小明见的唯一一个认识的人。王大力说,田小明,王大力这样的混混还是有用的,现在是王大力发力的时候了,外边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特别是白白露和孩子的事儿,你安心带万美玉走,闲得慌时,想想中国生命科技公司的战略方向,特别是研发方向,偶尔杀杀电子邮件,看看文件,极少的情况下,开个电话会。王大力给了田小明一个安全手机,告诫田小明,只使用现金,不要用信用卡,只用电子邮件通信,不要用其他手机,否则白白露电子技术这么好,田小明一定会暴露行踪。即使这样,田小明上街还是要小心,白白露一直在苦练一招制敌术,王大力上次见她商量离婚协议时,亲眼见她拿一个撩阴腿踢断胳膊粗的木杆。
私奔之后,万美玉每天为田小明做早餐,做一碗炝锅面,煎两个鸡蛋之后就能听到楼上抽水马桶的声音,然后把咖啡豆磨好倒入滤纸,再缓缓地注入热水,等最后一滴咖啡从滤杯中落下前,田小明已经笑眯眯坐在桌前,说:“好香啊,今天用的咖啡豆是新烤的吧。”
之后的日子更像是每天早餐时的那杯滴滤咖啡,一滴滴黑色的液体,先是冒个头,慢慢变成半圆形,膨胀变圆,最后无法负荷的重量像水滴形落下。
这是万美玉喝掉的第二杯咖啡了,田小明还是没有下楼。面条已经由热气腾腾变成凝固中的面块了。他开始还尴尬地解释“王大力带来的安全手机,在里面打发打发时间”,后来却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进洗手间还转身把门关上。
万美玉把母性觉察力这件事当笑话和田小明讲,而且举例,说她非常明确知道田小明原来在上海有情人,这个情人住得距离这个公寓不远,这也是田小明没什么犹豫就选择了这个公寓的部分原因。
田小明没把这种母性洞察力当笑话听,问万美玉:“你什么意思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已经吵了一个小时,类似的议题在田小明拉着万美玉私奔之后的六个月,已经吵了上百次。
“你和你诸多前女友为什么总是联系?”
“没联系啊。”
“没联系?你再说一遍?”
“偶尔发个短信也算联系?”
“偶尔?一天两三个也算偶尔?你把我当什么了?”
“哪有一天两三个?”
“你少来,不服?你不服你把你手机给我,短信打开给我看。我可以给你我的手机,你敢给我你的手机吗?”
“我如果给你我的手机,你和白白露有什么区别吗?”
“田小明,你也四十多岁了,你《论一切》也有些年头了,你就从来不从自己的角度找找原因?难道都是你遇人不淑?你比我大十二岁,你看书也多,你看过一个短篇小说叫《麦琪的礼物》吗?那里面的感情,一直是我对于爱情的美好信念。为了心爱的人可以付出一切,哪怕是剪掉长发、卖掉怀表。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却屡屡碰壁,总是对于爱情深深失望。还好,我天性乐观、正能量,每次都能拿出爱迪生发明灯泡的精神来对待爱情,这个不对,下一个,下一个不对,再下一个,一直努力,一直不放弃。所以,即使有过痛苦的经历,我的世界依然是明媚的。那个麦琪的礼物、那个神话,在我心里一直没变。”
“我大你十二岁,但是似乎教科书和教学辅助教材十二年来没怎么变。你是又一个被中国当代教育和美国《读者文摘》害了的姑娘,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误差。人性永恒,人生无常,这些,悟性再好的女生,不结个不愉快的婚、不精神崩溃一两次,是不会想明白的。”
“田小明,你个畜生,尽管我超级爱你,我见过比你有钱有名的,比你帅的就更多了。我也想过,我迷你什么?想来想去,可能我心中的爱情就是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心像一个人一样。至今,只有和你有说不完的话,我要这种感觉。田小明,你个畜生,在解决你我问题的方式中,讲道理和叹气是最没有用的。你可以夸我,或者坚持熊抱,你忘了?痛归痛,爱比痛好,我解决我们俩问题的办法就是:多,爱,你。就结了呗。”
“我悟到了一定层次,很难装作我没明白。我这次抱了你,你不哭闹了,但是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男女相爱就是彼此认定对方一定要怎样怎样吗?如果他不怎样,就会生气,就会问,他为什么不这样,他为什么不那样?”
“田小明,我要看你手机。田小明,我肯定会有小性儿、小委屈,可是我爱你,我善良,我没报复心。我小的地方做得不好,你别往大处想,我很简单和单纯的。等日子久了,你会发现,我是真心的,你就不会误会我了,你就会更爱我了,看,我傻吧?我坚信,聪明善良爱可以解决一切!别总提人性啊,那些太虚无。爱就像黑夜白天交替,像四季轮回,然后开花结果,非常幸福,我就是相信。你记住,田小明,我闹,是因为我在乎你,我吵,是因为我爱你。你不要总威胁我,不要稍稍不满意就威胁要死、要分开。你要多想想,一个正常女人需要的东西你能给一点儿吗?如果有一天,我像你一样的理智,不再为你任何禽兽事儿皱眉头,我就不是你的了。”
“我不会装糊涂,我没有受过如何迎合的训练,我不能装糊涂去迎合。做个比喻,我知道了四位数加减乘除,遇上一个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的,而且一旦告诉她一加一等于二她就义愤填膺,然后反复遇上类似的。”
“你老说要拯救苍生,却连我的幸福和愉悦都给不了,这似乎就是矛盾的。你不珍惜你已经得到的,总想着没得到的,总眷恋前女友们,你到底想要什么?”
吵到最后,田小明都只能问这两个问题:“你什么意思啊?你想怎么样?”
“我没什么意思,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只爱我。”
“我爱你啊,我只爱你啊!”
一刹间,田小明觉得头大,脑后有一只手,因为愤怒而变得巨大,推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田小明听见自己脑袋撞到墙上的声音,感到刻骨的疼痛,但是同时产生悲愤的快感。脑后的手更加有力了,把田小明的脑袋往墙上摔得更狠了,墙在震动,万美玉哭了。
田小明说:“我他妈的就是禽兽,我他妈的就不是人,可你找我干什么啊?你找天使去啊。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要不起,这总可以吧?再好,我不要了,我想我自己一个人待着,我求求你了。”
田小明看到那只大手把通向阳台的门打开了,二十层楼下一片安详,没人没车。那只大手放开田小明的脑袋,牵着他的手,温柔地走向阳台。万美玉还在哭泣,那只大手使了使力气,田小明的身体就从阳台飞了出去。
万美玉听到阳台似乎有动静,几秒钟之后,一个物体沉闷的撞击地面的声音。万美玉蜷缩在墙角里,沉浸在自己里,直到许久之后,房门被敲响无数次之后,有人闯进来,说,刚刚有人从你的房间跳下去了,送去医院,不见得活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