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霍希古就跟何小波说好了,让他吃完晚饭到家里来坐坐。霍希古住家属楼,何小波则占了厂里集体宿舍的一间平房安了家。两家离得很近,二人经常相互走动,但霍希古住得宽敞一些,何小波去他家的时候多些。最近霍希古听到传闻,何小波的爱人正在跟他闹离婚。他注意到,头天开座谈会的时候何小波就发蔫儿,打不起精神来,到会的人里就他没发言。
在“五七届”的这批人里,何小波成家是最晚的一个,他是右派问题改正的两年后才结的婚,这自然与他个头矮,性格较为内向有关。他结婚两年多了,还没有孩子。他爱人姜欣欣也是本厂的职工,是六九届的初中毕业生,“七七”年被招工进了曙光厂。她那届的初中生应该下农村插队的,但她父母以孩子体弱为名没让她去插队。来厂后,姜欣欣被分到了活动房子车间,那时何小波也刚从机加工车间调到这里当技术员。
姜欣欣在同年进厂的这批青工中算不上漂亮的,但她有个儿,皮肤也白,年轻的姑娘只要长得白,再有个好身条,就丑不到哪里去。而何小波最大的不足是身材瘦小,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太缺少男人的阳刚之气。也正是因为个子矮,形象差,政治条件又不好,使他的个人问题成了老大难。姜欣欣则是眼光高,人家看中她的,她瞧不上人家,她看上人家的,对方又是看不上她,不知不觉也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改革开放后,知识分子开始吃香了,车间里有好心人开始将这俩人往一块撮合,何小波这边当然乐意,但姜欣欣那头一直没痛快话,但说不愿意吧,她又没把话说死。这一年,何小波搞的一项新型活动房子的设计得了部级大奖,拿回了一个大奖杯外带一千元的奖金,厂里还追加了他三百元的奖金。何小波一下子风光起来,姜欣欣那边才终于点了头。当年的国庆节他们结的婚,厂里特从集体宿舍滕出一间给他们当了新房。那一年何小波四十四岁,姜欣欣二十九岁,俩人站在一起女的个头比男的还显得猛点。
这种接近于老夫少妻的组合,如果双方脾气相投,也会是个很美满的组合,但如果脾气性格不相容,一出问题就容易导致家庭破裂。霍希古从他爱人张玉玲那里得知,何小波可能是那方面不行。姜欣欣性格内向,这种事不会轻易往外说,那是她的大媒人追问她为什么闹离婚,问急了她才甩出的一句,“我不能总守活寡呀!”那位大媒人的嘴虽然很严,但还是在小范围传了出来。霍希古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心理和环境上,觉得他应当找何小波聊聊,帮他闯过这道坎。何小波的母亲去世多年了,他继父又找了老伴,他与继父基本断了往来。
霍希古与何小波虽不是一个学院的,多年来又不是一个部门,他二人能建立亲密的关系是因“文革”当中搞“清队”时住了一个牛棚。何小波因赵长江的原故被打成了反革命小集团,当时吃的苦头最多,竟产生了自杀的念头。那天他趁人不注意溜回了牛棚想用触电的方法结果自己,他将一根铜丝的一头捆在胳膊上,另一头与照明的灯口相连,只要一拉灯绳就一切全结束了。在这紧要关头霍希古进了门,他是回来取套袖的。霍希古一看就全明白了,他上前一把推开了何小波,将他“臭骂”了一顿。
霍希古说你死了对得起谁?你想过你父母受得住吗?不到三十就死冤不冤啊!从此霍希古处处关照他,连家里送来的好吃的也要给他一些,使何小波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平反后,何小波、李世林、韩启培都不理赵长江,恨他倒了霉乱咬一气,又是霍希古从中做工作,终于说服他们原谅了赵长江。
为了谈点什么方便,霍希古把妻子打发到岳母家去了,他的孩子一直生活在张玉玲的父母家。霍希古在家属楼的两居室是头几年用城里的一间平房换的,原来的那户是怕调出曙光厂房子丢了,就于提出调动前与霍希古换了房,让他捡了一个便宜。论年龄,张玉玲比霍希古也小了八九岁,但他俩相处得极好。他们的结合纯属自由恋爱,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女方主动,张玉玲相中的是他的才华。当初张玉玲和辛春妮二人全是厂里的宣传骨干,但张玉玲要比小辛稳重得多,政治上也远比小辛成熟。辛春妮弄得挺臭,后来找了个单位调走了。张玉玲却一直干得不错,几年前就被调进了厂工会,成了脱产的工会干部。
两个好朋友在一起没什么话不好说,霍希古开门见山,何小波也没绕弯子,承认是自己那方面不行,说结婚两年多,只是偶尔行过两三次。至于为什么偶尔成功过,他又说不清。说反正总是紧张,越怕不行越不行。说不行吧,还总想再试试,一试又不行。他说离婚吧,离了也许心里还好过些,总觉得对不起人。
霍希古说:“扯淡!不行主要是你心理上的问题,还有你那住的环境可能也是个因素。”他之所以说的这么肯定,是觉得何小波虽然身材瘦小,但体质并不差,他见何小波做过俯卧撑,一气能做五十多个,比他强得多。
何小波听了说;“环境可能是有些问题。”
他的家,是集体宿舍中间的一排当中的一间,前后左右全是单身宿舍,有个什么响动都听得很清楚。他新婚的头几天,他的屋刚拉灭了灯,外边总有坏小子敲他的窗户,要不然就摔碎个什么瓶子弄出响动来吓人。后来没人犯坏了,但屋外有人咳嗽一声也能吓他一跳。四十多岁的男人头一回碰女人本来就有个心理问题,这一惊一吓就更出了问题。
霍希古问他:“小姜是不是非想离不可?”
何小波摇摇头说:“也不是非要离,他一直就劝我去医院看看。我偷着去过医院,也吃了一阵药,但不管事。我去医院的事她不知道,吃药也背着她,我是有点怕……”
霍希古听了笑笑说:“看来不光是环境,你心理上的问题要严重得多。这种事瞒什么?怕什么?要夫妻俩密切配合才行!环境不好,我可以帮你换个环境试试,这个周末我和小张回我母亲家去住,周一早上再回来,你和小姜在这儿住两天试试。”
何小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怎么行?让人知道了笑话。”
“你呀,活得真累!您什么事都怕别人说什么,”霍希古生气地说,“你是为别人活着还是为自己?你要怕人知道,等天黑了再来。我这冰箱里什么全有,足够你俩吃两天的。晚上睡觉前看看电视,听听轻音乐,最好办事的时候都听着轻音乐,心情要放松,别跟做贼似的。我这儿是顶层,清静得很。我们小张都同意了,你还怕什么?”终于将何小波说得点了头。
霍希古的家彩电、冰箱、音响,应有尽有,房间也装修过。论经济条件,在这个楼里他无人可比,他父母家经济条件好,底子厚,在经济上他常粘父母的光,别人买件彩电要攒一两年才行,他回家一念叨老母亲就将存折递过来了,让他用多少自己取。霍希古为人很大方,厂里谁有事他都肯帮忙。
周一上班铃刚响不大功夫,何小波就美滋滋的将霍希古叫出了办公室。他将房门的钥匙塞进霍希古的口袋,伏在他耳边说:“头一天不大行,但昨晚获得巨大成功!特棒,一点儿问题没有。谢谢啦!”看那神态,他的设计获部级大奖时也没这么高兴过。
霍希古一听乐了说:“好啊,这个周末再住两个晚上。”
“不啦,不啦。总麻烦你们多不好意思啊!”
霍希古说:“这有什么,再来两个晚上巩固提高嘛!”
他这一兴奋,后边的这句话说得嗓门挺大,被从门前路过的王玉蓉听到了,向他俩搭话说:“什么事这么高兴,还要巩固提高啊?”结果问得那两个一个大红脸,愣了一下神全傻笑起来。霍希古顺口胡说了一句,“我刚教会小波打麻将,不巩固提高哪儿行?净点炮!”
王玉蓉抿嘴一笑走开了,霍希古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有些异样,王玉蓉不仅发型变了,穿着也变了,从背影看俨然一位妙龄女郎。联想到王玉蓉正闹家庭危机,他闹不清这变化是什么兆头?直到有人喊他去接电话,他才回过神来。
周日休息,王玉蓉准备洗衣服时,无意中从石国栋的衣兜里翻出了一封信,从字体看是位女士,信是寄往石国栋单位的。王玉蓉没有偷看别人来信的习惯,但来信者的地址使她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因为她知道那是丈夫的前妻郑雅华的地址。打开信一看,写信的人果然是郑雅华,一笔有些潦草的字体写道:
首先要感谢你给我买的发套,又让你费心啦!头发全掉光了,否则真不知怎么出门。
出院后我查阅了有关医书,知道我的病如果手术成功的话,可以最长存活五年。你放心吧,我会珍惜这段时光,打起精神过好每一天的。前天亮亮来过电话,说他过段时间可能有机会回国,他如回来,一定会去看你的。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今生不能报答,如有来世,再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回报你吧!衷心祝愿你的家庭幸福美满!
王玉蓉看过来信落了泪。为郑雅华的不幸,也为自己错怪了丈夫而愧疚。她知道,石国栋对自己的前妻始终评价很高,最终的分手虽是对方提出的,但他并没有丝毫怨恨过前妻。石国栋为使儿子石亮能出国深造,曾背着她拿出一笔钱来资助,她知道后闹过一次别扭,但很快就过去了。他毕竟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但这次她是真动了肝火,石国栋不仅常常找出各种借口夜不归宿,连星期天也时常不着家,找出的借口也时常不能自圆其说。她断定这一切与郑雅华有关。
她从丈夫那里得知,郑雅华离婚后重新组织过家庭。男方是一位铁路工程师。七十年代援建坦赞铁路时,郑雅华的丈夫因公牺牲在非洲。石国栋讲到这些时总是十分伤感。她知道因为孩子的关系,他与郑雅华始终保持着联系。
王玉蓉将信放回原处,衣服也没有洗,她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当天的晚饭在她的提议下是在外边吃的,她破例要了一瓶红酒。石国栋难得见妻子高兴,当晚的酒也喝得很尽兴。提起当年孙长喜请大家喝茅台酒的事,王玉蓉说:“我的那杯酒想让你喝,不想还是被小杜发现了,非要我喝。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饮酒。”
石国栋取笑说:“你头一次喝酒就是茅台,看来你这人干什么起点都高。”
王玉蓉笑笑说:“头一次嫁人,就是你石国栋,起点也满高呢!”说得俩人全笑了。
那一晚她喝多了,是被石国栋搀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