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法院院长王文献,对一个特殊的案子尽管觉得没有问题,但还是不放心,专门派人把他的导师、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康玉明教授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整整一个上午,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一个电话也不接,专门探讨这件事。
“法理上能否站得住脚?”王文献看着自己的老师。
“你怎么这么没有自信,欠债还钱,这是公理啊。”康教授把案卷看完,放到桌子上。
“这个案子,实际上是个案中案。”王文献最清楚不过。
“这么说来,案情背后有很多玄机。”康教授若有所思。
王文献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可以分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赵国忠与黄有水、黄有池之间的经济纠纷,黄有水、黄有池兄弟连本钱带协议中规定的高价利息,共拖欠赵国忠巨额资金三个亿,赖账不还;第二部分,赵国忠讨债无门,与杨娟达成协议,把债权出售给杨娟,条件是,追回自己的本钱和前期开销总共一个亿,其余资金作为杨娟的酬劳;第三部分,杨娟作为债权人起诉黄氏兄弟,要求归还欠账连本带利三个亿,而且黄氏兄弟确实有偿还能力……”
“这么正常的经济案件,你怎么像办亏心事一样底气不足呢?”康教授很不理解。
“不是我亏心,而是两边势力都很强大,弄得我左右为难。”王文献道出苦衷。
“别的,我不知道。只听说赵国忠是个很有名的煤老板,连段书记都让他三分。”康教授扶了扶眼镜,“在煤城,大事小事向来都是煤老板们说了算。可我不明白的是,赵国忠为什么要把到手的肥肉吐出去?”
“不吐出去,能行吗?”王文献给老师倒了一杯茶,“在这个三角关系里,他其实是最弱的一方。如果不把债权出售,可能他的本钱这辈子都要不回来了。”
康教授恍然大悟:“原来,赵国忠惹不起黄氏兄弟,黄氏兄弟又惹不起杨娟。杨娟,是不是那个女煤老板?”
“看来,康老师也听说过?”王文献发现自己的老师,绝不是那种死读书的呆子。
“有所耳闻,好像是哪个领导的姘头。”康教授不是很了解底细。
“不是哪个领导的姘头,而是我的领导的女人。”王文献纠正他。
“张巨海五十出头了,听说那个杨娟才二十多岁,年龄悬殊也太大了。”康教授喝了一口清茶,“不过,这年月,老夫少妻多的是,八十多岁的杨振宁还娶二十多岁的翁帆呢。”
“杨翁是名副其实的老少配,而张巨海和杨娟却不是,他们年龄差不多。”王文献给自己的老师递上烟。
“不可能吧,有人见过杨娟,说她美若天仙,妙龄女郎。”康教授在自己学生面前毫不客气,吸起烟来。
“那是在国外做了五六次美容手术,做出来的。”王文献揭了杨娟的老底。
“原来是个假美女。”康教授十分吃惊。
“不仅那张脸是假的,而且这个案子也做过‘美容手术’。”王文献悄悄凑过来。
“什么意思,听不明白。”康教授反应过来,学生专门找他,绝不是为了解决表面问题。
“这个案子,斗到最后,是政法口退下来的薛书记与山西女煤老板杨娟的最终较量。”王文献讲出来案底。
“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些玄机。”康教授认为,处理重大案件,必须明白案件背后的东西。
王文献毫不避讳:“老薛抓住杨娟是张巨海的女人,威胁她:如果强制执行,就在北京大小媒体曝光,罪名是书记的老婆动用司法公权力插手经济纠纷,这是北京媒体最感兴趣的爆料。现在,我们也抓住了老薛的把柄:他指使黄有池给‘二奶’蒋云,也就是电视台的主持人打过一百万,购买过一套住房。而且,蒋云和老薛还有一个私生子……”
“你是想帮杨娟拿下老薛?”康教授明白过来。
“对。她是我的领导的女人,我这个官帽,就是因为这个案子才戴在头上的。一分没花,我要报恩。”王文献毫不避讳自己的恩师。
“你的突破点在……”康教授一边问一边思考。
“老薛身上,先下手为强。他能利用新闻媒体收拾我们,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他的‘污点’,先把他搞倒搞臭,最终使他丧失还击能力。这样,后面的经济案子处理起来就没有干扰了。”王文献毫不避讳自己的老师。
“不行。”康教授断然否决。
“为什么?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不是太下流?”王文献顾虑很深。
“不是道德问题。”康教授讲出了自己的观点,“你是法院院长,不是过去的副区长。副区长的思维方式,是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这个问题,政治手段解决不了。法院院长要学会利用合理合法的司法手段,从根本上解决一切。”
“你觉得从老薛身上突破,是政治手段?解决不了问题?”王文献刚才的自信不见了。
“当然。利用政治人物的‘丑闻’,在电视报纸上炒作,不是卑鄙的政治手段是什么?你要知道,任何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事,都会遇到这样三种人:一种人拥护你,一种人反对你,还有一种人是中间派。老薛同样如此,你那么糟蹋他,反对者和旁观者觉得好笑、解气。而拥护他的人,会变本加厉收拾你们,要知道你们也是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的。”康教授精通司法,更精通人情世故,“闹到最后,双方谁也好不到哪儿去。老薛丢了人,丢了钱;你们即使要回来钱,却丢了大人,说不定上面还要追究张巨海和你动用司法公权力的责任。”
“你说的政治手段,其中的风险和危害,我明白了。”王文献平常觉得自己了不起,可在这个案子上,还是有很多欠缺。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老薛保住面子交出钱,你们也能保住面子要回钱。”康教授在社会上声名卓著,绝非简单空谈,而是充满了人生智慧,“司法手段,最能解决这个问题。”
“司法手段突破口在哪里?”王文献迫切想知道。
“美女蒋云!那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康教授不紧不慢地说。
“看来,你老人家还是对美女感兴趣,前面是杨娟,现在是蒋云。”王文献有意开玩笑。
“有你这么戏弄恩师的吗?我给你出主意、想办法,你却戏弄我,不讲了。”康教授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我是和老师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完了我请你喝汾酒。”王文献故意使出一个奇怪的眼神,“二十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除了对法律业务感兴趣,其他什么都不感兴趣。”
“这还差不多,像个学生的样子。”康教授用手指点他。
“把蒋云作为突破口,为什么不是政治手段,而是合法的司法手段呢?”王文献一边问一边自己也思考其中的奥妙。
“蒋云与老薛不同,不是政治人物,只是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持人,远离政治之外,对她进行突破,不能算政治手段。”老康不是一般人物。
王文献听得津津有味。
康教授娓娓道来:“不过,作为电视台法制节目的主持人,不顾你们作为法官的真实存在,故意炮制假新闻。这就有了问题,而且不仅是违反职业道德的问题。”
“我们通过调查发现,黄有池曾经先后两次给她信用卡上打款,分别是二十多万和一百万。蒋云用这两笔巨款,先后买了汽车和房子。”王文献想起来最关键的证据,“我们把她的银行记录全部调出来,已经作为证据收集起来了。”
“黄有池当初打钱的目的是……”康教授询问。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偿还风流债。”王文献对此十分清楚,“那个蒋云,别看端庄淑雅,其实骨子里是个卖身求荣的妓女。当初,老色鬼黄有池第一次约她吃饭,蒋云发现老色鬼要泡她,当场就提出来让他买辆宝马。老色鬼觉得太贵,两人最后讨价还价,达成协议,蒋云做老色鬼的‘二奶’,黄有池给她二十多万,买了辆本田,这就是第一笔‘风流债’的由来。”
“第二笔‘风流债’一百万,好像和老薛有关系。”康教授从案卷中看到了这个信息。
“对啊。虽然也是黄有池出的钱,这次却变成了为老薛偿还‘风流债’。”王文献绘声绘色地讲起来那段风流韵事,“黄有池泡上了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带着她出席各种活动,到处炫耀。谁知黄氏兄弟的后台老板薛书记对蒋云起了歹意,黄有池哑巴吃黄连,只好忍痛割爱,不仅赔了女人,还得给人家出钱构筑爱巢,这就是第二笔‘风流债’的由来。最后,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顺势倒在了老薛的怀抱,还给老薛生了孩子……”
“这比里的故事还色情。”康教授几乎听呆了,“从案卷上来看,只发现蒋云收了两笔钱,没想到收钱背后如此复杂,如此跌宕。”
“你的意思,我们突破蒋云,就一举两得,同时突破了老薛和黄有池的情感防线和心理底线?”王文献询问。
“事情可以这么做,但绝对不能这么解释。”康教授态度十分明确,“我们突破蒋云,绝不是为了打情感牌和心理牌,而是要打法制牌。蒋云和老薛、黄有池之间的肮脏事情,我们一概不提,只字不讲。我们只是认定:她所接受的一百二十多万,根本不属于‘风流债’,而是属于职务犯罪带来的非法收入。”
“职务犯罪?她有什么职务?”王文献弄不明白,“那个淫荡女人,充其量就是个电视台的主持人。”
“电视台难道不是公共单位?!主持人难道不是公职人员?!”康教授几句话点醒梦中人,“你这么定性,从法律上讲,没有任何漏洞;从效果上讲,背后可以置两人于死地;从措施上讲,操作简单,案情明了,击中要害。”
“这叫‘打蛇打七寸’。老薛他们最怕抖出来‘风流债’,而我们偏偏把他们最怕的东西,握在手里,引而不发。这样做,威力更大。”王文献心服口服。
“不是我高明,而是你们……”康教授看了看学生。
“我们什么?”王文献预感到老师要嘲笑自己。
“你们太低俗!明摆着高雅的路子不走,偏偏要走情感讹诈的低劣路子。”康教授果然嘲笑王文献。
“我们原来很高雅,后来被那三个低俗的狗男女引上错路了。”王文献为自己开脱。
“算了吧,你的鬼心思根本瞒不了我。”康教授指点他,“从学生时代,你就不是个正经东西。现在,更不怎么样!”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这么欣赏我?”王文献从抽屉里给老人拿出一条烟来。
“坏孩子,再不成器,也是自己的骨肉;坏学生,再不光明,也是自己的徒弟。”康教授有些无奈。
“还不止这些原因。”王文献体察出来,老师还有别的用心。
“你说什么原因?”康教授反问。
“我这个学生,要是办出惊天动地的违法案件来,也影响你这个法学权威的声誉吧。”王文献一脸坏笑。
“知道就行。”康教授只好面对事实,“这个案子,其实在北京大小媒体疯狂炒作的时候,我就关注上了。我最担心你这个家伙,刚到法院工作,只看表面,不看本质,最后自毁前程。”
“难道处理不好,还能毁了前程?”王文献根本没有想过。
“当然。如果你一门心思钻进‘风流债’里,拿政治人物隐私大做文章,炒作起来沸沸扬扬,热热闹闹。最终给外人的印象:不过是两股政治势力狗咬狗,两嘴毛。折腾得越大,实际上你们的自主权越小,最后,这个普通的案子,需要上面来裁定。”康教授敲打自己的学生。
“上面来裁定?”王文献惊讶。
“你想,上面会怎么办?面对两地两股势力的斗争,最后只能各打五十大板。经济案子演变成了政治较量。这样一来,你们要钱的目的,即使实现,也倍加艰难。”康教授从法律背后解析社会问题,实在是精到准确。
“真可怕!”王文献大梦初醒,“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如果我开始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最终也需要上面的政治人物做出最后裁定,不仅丢了司法自主权,还有可能被扣上滥用司法权力的帽子……老师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怎么感谢你?”
“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什么也用不着。”康教授想来想去,“帮帮你那些师弟师妹吧,赞助一笔经费,出版一套学术著作。他们需要用这些东西来评职称。”
“好,没有问题。”王文献回答得干脆爽快。
三天以后,煤城警方以涉嫌受贿罪,抓捕了受贿人——电视台女主持人蒋云!
五天以后,煤城警方再次以涉嫌行贿罪,抓捕了黄氏温泉会馆总经理黄有池。
慌不择路的温泉会馆董事长黄有水,终于找到了躲在一个高档公寓里的老薛。
头发花白的老薛,正在给不到半岁的亲生儿子喂奶。
“薛书记,咱们赶紧想办法,把两人救出来。”黄有水心急火燎。
“我当然想,自从小蒋被秘密抓走,我都成了保姆了,能不想吗?!”老薛心情烦躁。
“那赶紧找人,你认识那么多人。”黄有水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老头身上。
“认识的人再多,也不管用。”老薛轻轻把婴儿放到小床上。
“为什么?”黄有水头脑有些发蒙。
“还问为什么?都是因为你那个愚蠢的弟弟。”老薛把黄有水拉到另外一边,大光其火。
“我弟弟都是为了你呀!你的要求,他都满足了。”黄有水心有不甘。
“再为了我,也不能那么愚蠢办事吧。”老薛脸拉得很长。
“究竟愚蠢在什么地方?”黄有水生怕吵醒孩子。
“你说,既然要给小蒋买车买房,为什么不做得手脚干净一点!非要把那么大的两笔巨款直接打到小蒋卡上,最后让人家抓了个铁笊篱,一下把两个人都捞进去。”老薛对黄有池痛恨到了极点。
“他也是一时糊涂,当初,如果取出现金来,直接交给小蒋就好了,落不下痕迹。”黄有水醒悟过来,“也怨他妈银行,现在只要大笔提现,都要提前告知,还得分次提取。有池那家伙,只图当下省事,最后把我们全栽进去了。”
“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我们即使认识再大的人物,也擦不掉银行的记录,也要不回来法院取走的证据呀!只能……”老薛低头叹息。
“只能什么?”黄有水最后挣扎。
“你说只能什么?”老薛眼睛盯着他。
“只能欠债还钱了。”黄有水气球破灭了。
“宿命啊,宿命!”老薛看着熟睡的婴儿,落下来一行老泪。
“山西煤老板手段穷凶极恶!”黄有水痛骂。
“我不这么认为。”老薛长叹一口气。
“那些家伙这么收拾我们,你还认为他们本性不坏?”黄有水惊诧。
“应该是吧,追讨债务是人家的权利。”老薛突然指指孩子,告诉黄有水,“尽管咱们污蔑人家假法官,往他们身上一直泼脏水。可他们最起码没有污蔑咱们,也没有糟蹋咱们。”
这几天,老薛边看孩子边回忆整个过程。
“他们毕竟抓了咱们的人!”黄有水提醒自己的靠山。
“你说说,小蒋和我、和你弟弟之间的那些事,人家心知肚明,什么细节不清楚。可他们只字没提,一点都没暴露。只是说经济纠纷,只是说涉嫌行贿。那是给足了我面子,给足了小蒋面子,也给足了你们兄弟面子呀。”老薛感悟很深。
“你还让我领他们的人情?”黄有水不干了。
“如果不领人情,就不简简单单是经济纠纷了。”老薛分析,“那就是民事连带刑事,最后咱们都要完蛋!”
“想来想去,确实如此。”黄有水终于醒悟过来,“薛书记,你说,咱要把钱还了他们,山西人能放咱们一马?”
“不说以后。最起码现在,我们亏欠人家的情况下,人家已经放过咱们一马了。”老薛说这话别有用心。
“那就还吧。”黄有水做出无奈的选择。
“既然你下了决心,我就可以找人做工作,尽量把刑事责任降到最低。”老薛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