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容禀:期限已到,吾王那厢屡屡遣信催促,我等必须归国了。拜谢可汗连日招待,只可惜那辛氏作不出诗,如何处置,是大魏家事,我等也就不好多嘴。”吐蕃和南诏的使臣面露不满,阴阴地作势告辞。
“皇上,辛氏不过念了几本书,就妄自接下国礼重任,辱我大魏风骚,也让友邦失望!辛氏不识高地厚,理当斩首,以谢下!”几乎是同时,王俭义愤填膺地怒喝。
“辛氏狂妄!理当斩首,以谢下!”依附王家的数十名朝臣同时下拜,请求处斩的声音几乎掀了殿顶。
皇帝李赫瞥了眼黑脸的使臣,瞧了眼势在必得的王俭,最后望了眼紧闭的殿门,眸底划过抹可惜和不忍,指尖倏忽攥成拳头,却又无力地松开了。
“罢了。还望二位使臣归国后,传达我大魏修好之诚。朕就不远送了。”李赫叹了口气,摆手送客。
王俭瞥了眼殿角的玉漏,露出了得意的笑:离期限虽还有半刻,然而仅仅半刻,一口气的功夫,死局几乎已定。
使臣再行拜别,率领着数十位使节,便要转身离去,麟德殿的门被从外面轰隆打开,然而使臣脚步一滞——
殿门不是为他们开的。
是因为外边有人进来。
一位太监捧着个卷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略过使臣,倒头便拜:“启禀皇上!辛氏作诗完毕!请皇上和使臣一观!”
殿角玉漏滴答滴答,半刻过,刚好十日。
那太监额头的汗珠也滴答滴答,显然是才拿到卷轴,一路狂奔进殿。
使臣愣了。李赫愣了。文武百官愣了。麟德殿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王俭变了脸色,却最先反应过来,咬牙道:“辛氏最后一刻送来诗词,想必是赶着时间,粗制滥做!还请皇上开卷!若是词不达意,辱我中原风骚渊源,一样死罪难逃!”
李赫点头应允。大太监郑忠上前去,接过卷轴,亲自立在殿前,展开示意众臣。
“先砍伐竹子,再连接两头。继装上土丸,末射击鸟兽。”
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宣纸上二十字:辛夷所作之诗。
“荒唐!什么狗屁不通!这能叫诗么!连街头乞儿都能诌!辛氏狂妄……”王俭爆发出冷笑,然而笑声戛然而止。
先是吐蕃和南诏的使臣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好诗!好诗!明白易懂,干脆利落!可比那些缠过来绕过去的古韵好多了!”
然后是整个大殿的官吏都倒吸了口凉气。
不是因为诗词本身。
而是因誊写诗的字。
一撇一捺,一横一竖。气韵中和雅正,散淡简远;技法穷微测妙,推移无穷。点画温润,血脉流畅,风身洒落。全篇遒媚劲健变化无穷,二十字无一雷同,如有神助。雄秀之气,出于然,观全篇,读全诗,竟有清风入袖明月入怀之感(注1)。
此不似凡人之笔,唯有神祗书,才有这般动人心魄。
仅仅二十字,放佛超越千年笔墨,殿中似有鬼神哭,神仙啸,单单看半眼,整个人心神都能被摄了去。
书。神书。巅峰之书。极致之书。
文武百官都是寒窗十年的仕子,此刻皆面容耸动,更有甚者激动流泪,像供奉祖宗般对卷轴跪拜,唏嘘瞠目者,眼珠子都转不了了。
一边是满殿惊艳,诸人失语“书道之极,今生尚可见”,一边是不懂字的蛮夷,也在称赞“明白易懂,好诗好诗”。
麟德殿从方才的杀意冰冷,顿时变为了春风和煦。
王俭也干干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心底的震撼,面目阴戾道:“皇上!当初起题是示风骚典雅,这字儿写得好,但诗实在不堪入目!辛氏仍旧当斩!”
“王大人息怒。”最先送卷轴进殿的太监开口了,向李赫一拜道,“皇上,辛姑娘还让奴才给皇上带个话:“楚韵风骚,琴棋书画。”
皇帝李赫不舍地把目光从卷轴上移开,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楚韵风骚,琴棋书画!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四方蛮夷为尊!可不仅仅是诗,也包括了六艺,自然也就包括了字!”
前时还叫嚣着处斩的群臣,都像被那副字迷了脑子,晕乎乎地下拜:“皇上圣明!风骚典雅,不仅包含诗,也包含书!书道为道,墨宝为宝!俱能代表我华夏仪礼!”
“多谢可汗!此诗我等很是满意!谢可汗赐宝!大魏南疆,邦交永固!”吐蕃和南诏的使臣也欢喜下拜,满面红光。
一派和谐,暖意融融。除了脸面青得像冻伤的王家诸人。
“皇上!辛氏这是投机取巧!故意曲解题意!”王俭急得大喝,可在满殿的赞誉声中,这异议哪怕顶着王姓的头,也显得太孱弱了。
皇帝李赫凉凉地瞥了王俭半眼,打断了话头:“够了!友邦使臣满意,满朝文武满意,你王家还要背着走么?还是无论朕意如何,王家都要和朕的朝堂背着走么?”
最后一句话带了寒意。
王俭铜铃目一瞪,刚想还嘴。可想想自己没有处于绝对优势的兵权,不过是文臣的他,连上位都得靠赵王李景霈。
他不是当年的卢。空有“权”,而无“兵”。并不敢和皇室彻底撕破脸。
王俭的火头顿时被浇了锅凉水。他腮帮子鼓了几下,咽下这口气,低下了铁公鸡般的头颅:“臣无异议。”
李赫拊掌大笑:“此次国礼,朕甚是满意!君无戏言!朕便履行承诺,重赏辛氏!诸爱卿可有异议?”
当初华清宫国宴,李赫便放下了话头:若辛夷作诗成功,帝王将有重赏。群臣见证,下知晓,这是万万抵赖不得。
“皇上圣明!辛氏当赏!”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心里却不太在意。
就算国礼成功,但辛夷只是个平民女子,所谓赏赐,充其量赐金银锦缎,最多复她外命妇的诰封,便是皇恩浩荡了。
然而李赫接下来的话,却让整个麟德殿一震——
“赐辛夷,内廷行走!”
内廷行走(注)。不算官职,只是项加封的特权。从九品到一品,都可加封。然而也只有男性官吏可得封。
被赐者允在大明宫自由进出,去瞅瞅皇帝,来逛逛风景,都可无所顾忌,于是这其中可作的文章,那就大了。
要知道就算一品重臣,出入宫殿也得有帝诏。否则就是大逆重罪,无诏而踏进宫半步,都可诛了九族。
所以宫内行走,哪怕不入品阶,无有俸禄,却是项重臣也眼馋的封赏。哪怕九品芝麻官得了这加封,国公将军也得讨好地弯了腰。
但当这特权被赐给了个女子,还是平民女子,无论是性别,还是身份,任何一条挑出来,都是违逆祖训的惊之举,都是离经叛道的首创之封。
是以,当“内廷行走”的御赐令牌送到辛府,大魏千千万仕子都疯了,朝堂百百十官吏也疯了。
注释:
1明月入怀句:全段描写杜韫之的字,借鉴后世对《兰亭集序》书法成就的描写。来源搜狗百科,不一一注释,都是重组后,复制粘贴来的。
内廷行走:是清代特有的官称,它的出现与朝臣的“近侍化”密切相关。从“内廷行走”人员的构成、来源、身份及其职事特点等来看,这些行走内廷的重臣,在日值内廷、与谋国事的同时,实际上已经在皇帝身边形成了“要职”再聚合的办事机制。简言之,“行走”是在官吏本身官职上的一种赐权,由“官”变身为皇帝信任的贴身“智囊团”,“智囊团”的话甚至比朝堂上的奏章管用。此文为需要,懂个意思就行,具体不细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