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女眷并侍女都识趣地退下了。殿中间就剩了两人。空气几欲凝滞,哗啦啦的水帘子,只让人烦躁和不安。
可只是半刻,郑斯璎笑了。似乎干净的笑,微扬下颌,露出一圈贝齿,日光映得她额角的汗珠,颗颗剔透,衬着那晶亮的黑眸,让她整个人都笼在层华光潋滟中。
若烈火中绽放的牡丹,以炽盛淬炼出国色香。
李景霆有刹那的失神。
郑斯璎接过那鞠蹴球,双腿一翻,一声娇咤,球在空中划过缕银线,直接踢进了风流眼。
“王爷难道不觉得,我们会有很多合作的理由么?”
一句话。风月破碎,归于棋局。利益来利益去,才是繁华下的真相。
李景霆恢复了常态,眸底精光迸现:“路人嫌那门口的狗吵闹,拿碎肉示好。狗的尾巴便摇得欢。然而路人若想进屋,狗一定毫不犹豫地张开獠牙。”
“王爷是,一时或有肉好吃,但王氏和皇家,终归势不两立?”郑斯璎唇角一勾。
李景霆没有应声。算作默认。看女子的目光虽然凛冽,却意外地多了分郑重,不是对于棋子,而是对手或者同伴的郑重。
“不一定哦。”
郑斯璎干脆自问自答,俏皮地竖起根手指,指尖刚好碰到下颌的一块疤,的伤痕。
却让她瞬时痛得钻心。
那日华清宫宫宴,王俭打翻的茶盅,那茶水滚烫,就这么溅到她脸上。用了再名贵的金疮药,这疤痕也去不了。
“不一定哦。”郑斯璎重复了这句话,毫无躲闪地直视李景霆,“只是想让王爷记得,我郑斯璎是王爷可以选择的盟友。不是现在,终究有一,会是的。”
李景霆一声轻笑,辨不出喜怒:“于是你让本王看了场鞠蹴,就是要告诉本王这些话?”
“大变将至,人人不都得把队选好么。无关乎出身家世,只关乎站在哪一边,利同则为友,利悖则为敌,站得对不对,就是生死两重。所以今儿告王爷的是话,也不是话。而是我郑斯璎的——”
郑斯璎顿了顿,向李景霆走来,她没有跪拜没有屈膝,就那么不卑不亢地伫立,眉眼雪亮,眸底噙着炽盛的火光。
“诚意。”
是我郑斯璎的诚意。最后两个字吐出,女子眸中的熊熊焰火,热烈到极致。
“很好。那或许某一,本王可拭目以待。”李景霆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再未看郑斯璎半眼。
和前时应邀来观鞠蹴的热脸儿,完全是冰火两重。
似乎嗅着棋局而来,看完整场鞠蹴都闲,谈完了棋局,却连和女子多呆半刻,都嫌是浪费时间。
变脸只因利益,冷热只随目的。郑斯璎脸上划过抹落寞,但只是片刻,就恢复了如昔,男子越是这样,才越是证明,她的选择没错。
毕竟,没有心的人,最强大。
自雨园中水声哗啦,水帘子晶莹,就算是盛夏也凉意袭袭,这一城的富贵靡靡,都盖不住浮华下苍白的虚伪。
和十二年。夏日炎炎。风头浪尖上的辛府却平静到极致。
素来抛头露面,人到哪儿风波就到哪儿的辛夷,影子都没见个,让那些热衷于嚼舌头的长舌妇们失望了,书先生的板子都没敲头。
人人都,辛夷姑娘这是愁上了国礼赠诗的茬。
被郑家大姑娘出了个老祖宗的题,一边是中原风骚的脸面,一边是南疆蛮夷的脾气,哪头没顾好哪头都是死。皇帝限期十日,只怕这辛姑娘是瞅笔墨从早到晚,一头两个大。
事实上,辛夷确是把宣纸都快瞅穿了。
她整日整夜呆在书楼里,铺盖卷儿都在案前,四书五经堆成山,揉成团的废诗滚了一地。
辛府的人但凡路过,大气都不敢喘。都知道六姑娘焦着写诗,一不心就是掉脑袋的事,整个府里的空气压抑到极致。
十日为期。已经过去五日了。
唯独辛芷浑然不觉危机,趴在书案前,托着脸瞅辛夷:“六姐姐一向是诗文俱佳,哪怕是老祖宗的题,又怎会写不出?”
埋在一堆宣纸里的辛夷,伸手敲了辛芷脑门一下:“傻丫头。我当然能写,把太祖宗的题搬出来,我辛夷也写得出。关键是,我能写,那些蛮夷能看懂么?”
辛芷一愣:“……好像……确实是个问题……”
辛夷摇摇头:“郑斯璎好歹不歹,挑了个祖宗题。就算我尽力把文意压得直白,只怕蛮夷也不容易看懂。你没瞧骊山国宴,郑斯璎不过作了首古韵,蛮夷就嚷嚷没明白,还怨我们大魏看他们,差点惹起两国纷争来。”
辛芷总算明白厉害了。前时还嬉笑的脸,顿时皱成了一团。
“……那……那怎么办……六姐姐又不能随便写,否则那些个老夫子你怠慢圣意,辱了大魏仪礼的脸……两头都不讨好……”
辛夷摸摸辛芷的双丫髻,笑了:“你呀,总算聪明了一回。岂止是不讨好,简直两头都是死路。郑斯璎看似给我邀功,实则埋下了陷阱,就等十日期限一到,我一脚踏下去,摔个尸骨无存哩。”
辛芷搔搔左脑瓜,又搔搔右脑瓜,愁得秀眉倒八字,干脆和辛夷一块,叹气长叹气短起来。
“听听这叹气!干脆此楼不叫书楼,叫叹气楼罢了!”
忽的,书楼门打开,辛歧负手踱进来,顺带携来一股屋外夏日的暑气。
“爹!快关门!屋内荫凉,外面儿热死了!”辛芷像只蝴蝶般扑过去。
“爹来了。”辛夷一福,噙笑迎上去。
“你整日把自己关着。皇上的期限只剩五日了。为父实在担心,所以过来看看。”辛歧向辛夷点头,面色有些沉重。
辛夷垂下眼睑,不话了。辛歧吁出口闷气,续道:“紫卿呐,这盘王家的局凶险,两头都得顾,稍有不慎,就是死罪甚至诛九族。”
“阿芷知道!都是郑家姑娘使坏心眼!存心把六姐姐往死路上逼!”辛芷接了话头,义愤填膺地嚷了出来。
“好了,阿芷。隔墙有耳。这些大实话揣着点。”辛夷嗔怪地盯了辛芷一眼,安慰地看向辛歧,“爹你放心。你女儿可是得皇后和皇上御赞才学的人,作诗而已,终归有法子的。”
辛歧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的担忧反而愈浓了:“哪有这么简单。外人瞧得是作一首诗,棋局中的人,才瞧得是生死间走悬崖。时间又不多了,为父怎么放心得下。”
旋即,辛歧和辛夷都沉默,开始如方才辛芷一般,面对面长吁短叹。
“爹爹还我和六姐姐!这书楼真得叫叹气楼了!”辛芷摆着手,佯装嫌弃的笑,“的停了,老的又来了!”
“都十二岁的姑娘了,甚没大没的话。”辛夷正色训了声辛芷,可看着后者不怕地不怕抬起的脸,又化为了满脸无奈的笑。
辛歧不怒不愠,也被逗笑了。一室压抑的空气才开始流动,窗外的蝉鸣意外的也顺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