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王府后院,菡萏阁。寂静如斯,荷花尖儿上一只蜻蜓,仿佛和喧嚣的前院是两个世界。
辛夷躺在榻上,整个人都蜷在了被窝里,就算是盛夏,她的小脸也白得发青。
翠蜻在在一旁煎着药,屋子里浓烈的草药味,把家什都熏黑了。
香佩侍立在侧,为辛夷掖了掖被角,心疼道:“姑娘,你别乱想了。好好养病才是。郎中都说了,你是肝气郁结,心思不畅,自个儿不想明白,喝再多药也没用。”
辛夷无力地扑闪睫毛,投下一大片阴影:“树欲静而风不止……没听说么,有人在关外某处看到他了……在他身旁的,是白莳……”
翠蜻瘪瘪嘴,满脸愤懑:“那个白莳郡君,好个小贱蹄子,前脚出了这门,后脚就去找公子了!还当着我们面说,不知道公子在哪儿!”
香佩慌忙给翠蜻使眼色,却被辛夷捕捉到,自嘲地笑笑:“无妨。城中都传遍了,衣饰描述,也确认是他二人无疑。翠蜻说的是事实,我清楚得很。”
香佩眉间蹙得更紧了,柔声道:“姑娘,管他好歹,自个儿身子最重要,咱们什么都不想……”
“我怎么能什么都不能想呐!”辛夷兀地尖叫一声,如中魔怔地,紧紧攥住香佩手,“我每晚每晚睡不着觉,他的一言一笑,在我脑海挥之不去,以前那么多欢愉的日子,我却都看不清了,只看到白莳那张脸……”
“姑娘不说了!不说了!别又勾起病了!”香佩和翠蜻同时停了手里的活什,跑前去抱住辛夷,慌忙劝道。
辛夷却恍若掉进梦里,脑子开始不清楚了,浑身打着摆子,荒荒呢喃。
“……他给我那么多梦,美得像是世间所有……我有时看到鲜花,有时却发现那鲜妍后,都是毒蛇…我不会下棋,我看不到,我被蒙在鼓里,我输了个一塌糊涂……”
“姑娘,求你别说了……咱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香佩和翠蜻鼻尖发酸,泪都滚了下来。
曾经光芒摄人,胭脂笑王侯的女子,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心骨俱碎的疯子。
这一场梦,或许只是一盘棋。
为了那千秋王业,世间疯的人太多了,于是她也疯了。
辛夷颤栗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死死地攥住香佩衣袖,瞳仁没了焦距。
“……香佩,翠蜻,你们听到了么,那么多人都在说……他在关外小山村,他早就到了,只是没有进城,他的身边是白莳,而她……她前阵子才来见我,说没见着他……你们听,快听……”
“姑娘……求你别说了……”香佩和翠蜻的泪滚得更凶了,三个人竟是哭成一团。
辛夷却恍若未闻,眼神发直,又是自嘲的笑,又是哀殇的哭,小脸又青又白,眉间一缕死气。
“你们信么……他俩合伙好的,骗我……明明俩人都到了,他却不进城,让白莳来见我,断了我念想……然后顺理成章,进宫谢恩,一双璧人……白莳是他重新选中的棋子,而我是弃子,他和她合谋来算计我……权柄天下,白莳如今,是最能助他上位的……他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功业二字……”
辛夷忽的顿住,眼神一冷,猛地推开香佩,死死地按住心口,她那里剧痛难耐,好似一口恶气,憋得她气血倒涌。
痛,痛得发疯。
“姑娘!”香佩二人惊呼出声,却见榻上辛夷脸如死灰,凄厉地大笑一声——
“江离啊江离!你果真下得一手好棋!你!你好,你很好……”
话头还没完,辛夷便哇一声,吐出一大口闷血。
鲜血刺眼,魂销骨碎。
“姑娘!”香佩和翠蜻大惊失色,哭喊着扑上去,抱住辛夷让她躺下。
好在吐出一口郁血,心头竟舒畅两分,辛夷恢复了一分神智,哀哀地靠在榻壁,盯着案几上的历日发直。
翠蜻抹了把泪,啜泣着劝道:“姑娘,你别拿自己出气。你不是说他们都到了关外,应该是来进宫谢恩么。彼时棋公子进城,我就把他绑来,是问是骂,任凭姑娘出气!”
辛夷止了癫狂,眸色一寸寸冷下来,冷到刺骨,冷到霜雪催。
“见?他躲了我那么久,我却还主动凑上去?我辛夷,没这么作践自己。”
香佩还欲劝什么,却发现辛夷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还痛不欲生,如今转瞬冷静,虽然这种冷静,让人觉得更可怖,却是冷得像没了心。
辛夷也觉得随着每一丝清醒回归,她的心也在渐渐沉入谷底,然后再感觉不到痛了,再找不到了。
“我辛夷!宁为玉碎,还君明珠!”
一字一顿,字字诛心。
香佩和翠蜻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哭得成了泪人。
辛夷缓缓抬起下颌,泪痕犹在的脸,被日光镀了层金,倔强,骄傲,决绝不回头。
唯独在旁人看不到的被窝里,她的小手攥拳攥得发狠,刺破血肉,鲜血浸透了襦被。
“告诉晋王,玉璧,我很喜欢。”
玉璧,一双璧人,双喜临门。
我很喜欢。
这简单的一语如旋风般传遍,整个长安都震动了。
听闻晋王收了玉璧,进宫谢恩的日子当场定下,就在明天。
听闻消息穿出关外,江离也随后收了玉璧,也把进宫谢恩的日子定下,也在明天。
这一场双喜临门,终于板上钉钉。
廿日。长安黎明,喜鹊闹枝头。
大明宫老远的就挂起了十里红锦帐,俨然是为迎接两对璧人,足见皇帝对这两桩姻缘的看重。
宫门开,踏朝阳,百姓们看热闹喜笑颜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所有的目光俱在这一天,锁定了那两双璧人。
百姓们首先见得的,是晋王府出来的李景霆和辛夷,衣冠锦带,彬彬有礼,好似没什么异样。
半个时辰后,百姓们再见得的,是策马进城的江离和白莳,据说二人的样子就很狼狈了,尤其是江离,袍脚粘泥,风尘仆仆,脸色白得可怕。
因为从关外到长安,半天肯定是到不了的。不知江离为何死硬气儿,把谢恩的日子定在今天,然后发了疯地驱马赶路。
好似偏偏,他就是要同一天。
大太监郑忠率领长龙般的宫侍,在朱雀门等候,脸上笑得像朵花,将两双璧人一前一后迎进宫。
然后,麟徳巍峨,红锦鲜妍,帝高坐,第一缕朝阳金光璀璨。
“宣,晋王,辛夷,江离,白莳,晋见——”
宫门轰隆隆大开,四抹身影踏入,两双璧人终于交汇。
那一刻,麟徳殿陷入了骇人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