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这厢,当辛夷从大殿内走出,有宫女引着她往宫门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得一架步辇拦在了前面。
步辇上走下一名女子,峨鬟高耸,珠翠如云,藕粉色的鱼子缬春衫是进贡的料子,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好似与春末争艳。
“拜见静娴公主。”辛夷微诧。但仍趋步上前,敛裙一福。
“辛姑娘。恭喜。王俭撤兵,辛氏劫后余生。”静娴公主屏退宫人,向辛夷虚手一扶。
“还要多谢公主相助。若无武家压价烧酒,南北合势,戏份做足,民女也是孤掌难鸣。”辛夷得滴水不漏,始终带着温驯的浅笑。
静娴公主眉梢一挑,不急不缓道:“先让鲜卑葡萄酒涨价,蜀川烧酒贬价,做出货源不稳,影响酒市异变的风头,这是前章。然后,顺着舆论的线儿,让李家怼上王家,救你辛氏,让百姓把目光投到李家的鲜卑血统上。前后一相连,世家争斗,牵连边疆不稳。这是主章。此时,三人成虎,假的是真,真的就更是真了。最后来个鲜卑修国书,将此事抬到国本的高度。这是后章。”
“前章为火星子,主章为火势起,后章是燎原大火,火势失控。三章环环相扣,虚虚实实,你辛夷这把燎国本的火,放得可真是精彩。”
静娴公主得平静,不见褒贬。辛夷却是心里咯噔一下。
“公主所言不错。”辛夷语调带了试探,“原来后宫娘娘们除了女训女戒,也会看四书五经。这一张口,可比太学里的夫子,都讲得头头是道。”
辛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况且,就算论世家争斗。公主身在后宫,对朝政算计有些旁观,能瞧明白也不见怪。然而最开始的酒价机窍,涉及到商贾之道,公主也能眼眸明晰,可让民女好生敬佩。”
“你不必试探我。”静娴悠悠打断了话头,依旧不喜不怒,“本公主给母妃传话,你帮本公主救出皇兄。你我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算不得谁利用谁。本公主没有其他心思,你不必旁敲侧击。”
辛夷眸底的讶色更浓了。
静娴没这个胆子和她计较谁利用谁。是她对自己计谋的自信,也是相信棋局中人,都是利字当头,不见其他。
然而“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半句,却是太过惊心动魄。
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宫规森严的后宫。一个只读三从四德的公主,却能出买卖钱币的道理,那么自然那么熟悉,如同卖肉的屠夫念了句春花秋月,不寻常到诡异。
见辛夷沉默,静娴的眼眸有些异样。她四下瞧了眼,宫人都屏退得远远得,此地只有她二人,什么也不会让外人听了去。
静娴眸底划过抹坚毅,她朱唇轻启,字字句句如暗夜惊雷,从她檀口间炸响——
“看银水呈色,整锭者,看其底脸,审其路数,使哪一处的银子。但银水一样,销手百般,细察要紧。如整锭无重边者,趱铅无疑。”
“称戥子,将(秤)毫理清。拿足提起,勿使一高一低,总要在手里活便。称戥,务必平口;称大戥,务必平眉,不可恍惚。称准方可报数。”
“男子志在四方。原望觅利蝇头利,以为养家糊口之计,切不可嫖赌废荡。凡搭船、歇店,务必少年老成,见得透,守得坚,如此为人,东君方可重托,父母才得放心。”
……
女子语调轻柔,吐字熟悉而流畅,好似吟着闺中常见的春花秋月,神色自然而平静。
当她一口气不歇地了百余条,辛夷的怀疑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惊艳。
《生意世事初阶》。
这是民间商贾中流传的商贾之书。给初踏入商道的学徒用。市面上虽常见,却因是商贾用书,被视作下贱之书。
断没有传入后宫的理。也断没有一个公主,去研习商道的理。毕竟士农工商,商道最贱,又怎会容忍皇帝的女儿,染指这卑贱的铜臭。
似乎验证辛夷所想,静娴终于停了下来。她喘了口气,凑近辛夷,拉低衣襟,露出了脖颈上一痕伤疤。
那疤时日已久,痂子浅浅的一痕,却还是能辨认得出。
“本公主十岁那年,还住在后宫,和母妃一块。有一见得织造府的下人,来和母妃讨论些什么。我在旁边听得有趣,随手在窗楹上刻了几笔:斗米八钱。不想被母妃看到,当时就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训斥我:堂堂一个帝家的公主,学什么商贾的玩意,自己作践自己!我吓坏了,母妃从未过我重话,那是第一次。你瞧,这伤疤,现在都留着。”
静娴公主抚摸着伤疤,眸底氤氲起了回忆的迷蒙:“后来。我再不敢染指任何商贾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敢。哪怕我十四岁,父皇赐了公主府,我搬出后宫独自居住,也是不敢‘自己作践自己’。直到我遇到了他。”
辛夷的耳朵立马竖起来了。
虽然静娴这番往事,让她足够诧异。后宫公主对商贾感兴趣,被赏一巴掌还算轻的,然而静娴没来头地和她扯家常,只怕和接下来出现的人有关。
静娴也没有看辛夷。眉间那点迷蒙更浓,像雾水样覆盖了她的眸:“那年,冬大雪。我在府门口的檐下发现了个乞丐。骨瘦如柴,在雪窝里冻得人事不省。我一时心软,让管家把他救进屋,喂了他些米汤,好歹捡了条命。那乞丐睁眼第一句,居然是‘能让爷我赔本赔到精光,你也是个人才’。连谢也不谢,就像个猴子嚎了这么句。”
静娴低头抿嘴一笑。迷蒙如雾的眸底,划过抹温柔,不动生死的温柔,藏于长安浮华下的隐秘,随着往事一点点被揭开。
辛夷默默听着。不知为何,那个乞丐的做派,倒很像一个人。
“我当时也是恼怒。嫌他毫无规矩,都不知恩人是公主。他却扑通声跪下来,给我作一年家仆,抵救命之恩。买卖算清,双方价钱公道。我还是第一次,见人不把公主两个字放眼里,也没涕泗横流,感恩戴德,只提做工一年来偿还恩义。实在是,放肆到理直气壮。我觉得这子有趣,便准了。听他会些经商,就让他跟府里掌买卖的厮学。”
“然而这乞丐,也不知是赋异禀,还是误打误撞。好几次买卖上的混计,他比那些个有经验的大管家都还处理得周正。我虽不信,但眼前瞧着,也只能,是老爷赏他饭吃。半年后,他就独自掌管了府里的买卖收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