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的人都知道,你是最听本宫的话的。也只听本宫的话。哪怕哥哥要你做什么,也得本宫允了。更别你自己生主意了。”王皇后嗔怪地笑了,“二皇子,此番你自作主张,拿了晋王等人。哥哥当然会以为是本宫使你去的。”
李景霈眸色一闪:“连累了母后,被舅舅猜忌。是儿臣思虑欠妥。”
王皇后不在意地摆摆手:“终归是帮了王家。二皇子记得,功过相抵,下不为例。至于连累不连累的话,本宫虽顶着王氏的姓,但和王家的死结,你又不是不知道。能看到哥哥吃会瘪,本宫还些些开心呐。”
李景霈眸色愈深。他看向了上首的皇后,华丽的凤冠垂珠,极品的胭脂红黛,让她的面容精致得有些不真实。
母仪下。凤威华耀。
竟看不出那下面的王仪,到底是如何喜怒。
“母后一直对王家言听计从,真的没有想过讨债么?”
李景霈幽幽启口。
“讨债的前提是,我必须是皇后。而这个位子的前提是,我有王家的支持。”王皇后笑得端庄,丝毫没有异样,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教人惊心动魄。
“李王同罪。卧薪尝胆。”
李王同罪。一个李,一个王,便是两个掂量出去,让九州都要颤抖的姓。
卧薪尝胆。最坚硬的石头也能被水洞穿,而水,恰恰是下至柔。
李景霈蓦地绽放出了孩子般的粲笑,露出一圈大白牙。
“好。只要母后想要的东西,儿臣都为母后取来。”
王皇后眉梢一挑,眸底泅起了缕夜色:“所以,二皇子。这就是你擅自出手,拿下晋王的理由?”
李景霈笑得更璨烂了:“不错。借舅舅之手,诛杀辛夷。不就是母后要的东西么?”
王皇后向李景霈微微点头。也咧嘴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古怪,不出的古怪。
似是欣慰有个善解人意的儿子,却又像是满意有个得力聪明的棋子。
“二皇子,你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下人包括哥哥都没看出来的打算,竟被你先一步办了。本来,本宫打算借哥哥的手,可如今方知,哥哥也不总是中用。有个人直接替本宫做事,到底是保险些。”
王皇后顿了顿,眉间戾气一闪:“辛夷必须死。”
李景霈低头敛目,笑得静好。像个民间百姓家的孩子,得了母亲的赞许,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母后虽帮王家做事,但心不一定是向着王家的。舅舅和辛夷的结是他们的,母后和她并无深怨。以前不过是顺舅舅意,怎如今自己起了心,一定要辛夷死呢?”
“因为,本宫偷看过棋榜。”王皇后答得不慢。
“什么?”李景霈一愣。
“因为,辛夷是选王之人。”王皇后的眸色愈冷,最后两个字如从齿缝蹦出。
“选王?”李景霈咂巴几番,也意识到这两个字的惊心动魄。
“不管是命还是人为,百晓生判定的选王,都太过骇人。本宫顶着王姓,就算和辛夷无深怨,也不指望辛夷会把这个选王,应验到你头上。本宫得不到的,便谁也得不到。”
王皇后的脸笼上了层发青的寒气。那些名贵华丽的胭脂沫簌簌地掉下来,如同撕烂了张面具。
本宫得不到的,便谁也得不到。
选王,选王,选不到吾儿,那便谁也别选。
而死人,是绝对无法选中任何人的。
李景霈静静看着王皇后脸色几变,眸色却愈发乖巧温驯:“母后那么希望儿臣,坐上那个位置么?”
王皇后唇角一勾,胭脂描摹的凤眸,像盯猎物般盯紧了李景霈。
“他当年为了这个位置,和哥哥联手杀了他。既然他那么珍重这个位置,比命都还珍重,那本宫就抢过来好了。”
王皇后开心地笑了。
失去比命都还心爱的东西,有时比死了还痛苦。
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如同将心生生割去一半。生不如死,是最精致的复仇。
——可恨生为女儿身,无法为你执起剑。但好在我有儿子,能为我快意恩仇。
——握紧凤冠,隐忍王家。我要把他送上最后的王座,来祭奠你的冤魂。
李景霈眸色一闪,烛光映在他笑得露出的大白牙上,白晃晃的,好似野兽的獠牙。
“既然母后想要,儿臣就为母后取来罢。”
言罢。李景霈就转身离去,明明是烟花三月,可这坤宁宫却凉得,冻得他嘴白。
王皇后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细细地湮没方才的情绪,端庄华耀的面容,再无一丝异样。
但李景霈蓦地顿住了。他站在殿门口,没有回头,幽幽的声音传来。
“母后,你夸夸我好不好?”
王皇后一愣。下意识地应道:“二皇子。此事办得不错。你很会揣度本宫的心思。本宫欲除辛夷,但只想借哥哥的手。如今有你为本宫出面,此事就更保险了。”
毫无波澜的话,如同皇后赞许臣子,没有半丝温度。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李景霈抿了抿下唇。
“如此,能否向母后讨个赏?
“但言无妨。”
李景霈再次抿抿嘴,深吸一口气,眉间氤氲起紧张和哀凉。
“……母后……能叫我声霈儿么……”
仅仅是唤一声霈儿。
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乳名。却在王皇后这里,太过陌生与生疏。她一直只叫他二皇子。
从李景霈进殿到现在,她只叫他二皇子。
良久。王皇后毫无异样地淡淡开口:“时辰不早了。二皇子跪安罢。”
她依然只叫他二皇子。
李景霈的背影一抖。没有回头,便兀地推开殿门,沉默离去,明明是早春三月,他却像走入了一片黑暗中。
一瓣雪白的杨花溜进来,落进烛台里,顷刻就被烧成了灰烬。
而在这厢的辛府。
断壁残垣,废墟遍地。后院几幢保留得尚好的破宅里,辛夷愁眉紧锁地看着榻上的江离。
屋子里围了一大群人。有劫后余生的辛氏族人,有辛歧,有钟昧,榻前还有个老妪为江离包扎着伤口。
辛夷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睛都红成桃子了:“你这使来的女郎中可信么?”
那老妪眉梢一挑。遍布污垢的脸上,隐隐见得一痕凤仙花的胎记。
钟昧哭笑不得:“外面被王家围成个铁桶。辛府没人会医术,会医术的人又进不来。如今有个人可用,姑娘嫌弃了还。”
辛夷尴尬地咧咧嘴,向那女郎中打了个千:“女先生莫怪……只是见钟公子弹了指烟花,女先生就闯过王家的包围,自己翻墙来了……这身手……不太像普通郎中,倒似梁上君子……”
郎中医人。梁上君子翻墙。
还是能瞒过王家包围圈的“好身手”。
辛夷实在是头一次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