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臣穿过一段时间的道袍,如今换上乞丐的破烂衣裳,却跟从前一样红光满面,与喝酒无关,而是因为心情愉悦。
“五臣师父,这是你的朋友?”中年乞丐惊讶地问。
“呵呵,我可没资格与锦衣校尉交朋友。”
听到“锦衣校尉”几个字,乞丐们皆吃一惊,最后两名坐在地上的人也站起来,与伙伴们同时后退。
“怎么会有锦衣卫……”中年乞丐目光闪烁。
“这位胡校尉与众不同,曾在郧阳府亲登神船,此来想无恶意,诸位让我与他谈谈。”
乞丐们对张五臣极为尊重,听他的话陆续退出。
破庙无门,只有两块木板遮挡一下。
张五臣拱手道:“这位兄台……”
“一位朋友,无需避讳。”
张五臣笑笑,随后端正神色,“胡校尉怎么会来这里?”
“你们大张旗鼓地招人入会,我不能来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胡校尉怎么离开赵宅的?”
“没我啥事,我就出来了。”
张五臣脸上还是挂着疑惑,“你……不是异人了?”
“嗯,连二十五人都不是。”
张五臣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替我感到遗憾?”
“不是……呃,遗憾,非常遗憾。胡校尉失去神力之后,立即就能出城?”
“是啊,有西厂撑腰,没人拦我。”胡桂扬笑道,随口编个谎言。
“西厂真是看重胡校尉。”张五臣又一次拱手。
“别绕来绕去了,吧,找我有什么事?”
张五臣苦笑道:“胡校尉,明明是你找上门来,怎么变成我找你了?你来查什么,尽管问我就是,我保证没一句谎言。”
“不谎?”
“就凭胡校尉曾经带我去郧阳府,我也不会撒谎。”
“嗯。”胡桂扬盯着张五臣的眼睛,“神仆会有多少人了?”
“与日俱增,截止昨晚已有五千余人,照这样下去,很快就能突破万人,更多也有可能。”
胡桂扬笑道:“赵宅的异人越受关注,你们招人越顺利吧?”
“没错,如今传言四起,但还没到尽人皆知的地步,再酝酿一下,没准我们能招到十万人以上!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猜测,胡校尉别太当真。”
胡桂扬稍稍压低声音,“比较可靠的消息,上头也变成异人,进入赵宅。”
“上头?西厂的上司?”
“比西厂还高。”
张五臣愣了一会,笑道:“皇帝?嗯,传言早就有了,相信的人暂时不多。”
“只要是事实,相信的人总会越来越多。”
“是啊。”
“所以我有一个问题,神仆会忠于皇帝?”
“当然,我们都是大明子民。”
“但你们不忠于朝廷。”
张五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朝廷昏庸,奸臣当道,已是子的累赘。”
“奸臣具体是指哪些?”
“在位者无一称职,首当其冲者便是内阁首辅万安,前任商首辅还算是一位好官,自万安继任以来,朝中乌烟瘴气,万安不认自家祖宗,与宫中万贵妃攀亲,哪里还是大明首辅,分明是万家阁老。”
胡桂扬笑道:“这是别人的话吧,跟你平时话的用词都不一样。”
张五臣本来就红的脸这时更红一些,“别管原话是谁的,你得承认得在理。”
“朝堂大事我不清楚,宫里的宦官呢?你们忠还是不忠?”
张五臣冷哼一声,“群宦还不如文武百官,他们……”张五臣肚子里有一套现成的辞,可是已被胡桂扬点破,只得改口道:“坏事都让那些太监做绝了,当着你的面我也敢,东西两厂坏上加坏。”
“那我就是帮凶了?”
张五臣点点头,“胡校尉大概是没有办法,但是身入西厂,就得为西厂的所作所为负责,但你还有弃暗投明的机会……”
“我来就是要入会,你不用劝我。”
张五臣笑道:“大家心知肚明,你来是假入会、真查案,但是这里无案可查,而且——容我劝你一句,再过不久宫中、朝堂皆生巨变,到时候胡校尉的上司换成哪位还不一定呢。”
“你的挺吓人,我要是真想入会呢?”
张五臣笑着摇头,“胡校尉连鬼神都不信,怎么可能真心加入神仆会?我们侍奉的是神船,等它再临人间呢。”
胡桂扬走近一步,笑道:“入会者都相信神船?我看未必吧。”
张五臣想了一会,“胡校尉真想入会也成,但是要等几。”
“考验我的诚心?”
“对,几之后形势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时候胡校尉不得不信,我们对你也没有疑心了。”
“唉,想不到我不如乞丐。”
“呵呵,胡校尉不必担心,他们入会只是充数,你若入会必是中坚。”
“坚到什么地步?”
“比我们都接近神将。”
“那敢情好。”
“但你得真信。”
“只是多等几?”
“嗯,最多不超过五。”
胡桂扬向杨彩仙道:“你觉得呢?”
杨彩仙嗯了一声,没敢多话。
“我这位朋友觉得可以。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张五臣十分有耐心。
“神将有五位,总不能五人共同治会,上头是谁?”
“神船。”
“神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呢?张五臣,我当你是真信神船,你若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那所谓神仆会就是一个笑话。”
张五臣伸手指,“若是敢在神船的事情上扯谎,让我遭打雷劈。在神船降临之前,将由神子与五神将共同治会,神子如君,神将如臣,君臣相得,共治会众。”
“大明皇帝摆在哪?”
“一为神仆,一为人主,互不干扰,就像佛祖、玉皇与人间帝王的关系一样。”
“原来如此,可你刚刚还过宫中与朝堂都会发生巨变。”
张五臣笑道:“胡校尉误会了,巨变会有,但不是神仆会动手,扫除奸匿必由皇帝自己动手。”
“所以皇帝与神仆会肯定是一条心?”
“一条心,所以我才希望胡校尉多等几,当你看到事实,就不会再有怀疑了。”
“好吧,我被你服了,那就过几再来,还是这个地方?”
“对,我常驻此庙,再来的时候找我即可。”
“呵呵,失去神力之后,却有机会与神将平起平坐,赵宅的那些异人非得羡慕死我不可。”
“不是平起平坐,是稍低一些,胡校尉登上过神船,身份因此不同。”
“好吧,稍低一些,与闻家人相比呢?他们也登过船。”
“跟他们是平起平坐。”
“明白,这样的地位就不低了。”胡桂扬拱手,“告辞,我回二郎庙那边,你知道我家的位置,若是提前生变,请尽快派人告诉我一声。”
“那是当然,胡校尉肯定会比普通百姓,甚至普通会众更早知道巨变情形。”
胡桂扬大笑,带着杨彩仙出庙,伸手往门口的缸里抓了一把,不顾周围众丐的目光,只给一句话:“我登过神船。”
张五臣跟出来,轻轻摇头,阻止众丐开口。
胡桂扬回到骡车旁边,将手里的银钱扔到车厢上,向两名意外看到的熟人道:“你俩怎么来了?”
“我俩早就来了,站在这儿等桂扬老兄呢。”蒋二皮、郑三浑已经变得与乞丐无异,气色却比从前更好一些。
“桂扬老兄入会了?呵呵,我俩是第一批,你是第二批……”
“庙里的人了,我登过神船,入会就是大人物,地位只比神将低一点儿。”
蒋、郑二人急忙抱拳恭喜,一个道:“我就知道桂扬老兄非常人也。”另一道:“我们哥俩儿从前靠你吃饭,今后更得靠你提携。”
两人的目光不停瞄向车厢上的银钱,胡桂扬跳上去,“入了神仆会,有钱也得交出去。你俩也不用拍马屁,我还没入会呢,过几再来。”
“桂扬老兄这是要回城里?”
“对。”
“那请你转告袁校尉和樊真人:不是我俩不帮忙,是他们走得太早,我俩找不到人。”
“袁茂和樊老道也来过这里?”胡桂扬吃了一惊。
“对啊,昨跟我们一块入会,转了几圈人就不见了。”
胡桂扬向破庙望去,张五臣正向他挥手,他也挥挥手,向蒋、郑二人笑道:“他们大概是觉得清苦,回家喝酒去了。”
“嗯,也对,这里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的确够苦的。可他们了,这几忍受的苦头越多,以后得到的回报也越多。我们再忍忍。”
胡桂扬拍拍车厢,马二郎赶车前行,蒋二皮、郑三浑渐渐落在后面。
“你要回城?”杨彩仙声问。
“当然不回,去金帐台。”胡桂扬笑道。
“快黑了,不如……”
“黑最好,正是鬼神出没的时候,你若不想去,给我指个方向就行。”
“去。”杨彩仙低声道。
胡桂扬转身道:“马二郎,知道金帐台在哪吗?”
“知道,这就去。”马二郎头也不回地。
“亏你找到这么一位车夫。”胡桂扬声道。
杨彩仙瞪了胡桂扬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话,马二郎还没认出她的身份呢。
赶到金帐台的时候,色已暗,据此地原是前朝皇帝驻帐之处,早已荒废多年,只剩一片高高耸起的平地和几块碎砖,背风处火堆如同繁星,这里聚集的乞丐比土地庙更多。
马二郎依旧远远停下。
杨彩仙声道:“在土地庙那里,你可什么都没问出来。”
“谁的?我现在对神仆会的了解没准比张五臣还多些呢。”胡桂扬跳下车,“你留下,我自己去。”
“咦?”
“这回我要换个问法,等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过去,你叫‘杨丰’?”
杨彩仙点点头,认可这个假名字,心中却在疑惑,胡桂扬如何才能避免又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