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因紧紧抓住山羊,沿着滑溜结冰的小径从铁炉堡一路飞驰冲向山荫下的小村庄。他现在只能相信这头公羊稳健的四蹄,而他有些惊讶地意识到它并未辜负自己的信任,一路上连滑也没滑一下。他发现这种大型公羊骑起来比马还要舒服,但他仍然不喜欢这段差点颠断脖子的旅途。
当他们快到卡拉诺斯的时候,几个驻扎在那的巡山人向他们致意。
“快!镇子上有人被埋住了!”其中一人高喊道,“把你的羊给我,小姐!我要骑到铁炉堡去找人求助!”
艾琳立刻跳下羊背,把缰绳交给那个巡山人。他随即翻身上鞍绝尘而去。艾琳二话不说迅速爬到安度因身后,两人同乘一羊,表情严肃地往前飞驰。
这里的伤情要严重许多。安度因看到有将近一打人正在空旷地接受治疗,而镇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他左顾右盼寻找着洛汗,发现他正跪在一位矮人大妈身边。安度因滑下羊背朝高阶牧师跑去,正好看到他拉过一张布单盖在僵硬的尸体上。
洛汗抬起后,眼中有着安度因前所未见的苍老。“安度因王子,”他说,“我知道你可能会来。你懂得点急救训练吗?”
安度因点点头,“尽管我不是矮人,也照样有条好身板。”他说,“我听说有人被埋在里面了。”
“是的,”他说,“但我们现在缺的是治疗者,不是好身板。艾琳,小姐,去救助其他人吧;小伙留这帮我的忙。”
“是,”艾琳说,“我们去把那些身陷险地的人救出来。”
接下来好几个小时,安度因一直在投入工作。越来越多的地震受害者被从碎石瓦砾下救出,洛汗先治疗那些受伤最严重的人,把轻伤留给安度因处理。他清洗并包扎他们的伤口,用笑容来安慰他们。有一次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洛汗正赞赏地看着他。
他忙碌的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父王。瓦里安是一位战士,而安度因知道自己不是。剑术训练或是伤害他人的想法都不能给这位人类王子带来此刻的感受。他现在是在治愈痛苦而非制造痛苦,救助他人而非伤害他人。唉,有时候战争的黑暗与恐怖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诺森德之战一样。但是安度因内心深处明白,他所一直渴望和追求的是和平。这些由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造成的伤员就已经够糟的了,如果造成伤害的不是意外坠落的碎石而是战争的话,安度因
简直不愿去想他会是什么感受。
有人架起一口大锅,往里面装满冰雪。煮出来的水温热清洁。安度因往一杯热水里倒了些治疗药剂,又往里面泡了几片宁神花叶,然后把杯子递给一位侏儒母亲。她带着两个孩子,一个还是婴儿,另一个则刚会走路。她让孩子们先抿了几口,自己才开始喝起来。
“您真是好人,先生,”她说,“谢谢您。”
“不用谢。”安度因边说边拍拍那个婴孩的小脑袋,然后朝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矮人大叔走去。这个矮人的额头上有条鲜血淋漓的口子,一位来访的暗夜精灵女牧师正在为他的伤口敷药,而矮人却与她争吵着。
“我现在好得很,该死,照顾那些真正受了伤的人去,要不我一拳打断你的鼻子!”
“先生,请别这样,要是你保持不动的话——”
“不要把你宝贵的治疗能力浪费在这么一道小口子上!”矮人大声吼道,“你干嘛不——”
大地又开始隆隆震动。这一次安度因觉得自己不像是踩在咕噜作响的巨兽背上,而是试图在狂奔乱跳的马背上保持平衡。他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冻土之上。大地在他身下低声吼叫着,这次的声音愤怒而富于挑衅,他捂住头屏起呼吸等待着灾难的结束。在他身边此起彼伏的是慌乱的尖叫声和低沉的迸裂声。安度因紧闭双眼向圣光祈祷,努力与心中本能的恐惧作斗争。他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第一次地震的时候他应付的还算不错,可现在却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意识到身边的尖叫声中也有自己的一份。
一股令人平静的暖流涌来,他感觉到了熟悉的圣光。他的胸口突然间为之一松,呼吸再次畅快起来。脚下的大地还在起伏不定,但他现在已经能够思考,能够控制情绪渡过灾难,而不是被灾难控制情绪。其他人似乎也平静了下来,大地震颤的巨响中不再伴有可怕的哭喊。
似乎永无止境的余震终于结束了。安度因小心地抬头四望,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霜花。那个侏儒女人和她的孩子们——他们全都没事。那个古怪的矮人大叔与暗夜精灵女性也都还好,尽管两人同样面色苍白。洛汗在哪——在那呢。一定是他使用了圣光来安抚他们,保护他们不受恐惧的侵害。安度因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手上感觉湿湿的。一开始他恐惧地想那可能是鲜血,然而它是棕色的,摸上去感觉冰凉。什么……安度因慢慢站起身,注视着手上的液体。他小心地闻了闻。
那是……啤酒。
一开始,他不明所以,接着才明白过来。他转身往后面看去,那里原本是栋建筑,现在只剩下几个滚倒的破木桶和白茫茫的一片。
雷酒酿酒厂坍塌了,从后面山丘上垮下的积雪和泥土将它完全掩埋了。
“噢,圣光啊。”安度因轻声说道。他惊恐地祈祷着,猛冲向那个被雪堆掩埋的可爱小酒馆。其他人也跟了上来,一面大声呼喊着,一面抓起铁锹奋力挖掘。一个侏儒法师冲上前来,她的法袍不安地飘动着。“别担心!我能融化积雪!”她边叫着,边准备把言语付诸行动。
“不!”安度因叫道,“会把下面淹了的!”
那个把大红色头发系成两根羊角辫的侏儒怒视着他,然而还是点了点头,理解了话中的道理。
“要是用风呢,”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一位两腿修长举止优雅的德莱尼女士走上前来看着安度因。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从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变成了发号司令的角色,然而心中还是拼命地思考着。是的——加以适当的引导和控制,风就能吹走表面的积雪而不会伤害到困在下面的人。然后他们就能看到废墟上到底堆了多少泥土。
“呃——好啊,”他笨拙地说,“但是小心点!”
她闭上双眼,快速舞动修长的蓝色手指,蓝黑色的长发迎风飘扬。尽管情况险恶,安度因一时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为她的美貌和优雅所着迷。接着他红着脸把注意力集中到她召唤的魔法上来。
他听到一声轻微的爆响,一个罐型的小东西凭空出现,由里向外散发着光芒。安度因知道那是一个图腾——萨满法师联系、召唤以及控制元素的方式。那上面闪亮的宝石好像在旋转一般,一圈安度因所不认识的符文缓缓转动着。
片刻之后,一个打着旋的浅蓝色小型尘魔开始成型。在萨满的吟诵声中它越变越大,最后她手腕一翻结束了施法。然而它一动不动。德莱尼人迷惑地睁开眼睛,用一种安度因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可她召唤来的那个小型元素生物仍然没有听命。
她脸上的表情困惑中夹杂着惊恐,以恳求的语气重复了一遍。风元素终于旋转着往前移动,卷起的雪花让旁观的众人不由得退了几步。它很快就完成了工作。被吹散的积雪下露出了酿酒厂房顶的灰色石板。风元素在原地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安度因从眼角里注意到那个年青的德莱尼萨满抬起一直颤抖的手擦了擦脸。
人群再次冲上前去,急于开始帮助被困在下面的人。安度因也跟在当中。
“等等!等等!”洛汗说道,“安静!”大家都听从地注目着高阶牧师,而他闭上眼睛专注聆听着。经过片刻的努力之后,安度因也听到了——微弱的金属敲击声。还有其他模糊的声音,然而太过微弱听不清说些什么。
“别浪费力气呼救了!”洛汗大声喊道,“我们能听见,马上就来救你。”
大家又开始徒手挖了起来,还有人找来些有助于挖掘的工具。安度因并不惊讶于看到艾琳站在搜救队的最前列,尽管她的双臂因疲劳过度而微微颤抖,但她精神上的决心盖过了身体上的疲惫。岩石被一点一点地挪开,露出下面浑身裹满尘土的伤者。洛汗恰如所需地走上前去,尽全力去观察和治疗那些无法直接触碰到的人。他全神贯注两眼敏锐,双手的动作快到与年龄不相符合。当一个又一个地震的受害者被鲜活健康地救出来时,安度因感觉到两眼盈满泪水,那是为这位矮人和圣光祝福流下的喜悦和感激之泪。
“多少层?”安度因停下手来擦擦额头,一面开口问道。天气寒冷,然而高强度劳动让他大汗淋漓。
“三层,”有人说。
“不,四……四层,”又有人更正道。他是旅店老板贝尔姆,现在正裹着毯子坐在一旁,手里紧紧捧着一杯热茶,边打着哆嗦边说道。“下……下面有给过夜的人准备的房间。我们今天没客人,所以我想里面没……没有人。”
“感谢圣光,”洛汗低声说,“那就只用考虑三层了。”
“哦,工作量还不算太大,”艾琳笑道,尽管她紧绷的脸出卖了实情。“早一天把酿酒厂重建起来,就能早一天把我们的杯子里倒满美味的雷酒!”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笑,自从这场灾难发生以来,这是安度因第一次从人们脸上看到笑容。这并没有降低救治伤者的急迫性,但却有效缓解了紧张情绪,大家也因此干得更快了。
现在第一层的瓦砾、伤员以及令人哀伤的尸体都已经清理干净。有人再次有节奏地敲了敲,下面也再次敲响令人宽慰的回应声,这让人们松了口气。几名侏儒志愿者在腰间拴着绳索,从一小块被清空的区域爬进下一层。绳索被用力拉扯了几下,告诉人们下面幸存者的数量:三个。人们欢呼着开始拓宽洞口,而艾琳和另一个矮人也爬了进去。
人们抱的希望很大。搜救进行的很顺利。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提供援助,向受害者分发食物、热饮与毛毯。有那么一会安度因抬头瞟了洛汗一眼,后者捕捉到他的眼神并点了点头。
“别担心,孩子,我们会重建这一次的。我们矮人坚韧顽强,那些侏儒朋友们也是一样。相信我,酿酒厂将是我们重建的第一个对象!”
安度因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重新开始手头的工作。又开始下起雪来,这对救援毫无帮助。他浑身又湿又冷,但劳动让他全身温暖。他的手指挖出了血,本来可以让洛汗用个快速祈祷,但他知道别的人比他更加迫切需要治疗。他的手指会自然痊愈的,但其他人的伤口可就难了——
又来了,又是一次余震。当脚下的地板塌陷时安度因差点没来得及躲开。他重重地摔倒在地,狂风狠狠抽打着他,使他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大口吞咽着空气。细小的碎石砸在他的身上,让安度因脸上一阵抽搐。大地最终停止了狂怒的震动,感觉好像有整整一千次之久。安度因站起身,擦去眼角的一丝血迹朝酿酒厂看去。他使劲眨着眼睛,一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酿造厂不见了。再也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个可怕的窟窿,上面覆盖着倒塌的墙壁、天花板和桌椅的碎片。尘土还在飞扬着,在宁静的落雪中显得格外突兀。
艾琳……
洛汗吃力地爬上去敲了敲石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几秒钟后他又敲了敲,然后沉重地叹了口气。他退回原地,一面缓慢地摇着头。
安度因心中猛地一紧。
“不!”他大叫着冲上前去。恐惧让他获得了力量,让他强迫自己冰冷的手指抓起一大块石头丢到一旁,又马上伸向下一块。“艾琳!”他嘶哑着声音大喊道,“艾琳,坚持住啊,我们会救你出来的!”
“孩子,”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
话音中隐含着一些安度因拒绝承认的含义。他不顾洛汗的话继续挖着,喘息中带着哭腔。“艾琳,再坚持一会,好吗?我们马上就来……来了!”
“孩子,”洛汗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语气更为坚持。安度因感觉到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而他愤怒地把它甩开,他用模糊的目光怒视着牧师,对那张苍老的面孔上的同情与悲伤完全视而不见。他环顾着那些本该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们。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有人已是泪流满面。他们的表情满是震惊。
“下面没有回音。”洛汗有些无情地坚持道,“已经……结束了。谁也没法幸免于难。来吧,孩子。你已经尽全力了,去做点别的吧。”
“不!”安度因尖叫着抽回手臂,“你不知道!我们不能放弃!他们没有回音是因为他们受伤了,或者失去知觉了。我们得赶快——必须把他们救出来——必须把她救出来……”
洛汗默默地站在一旁,再没去试图阻止年轻的人类王子。安度因脸上泪如雨下,他不知道自己继续挖了多久。他搬开一块又一块石头,直到他瘦削的肩膀疼痛难忍,直到他的双手血流不止蜷缩着没有感觉,直到他最后扑倒在积雪的石头上痛哭起来。他伸出手掌,像是要伸向那位被狂怒的大地压在无数巨石下的朋友。
“艾琳,”他轻声唤着。不管她身在何方,此语只为她而言。“艾琳……对不起……对不起……”
当那双温和的大手搂住他筋疲力尽的身体,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安度因再没有抗拒。他无力抗拒只能接受。他的心伤痛万分,他的身体耗尽力气。在他失去知觉之前只记得一双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慰着他的额头与心灵,洛汗温和的声音告诉他是歇息的时候了,歇息和治疗。
而他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幕是一位棕发矮人女孩快乐的笑脸。斯人如是,永怀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