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夜的折腾,镇国公府里的那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然而,广漠王一行却并没有如期在第二天就启程离开叶城——因为翡丽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子,然而这一次却病得分外严重,几乎送掉了性命。巫医说是因为难产之后又受了风寒,不好好调养身体就会转成缠绵一生的恶疾。广漠王没法,只能暂停在秋水苑行馆里。
然而,归心似箭,想着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远离云荒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安排远行之中的族里事务。
于是,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三天里叶城很平静,没有再见到骁骑军滋扰百姓,东西两市照样开启,繁华喧闹,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出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这几天里,白帝驾崩、女帝继位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最重大的一条是原来的大内总管黎缜取代了暴毙的素问,成了新的宰辅。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谕旨里,却完全没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帅白墨宸。
那个实际上已经主宰了云荒大陆命运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间从权力中枢隐形了。
八井坊依旧热闹,只有那一家魁元馆还空空荡荡。清晨起来吃饭赶工的中州苦力们只能去了旁边的别家馆子,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偷偷地议论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白帅会带兵包围镇国公府,为什么女帝会忽然驾临又忽然离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中州百姓又怎能猜测到这一切原来和他们身边那一家忽然关闭的破落面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琉璃一家准备离开叶城的那一天,是一个下着寒冷冬晨。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街上还没有一个早起的行人,空空荡荡。她搓着手开门出去,想看看这样的天气是否适合出行,然而门一拉开,却看到天气骤然寒冷,即便是从不下雪的港口城市叶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看着霜上的一行足迹,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稳而均匀,从镇国公府方向走来,直抵秋水苑行馆外。似乎在门口停顿过,又转身走向了一侧的小巷,渐渐消失不见——大街上,那个来时的脚印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显然那个人是霜降前到来的。然而,停顿后转折的脚印却很新,显示出对方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琉璃看着,不由得发了呆。
——昨夜……有谁来过这里么?站了半天,却并没有进来找她,然后又走掉了?
她抬起头,忽地看到了外面门环上挂着一件东西,却是一个银色万字纹的锦囊。她愕然地摘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柔和的光。
她伸指捏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失声:“这是……”
内庭深处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想来是催促自己进去整理行装,而珠玛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一只咚咚敲个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着那个锦囊,却没有顾得上这些,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着那一行足迹追了上去!
足迹通向秋水苑的东北方,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座桥,一直往北。
她想着那个人昨夜冒着风霜来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留下这个锦囊便转身离去,心里有隐约的刺痛和愤怒——原来他还活着啊?已经有好几天没踪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琉璃一路循着足迹向前,浑然没有发觉身边的街道景象渐渐变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围墙拦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周围再无一个人,地上都是苍白浓重的一层霜,而那一行脚印,就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这是哪里?琉璃有些惊诧地四顾,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围墙不停地向着左右延伸——围墙长得看不见终点,不知道围合了什么样的一个空间。墙不高,墙内有一丛丛修竹,叶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吟诵声,深沉而悲悯。
琉璃想了想,没有迟疑,轻巧地一按墙壁,翻身而过。
墙后的景象令她震惊。
没有一个人……浓重的霜痕之中,静默地伫立着无数的墓碑和坟冢,宛如无数座小小的山峦。竹林之间,只有雪白的经幡和布幔在风里无声无息地飞舞,那种景象美丽而凄凉,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旷了起来,生的气息全部熄灭,这里成了亡灵的国度。
那一瞬,琉璃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墓园!
漫天飘飞的布幔里,传来低沉的祝诵声。那个声音是这雪白的世界里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了过去。在远处,墓地的尽头,似乎有一座佛堂。
刚走了几步,她忽地被什么绊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她的脚,踩住了一只从墓地里探出的手。
“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发动术法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在墓室里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耳语:“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划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浑然不知外面骤然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当刺客们落入了身侧三丈,当所有暗器几乎已经全部发出,他才霍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白帅!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金铁交击声音传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然而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过无数暗器,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
那一刻,慕容隽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这次的袭击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那一批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转瞬便杀得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走!”然而慕容隽却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围合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地开始自毁。
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却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起来了,抬头看着他,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么?”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她忧虑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声,“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们……你们云荒上的人类,都是那么不要命的么?”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好让自己为他们效犬马之劳,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是镂空的,里面依稀透出绿莹莹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声对他道。
“怎么?”慕容隽有些不解。
“让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着那块水晶,顿时不耐烦起来,“别等我后悔啊!”
“……”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刚刚伸出手,忽然间眼前便是一道光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掌心,他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种冰凉便转化为灼热,直接沁入了肌肤和骨骼。
他捧着手,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那个小丫头,对他做了什么!
短短的刹那,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测、惊怒和悔意。然而当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个因为咒术而留下的可怖伤口在急剧收缩,——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神一清,那种附骨之蛆一样的黑暗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短短片刻,仿佛幻觉一般地,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却得意万分,“果然管用!”
“这……”他愕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设下的禁咒,以血为限,控制人的身体的腐烂或者完好程度,号称天下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无人可解。而这个丫头,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他身上的这种大咒!
“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隽震惊地看着她。
“嗨,和你说过,我很厉害的呀!十巫算什么?”琉璃耸了耸肩。然而看到手里的那块水晶,脸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敛了:“不过……这下回去一定会被姑姑骂了!”
慕容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块水晶里的绿色液体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体是怎样穿透那一整块的水晶滴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他愕然。
“是春之泉的圣水,很宝贵的。”她赶紧把那一块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项圈下,妥帖地随身放好,“这个瓶子一直归我保管,如果少了一丁点儿,我就要挨骂了。希望这次姑姑不要发现才好……”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似是看着陌生人。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这个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据说是来自于南迦密林的隐族人,美丽绝伦,有着妖异的魅力,一出现在云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两个王子的兄弟反目,差点被作为巫女烧死在火里——而在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点族灭慕容氏的那一夜,无数人看到了这个丫头在沐火重生,展开双翅,飞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仿佛破茧而出的蝶,震动了天与地。
她,或许和她那个来自隐族的母亲一样,有着来自云浮的神秘血统吧?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个丫头身上居然掌握着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连十巫的诅咒都可轻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愕然。
“嘻,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么一种东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隽再问什么,琉璃在晨曦中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看着天空,忽然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慕容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抬头却被清晨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喏,那里有一个黑点。”琉璃抬起手指,认真地指给他看,然而慕容隽却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她道,“当它移动到月之心的时候,便是我们最神圣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是圣女啊!祭典上没有圣女怎么成?”琉璃叹了口气,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转头看着他,“喏,现在你没事了。我走了以后,可要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穿过了这一片墓园,从山脚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里走下去,曲折几个拐弯,回到了城市里——晨曦方露,外面露浓霜滑,依旧是人迹稀少,慕容隽携着她到了一处小巷转角,方才停住了脚。
“回去吧,”他低声,“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经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气寒冷而静谧。慕容隽在冷僻的街巷里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声:“我得离开叶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过神来,追上去问了一声:“你……你打算去哪里啊?”
慕容隽回头看着她,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马上就要离开云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间之事?”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小巷深处的某个角落——琉璃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动,却是一队藏在暗角的人马。
“谁?”她警惕起来。
“没事,是来接我的人。”慕容隽笑了笑,“我的确该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越发不安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追来,便朝着那里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来,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隽脸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么,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辆马车。
那个人略微迟疑,看了看远处呆呆看着的少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也跳上了马车——慕容隽坐在马车里,最后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立刻辚辚而去,消失在充满了霜气的清晨,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琉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
——刚才……刚才来接走慕容的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但是却掩藏不住那冰蓝色的肃杀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缕暗金色头发。那是军人的眼神,而那发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声低呼起来——是的!接走慕容隽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军人?!他、他为什么会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这个云荒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放心,我不会轻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呢!”
他的话语在耳边隐隐回荡,他站在墓园林立的残碑之间,在冰冷的霜气里吐出那些话——他眼里的那种宁静深远的表情,内敛而克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种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禀白帅,此次来袭的居然是沧流帝国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漩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么?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完全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
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然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么?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会是虚幻的么?他心里的愤怒会是虚幻的么?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重新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么?”
他猛然打了个寒颤,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他那么想的时候,左臂却涌起了一种灼热的感觉,蠢蠢欲动。
“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这个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开头见到他,他的身边就充满了鲜血和尸体,令人恐惧。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是让孩子放心的,如此熟悉,就像是……像是一个兄长那样,亲切而熟稔。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容易才低声怯怯呜咽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了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别叫我叔叔了……我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么?”
“不是那一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一家。”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深爱彼此,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么?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怕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么?真吓人……”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么?”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么?——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脱口,“当然愿意!”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身边却有一个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请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侍从带着孩子应声而退,等小女孩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道,“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一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么?”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眼神里却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履!——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他用词是如此锋利,令旁边的人悚然一惊,不敢回答。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然而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令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却是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白墨宸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沙场百战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拂袖而出,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他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回函,迅速地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的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了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