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后,战争渐渐激烈。
大胤派出军队,联合卫国对越国遗民的起义进行了严厉的镇压,投入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多达二十万的军队开过龙首原,进入越国国境,扑灭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韩空与樊山两军汇合,联袂攻向越国遗民设在回凤江上游的江北大营,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营长达三月之久。然而守将张彦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儿子诸将感泣,皆死战。三月后,大胤军队从西域借来火炮,轰塌城墙冲入江北大营。然而张彦卿率军巷战至死,手下将士为其所感,皆战死,无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虽胜,却死伤惨重。公子楚闻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于与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状惨烈非常。
十二月,韩空率军进攻越国重镇寿州。越国义军在刘仁蟾将军的带领下顽强反抗,寿州城久攻不下,大胤军队围城达一年之久,多次击退城外的房陵关援军。入冬后,城中粮草渐渐用尽,军民冻饿交加,一夜毙数百人。刘仁蟾知寿州不可守,忧急交加而中风。为了自保,部下将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尽管寿州之围耗去了大胤诸多国力,但公子楚不仅没有降罪给刘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胆忠心,并给予弥留中的他以节度使的封号,以示宽容。
然而,虽然公子楚恩威并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带领下,越国遗民凝聚起来,面对着数量和武器均远远优于自己的大胤军队,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反抗。
持续的战争耗费了巨大的物力财力,在一年的平叛战争里。大胤有无数的战士死于疆场,公子楚不得不设法对军队进行补充。
考虑到最近数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间广为流行,自从战事起后,民间许多百姓为了逃避兵役纷纷“出家”,大量的金属被用来铸造佛像,以至于军队里的兵源不足,且军械制造无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应。面对这种情况,公子楚冒着极大内外的压力,进行了被万世咒骂的“毁佛”的行动——除了少数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强行拆毁了上千所寺庙。融化佛像铸为兵器,并勒令寺中僧人还俗。
几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对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头巷尾到处都流传公子不敬神佛,必将因此折寿的咒骂,而公子楚无动于衷。对上书苦劝的端木阁老,公子答曰:“平定乱世乃千秋的功业,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佛家曾谓:如有益于世人,手眼尚且可以布施——区区铜像又何足道!”
众人哑然,无人再奏。
六个月后,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卫国的联军控制了越国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并且切断了淮朔两州和房陵关的联系,将淮朔叛军全歼于乌兰山脉。在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均被攻破后,公子楚命韩空和樊山两军合围,切断湄江水源,以重兵围困房陵关,调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试图在春季到来之前攻破这最后的堡垒。
房陵关摇摇欲坠,惨烈的内战逐渐进入了尾声。
熙宁帝十二年,二月,冬季进入尾声,而战争尚未结束。
在最后一场大雪降下的时候,天极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椤林盛开了洁白的花。连绵十几里,香气浮动在雪上,宛如梦幻。
这便是东陆闻名的“桫椤花海”。
桫椤树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东陆人看来,它便也具有了某种灵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里有着罕见的大片千年桫椤树,高达数十丈。每年花开时分惊动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筑有逍遥台。皇室贵族都会携带家眷来这里祭祀花神——渐渐的,这个习俗流传开来。每年花开的时候。东陆各国贵族会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请,纷纷前来赏花,济济一堂,也成了东陆诸侯国之间非正式的重要聚会,施展合纵连横之术的场合。
虽然战争尚未结束,但越国遗民的反抗已经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国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龙首原上的房陵关几乎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年一度的赏花依旧如期举行。一时间,九秋崖行宫里衣香鬓影,冠盖云集。
十二年前,在这样一场贵族聚会中,来自不同国家的四个皇室年轻人联袂同登逍遥台,赋诗比剑,结为知己,一时耸动天下,“四公子”的称号也由此而来——然而转眼风云变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尔坐在软轿里,远远闻着深谷里传出的香气——这大概是她在东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赏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个人就在她身侧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马,衣带当风,丰神如玉。他策马踏雪前行,和身侧的各国贵族谈笑风生,纵论天下大事,却始终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仿佛两人之间从未认识过——是啊,东陆礼教苛刻,皇后和摄政王之间,又怎可能互通语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来,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环。
出天极城西,不过一日便抵达了九秋崖,当夜入住行宫。
她在雪中踏出软轿,被侍女扶着缓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现在东陆诸国贵族面前时,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地惊叹。
然而,只有他始终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装作根本不认识他,沉默地扮演着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东陆贵族应酬揖让,只是不时以眼角轻瞥。大胤是这次宴会的东主,由于皇帝卧病不起,她作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国贵宾寒暄着,言辞洒脱。左右逢源。
阿黛尔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间那个据说将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罗公主。
她年纪和自己相当,明媚娇憨,跟随哥哥而来,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谈笑殷殷。他侧过头耐心地听她唧唧喳喳讲着什么,温润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为她布菜斟酒——那种耐心,那种笑意,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给予过她。
在婉罗公主的娇嗔下,他从怀里抽出了那支紫玉箫。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箫声高旷清幽。在雪谷花海上传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然而她听着,却只觉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搅动,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来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能存在于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会凋零枯萎。再不复光泽和美丽。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它凋毁呢?
阿黛尔怔怔捏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阵刺痛,再无法坐下去,便想悄然离开。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经是夜里。无数侍从舞女在殿堂里鱼贯来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间一队舞姬散去,丝竹声转为铿锵有力。一队身披铠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亲自谱曲的《秦王破阵乐》——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睛!在无数双眼睛里,她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预感蔓延开来,有一种不安迫使着她握紧了衣襟。
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间——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罗公主侧首谈话,这样一对璧人在盛宴里宛如玉树琼花相互辉映,赢得了诸多人的赞慕眼神。
然而,她却发觉一起盯着这两个人的视线里,还有另一双眼睛那一道视线。来自于那一行带着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个人。即使看不见对方的面目。然而那种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间惊觉。
“不!”那一瞬。冷电窜过心底,她脱口惊呼了一声,站了起来,“不!”
羿!那是羿!那双眼睛,是属于羿的!
席间没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发生在同一瞬间,在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推开公子楚的时候,剑已经从鞘中拔出。四周的灯一瞬同时熄灭,凌厉的剑气回荡在空气里,斩开了黑暗——竟然有一队暗杀者潜入了盛宴,忽然拔刀发难,直扑摄政王而去!
黑暗里,只听到刀兵交接的冷锐声,和随之爆发的贵族们的惊呼。身边传来婉罗公主的尖叫声,那个贵族女子在踉跄逃离,衣带绊住了脚步,几度踉跄。阿黛尔不顾一切地扑向公子楚,然而已经来不及伸手推开他。
在撞到了他怀中的一瞬,她随即感到冰冷的剑锋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声,努力推开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怀里的女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之下向后倒下。
“天啊……你!”他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眸子里的神色在一瞬间仿佛凝结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刹那,便立刻清醒,厉声大呼:“有刺客!点灯!快点灯!大家离开房间!”
他抱着她踉跄后退,一手从袍中拔出了剑。眼看一剑刺中的是别人,那个带着白玉假面的人不知为何也是失神了一刹,踌躇不前,丧失了一闪即逝的宝贵机会。
“是你。”她喃喃,看着黑暗里的那双眼睛,“是你!”
黑暗里的那个人退了一步,显然认出了她是谁,手剧烈的一颤,仿佛感到了短暂的畏缩。然而只迟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里燃起。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从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剑,再度向着公子楚刺去——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尔急退,转头厉喝。
那一刹那,黑暗里传来剑风凌厉的呼啸,两个人影同时从黑暗中出现,闪电般下击,不约而同的双双抢到。联袂出手的两人竟都是罕见的高手,用两种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间将那些刺客疯狂的进攻阻住。
“快走!”一个声音对她厉叱,用的却是希伯莱语。
“雷?”阿黛尔想站起来,却在瞬间全身无力——因为在剑从她身体里拔出时,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刹随之消失。
再度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不知何处的雪窟里。
这里似乎是九秋崖最高处,俯瞰着谷里连绵的桫椤林。深谷里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积在一处,折射着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视觉里充斥了单一的颜色——白,白,只有白……无穷无尽,森冷严酷。仿佛要冻彻她的身心。
阿黛尔抱着自己的肩膀,觉得彻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要动。”一个声音道,“会撕裂伤口。”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着一件长衣,在冰雪呼啸的崖上迎风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经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静静将剑横放在膝上,继续凝视着外面的一切,杀气凝结,长衫无风自动,仿佛随时准备拔剑杀人。
他的身前匍匐着数具尸体,血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来,是越国的刺客,”公子楚侧耳听着崖上行宫里的喧闹声音,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来刺杀!”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眼前痛得一片白。
“这个地方隐蔽。刺客一时很难找到,”他轻声开口,声音冷静,抬手按在剑伤,“我已烽火传讯给恒易将军。天亮前华御医就会和军队一起赶到。”
“可是……羿呢?”她吸着冷气,艰难地开口,“羿怎么样了?”
“羿?你问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来,“对,你或许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个傻丫头。”
她一时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是默然。
“不过他也是个傻瓜——竟然临时手软。因为顾惜你而错过了刺杀我的唯一机会。”他抚摩着横放在膝上的剑,凝视着山谷里的桫椤林。“放心,阿黛尔。因为发现刺错人的缘故,他及时的收住了剑,所以你的伤势也不太严重。”
行宫那边的喧闹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混乱的局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总而言之,还是要多谢你啊——你从他的剑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里,还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楚的态度依然冷静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岗岩一样坚硬地声音里却依稀有了一丝裂缝。然而阿黛尔没有发觉。
“你……你会杀他么?”她只是脸色苍白的问。
“那自然,”公子楚低头看着膝上的剑,“而且要在他杀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像他那样的心软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长身而起,提剑掠出了雪窟,冲入桫椤林中,仰天发出了一声清啸,朗声——
“舒骏,出来吧!我知道你已经到了——竟然连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让我们一并来清算几十年的帐吧!”
“楚!楚!别去!”阿黛尔直起身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桫椤林中,融入那一片无穷无尽地白。那样的白色里,藏着无穷的杀机。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终将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无论是哪一个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椤林里,不再往山谷深处走去。只是默默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吹过花海的声音。雪簌簌落下,寂静无人。风里忽然有一声异样的短促声音。
有一滴血从树上落下,滴落在他脚边的雪地,殷红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树上的人——果然,他的敌人已经摆脱了止水和雷的阻拦追了上来,正站在桫椤林中低头凝视着他。他身上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显然在方才黑暗里的一轮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是我。”对方哑声道,摘下了脸上的白玉面具。
风雪里露出一张支离破碎的脸,长长的刀痕横过咽喉,熟悉无比。
“舒骏。”公子楚喃喃叹息,“十年不见了。”
“是。”对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却又在这里重逢。”
“在房陵关见到凰羽夫人了么?”公子楚无声地笑了笑,眼神复杂,“你应该感谢我——是我放走她。令她还能在你的怀抱里死去。”
“不,舜华,你是在向我示威,”树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烧,令他的声音颤栗,“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身侧受尽痛苦死去,却无可奈何!”
“你误会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声色不动,“自从十二年前在逍遥台上初次相遇以来。我一直视你为最值得尊敬的对手。”
“……”树上的人没有回答。
“好,来做个了断罢。”许久。他将面具扔在雪地里,声音如刀锋出鞘,“舜华,就在这个我们十几年前结识的地方,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剑光在花海中开始掠起的时候,阿黛尔没有发觉。
雪令她目盲。视觉里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苍白。她努力地扶壁站起,摸索着走出雪窟,却一脚踏空,沿着雪坡滚落下去。
背后包扎好的伤口裂开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红雪地。
她摸索着站起,拼命呼喊着两人的名字。
她觉得自己快要发疯——羿和楚就在这一片白色里相互残杀。他们挥舞着剑,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然而,她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忽然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就在她的头顶。
那是一种飘摇而下的声音。仿佛洞箫的一缕尾声,在雪中摇曳着款款而至。这个声音是如此的细微,让她开始几乎以为那是幻觉,然而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一缕缕的飘落。此起彼伏,最后层层叠叠在一起,像风声一样席卷了整个雪谷!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什么?她茫然抬头四顾,却依旧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哒的一声,视觉的苍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红落入视野。
“花!”那一瞬。她惊讶的脱口而出。睁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一朵桫椤花在面前缓缓飘下。洁白的花瓣里藏着嫣红的蕊,在风雪里翩芊而落。而后。更多的花从空中飘落,仿佛一阵风吹过林间,无数花瓣在同一瞬间脱落,飘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纯净的白色,在风里回旋,簇拥着嫣红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尔吃惊地站在了齐腰深的雪里,平生第一次面对花的海洋。
桫椤花是不会凋谢的——这是一种有灵性的花,高洁无比,开在高达十丈的树梢顶端,既便是过了开花的季节,也是在树梢的风中化为灰尘,而决不会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却落下了无穷无尽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尔被惊呆在雪谷空林里,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接住一瓣桫椤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却触到了温热的雨。
那一滴雨,嫣红得如同初绽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蓦地抬头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们!是他们在林中交战,剑风催落了满树的花朵!而他们的血,也从花雨中洒落雪地。
那是一场殊死的搏杀。
“楚!楚……羿!”她失声惊呼起来,看着手指上的血,恐惧令她失去了力气,跪倒在雪地里,用尽一切力气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们,别打了!求求你们!”
然而剑风还是在林梢呼啸来去,凌厉纵横,毫不间歇。一树接着一树的桫椤花被催落,风卷起花瓣洒在空中,绵密而浩荡,就象密雨一样落在雪谷里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纯金的长发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脸上。
花雨中有血珠纷纷扬扬洒落,是他们哪个人的血?
“求求你们……”阿黛尔跪在花瓣雨之中,仰头看着灰冷的雪空,视线一片空白,点点落花如血,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绝望和恐惧,令她濒临崩溃。
在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头顶的枝叶忽然分开了,她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上空飘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跄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她这边走过来。
“羿!”那一瞬,她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来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么、那么说来……
她从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却下来,绝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跪在雪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向着她走来,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楚的血。
羿踩着满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的眼神沉默而隐忍,静静地注视着她,宛如以前在无数个黑夜里守护她的时候。自从释放他自由后,她还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阿黛尔看着他走过来,却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栗。
这……这还是羿么?
不,他的剑,在片刻前还插在她背上。这次回来他并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在认出她之后,他还是毫无犹豫地继续向目标发起了刺杀——哪怕她正挡在对方的身前。
他终究还是舍弃了她。
阿黛尔看着他,步步后退。脸色苍白。
仿佛看出了她的恐惧,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跄的脚步,再不靠前,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着她,缓缓松开捂住咽喉的手,打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得的手势:
“不要怕,阿黛尔。”
就在那一瞬,她爆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从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跄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刚触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压在雪地上。阿黛尔被带得重重跌坐在他身侧,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经被锋利的剑割断了,捂着的手一放开,血如箭一样地射出,染红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着他。
他只是对她微笑了一下,仿佛想对她说什么。然而已经无法再出声。他将自己的剑缓缓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抬起染满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摩她的脸颊。然而手举到一半便没有了力气。贴着她的下颔颓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长长的一线血红,便再无声息。
风雪里,血的温暖还留在颊上,他却已经在她怀里阖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尔紧紧抱着他的头,在耳边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劳地呼唤着他,如幼年无数次一样抱紧他的头盔,亲吻他刀痕遍布的额头,把手放入他尚自温暖的手中,扣紧他的十指——然而,这个人已经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如童年时那样对她微笑,把她抱上肩头了。那双在黑夜里凝视她无数次的眼睛已经阖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长、父亲和保护者——是她生命里从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这个曾经发誓永远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就在这一刻永远离开了她。
阿黛尔怔怔地跪在雪里,将羿的头抱在怀里。花还在不断飘落,她能看到他的灵魂如轻烟般从躯壳里升起,在风雪里升上灰冷的苍穹。死亡结束了这一生所有地苦痛,他的魂魄恢复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英俊的脸,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虚空里抬起手,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
“原谅我。”
“我原谅你……羿,回来!不要丢下我!”她失声,不顾一切地对着雪空伸出手,想去拥抱他——然而他却随着一阵风,仿佛轻烟一样在她的手里消散,只留下最后的微笑。
“阿黛尔,我把我的剑留给你。从此,你要自己守护自己了。”
又一阵风从雪谷里卷来,无数花朵纷纷飞舞,宛如盛大的烟火的海洋,将纯白无罪的灵魂卷上了苍茫的天宇——那个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着冰冷的尸体在雪地上恸哭,无边落花飘落,仿佛心里滴出的血。
那个胜利者在林间深处默默凝望着一切,没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里,握着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从肺里带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静如死,在风起花落的时候,他将剑插入面前的雪中,单膝下跪,对着那个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礼。
舒骏,直到今日,你我之间,终于是做了个了断。
生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王室,无论怎样惺惺相惜,我们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为你死我活的对手。如今,你已经做完了你应该做的事,为国为民竭尽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无憾无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妨让那束缚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锁从身上脱去,作为简单纯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怀里安眠吧!
然后,让我把你埋葬在龙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为亡者祝诵,然后从腰际摘下玉箫,缓缓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经吹奏过的曲子。当日是为自己送行,而今日,却是为他。
清冷凄烈的曲声从空洞的腔子里吐出,响彻了这个灰冷的雪空。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熙宁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卫国大军的联合包围下,房陵关内的越国遗民长久得不到外来的援助,濒临弹尽量绝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而城外大胤从西域借来威力无比的火炮,数百门密集发射,昼夜轰击不休,固若金汤的房陵关出现了多处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间。
为求脱困,越军统领公子昭竟孤注一掷,在危急的时离开房陵关,亲自带领三十位死士单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试图在宴席之上刺杀大胤摄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杀几乎成功,幸亏公子身侧有能人异士相助,才堪堪逃过了一劫,并将刺客一行全数击毙在桫椤林中。
然而,阿黛尔皇后受到了惊吓,却因此病倒。
在冬季过去、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没有起色。然而不等病体康复,病榻上皇后却又听到了一个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宁帝,因为中毒太深,缠绵病榻数月后,在三月十五日驾崩于养心殿,享年仅二十岁——
她第二次成了一个孀妇。
在大丧之日,年轻美丽的皇后披着嫁纱在灵堂前,无声地为第二任丈夫守灵,同时接受群臣的跪拜。那些穿着各色官服的东陆贵族一拨一拨地进来,严格按照东陆的礼仪跪拜哭号,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队离开。
皇后静静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灭映着她苍白的脸,便如最美丽的冰雕,毫无生气。甚至在摄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时候,她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盛大的吊唁结束后,新丧的皇后依然不肯离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独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处,仿佛魂魄都出了壳,又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深夜灵堂一片寂静,沙漏在簌簌作响——就在此刻,身侧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忽然在鞘中发出了低低地呼啸。
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箫声。
那个箫声响起在颐音园,幽幽随风飘来,散布了整个灵堂,不染丝毫烟火气。阿黛尔默不作声的吐出一口气。知道是那个人来了。午夜,在清冷的箫声里。仿佛有一个极轻的脚步在飘近,环佩叮当,幽香袭人而来,最后停在她的身边。
“阿黛尔。”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道,一只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并无惊奇,抬头看着那一张虚幻的脸——弄玉公主站在灵堂里。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用一块罗帕围着咽喉,脸色悲伤而宁静,隐约有一种解脱的释然。
阿黛尔低声问:“你……终于也要走了么?”
“是的,我等了三年,终于是等到了一个结局。”弄玉公主眼神哀伤地望着灵枢,叹息,“我一生受的苦,终于是结束了。”幽灵转过头看着她,眼里露出奇特的表情:“可是。可怜的阿黛尔,魔鬼的孩子,你的苦难却尚未结束。”
阿黛尔还要再问,然而时间似乎已经用完,弄玉公主的语声微弱下去。身形在夜色中渐渐淡薄,最终随着一阵清风,在天地间如烟雾一样的消失。
她跪在火盆旁,木然看着在火中渐渐焚化地纸张,仿佛自己的魂魄也出了壳。
四周寂无人声,只有惨白的月光映照着一堂惨白的纸人纸马,诡异森冷。她跪着,听着遥遥的更漏声,冰蓝色的眼眸映照着跳跃的火焰。死寂的眼神仿佛活了一样不停的变幻,不知道心里掠过了多少的念头。
在子夜交替的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那一缕魂魄。
天霆厉啸起来,剧烈地震动,几乎要自动跃出剑鞘。那新生的魂魄离开了躯壳,从蟠龙金丝楠木巨棺下无声无息升起,穿着帝王的冠冕,在无数的白衣素马之中飘荡,发出一声声的呜咽,手指用力抠着咽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第二任丈夫的脸——原来他是这样清秀文弱的少年,苍白而抑郁。
那张苍白的脸表面毫无异常,然而舌头却微微吐出,口唇里有着诡异的赤色,仿佛咽喉里燃烧着不息的火。新的魂魄在华丽的灵堂里凝聚,呜咽着四处逡巡,眼里露出不甘和憎恨的光。
直到看到那个跪在灵前守夜的素衣女子,才微微一怔。
“是的,我是你的皇后。”她凝视着灵堂上的虚空,轻声开口,“不用诧异,我能看到你——你有什么要说,是不是?我在等着你。”
“你……为什么没有死?啊啊……你竟然没有死!”皇帝的鬼魂已经飘近她的身侧,抓住了她的手腕,呜咽地模糊道:“毒……”似是极痛苦,它不停的用手捂着咽喉,仿佛那种毒在死后还侵蚀着他,令他不能说话:“哥哥!哥哥!好狠毒!”
那几个字仿佛是最锋利的刺刀,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脏,令她全身颤栗。
“你说什么?”阿黛尔全身一震,“难道不是越国遗民下的毒?”
“哈,哈哈……”鬼魂忽然大笑起来,那种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在空旷华丽的大殿里回荡,“阿黛尔·博尔吉亚!为什么你没有死?我们是同喝了一杯酒的,为什么你没事?——因为,真正的毒,并不是下在那杯酒里啊!”
鬼魂徘徊在虚空里,抚摩着自己的咽喉:“那是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哥哥早就对我和阿嘉下了手——他用来杀我的毒药,正出自于你那个被称为‘毒药公爵’的哥哥之手!哈哈……他们是同谋!是同谋!”
阿黛尔蓦然张大了眼睛,仿佛有匕首洞穿了她的心脏。
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
那是西域最神秘的毒,一直是他们家族的不传之秘。传说这是一种慢性的药物,喝了这种毒药的人在外表看起来不会有丝毫异常,也不会当场死去,只是会出现一些类似风寒低热、或者心力衰竭的症状,缓慢地侵蚀人的生命。有时候中毒者能活长达一年,而死去的时候毫无异样——有人说。他们的父亲、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其实就是靠着这种毒药肃清了政敌,从而当上了教皇。而她的哥哥,被称为“毒药公爵”的西泽尔精通诸多剧毒的配置,当然包括这种家传的毒药。
“玫瑰送过来了,接着过来的就是毒药和刀——不愧是魔鬼的孩子。”鬼魂大笑起来,“我还没有看到我的新娘子,他就把她夺去了——就在婚典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狠毒!狠毒!”
“好难受……好难受!”鬼魂抓着自己的咽喉,模糊地嘶喊。烦躁而绝望,“毒!毒!毒!它腐浊了朕的喉咙!有火……有火在烧!”
它狰狞地挣扎。忽然用手撕裂了咽喉!虚幻地血汹涌而出,仿佛雾气一样弥漫。
然而鬼魂用破碎的喉咙喘息着,终于说出话来。
“好狠毒……哥哥!我赐给你鸩酒,你却用这种毒来回敬我!”鬼魂在灵堂里呼啸,带着虽死不散的怨气,“还非要我像尸体一样躺上几个月,生不如死,直到越国遗民被你镇压完毕,才让我死去!狠毒!狠毒啊!哥哥!”
“不……”阿黛尔失神地看着虚空中的厉鬼,喃喃——怎么会是这样……这件事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计划好的局?从头到尾,这只是一场博弈,而她不过是一颗棋子!
“好难受……好难受!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鬼魂碎裂的喉咙里发出呼啸,“你们这一对毒药兄妹!乱伦的家族!好狠毒……好狠毒!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新死的丈夫在虚空里大笑,咽喉破碎,触目惊心。
灵堂灯火摇曳。魅影重重。无数白马素车、童男童女在无风自动,仿佛有邪灵附身,就要活过来一般。鬼魂在厉呼,撕裂的咽喉里流着血,狰狞地逼过来——仿佛感觉到了邪魅的逼近。她身侧的那把天霆厉啸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摧动,铮然弹出剑鞘一寸!
“啊……天霆剑?!”鬼魂被凛冽的剑气所逼,一时间畏缩了一下。然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它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利地嘶喊,撇开了阿黛尔,直冲灵堂窗口而去!
“是你!是你!”鬼魂厉声道,冲向那个在窗口悄然出现的男子。“可恨啊!”
阿黛尔模模糊糊的看到了那个白衣的影子,脱口低呼,“楚!”
已经迟了,那个恶灵已经冲了上去,缠上了进来的人,伸出尖利的十指去扼住对方的咽喉,眼里放出恶毒和狂喜的光芒。
然而,就在鬼魂即将下手的一瞬,灵堂内忽然盛放了极大的光华!
那是从来人身上放出的灵光,凌厉强大,一瞬之间照彻了整个大殿——阿黛尔无法直视,侧过头去,耳边却听到了亡灵痛苦而仇恨的呐喊:“你居然……狠毒!好狠毒!”
但是,那声音却在光芒里渐渐微弱消失。
等光芒稍敛,阿黛尔睁开眼睛,看到了窗下默立的男子——公子楚出现在子夜的灵堂内,脸色苍白而疲惫,似是连日的操劳令他精力憔悴。然而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身侧却环绕着一道奇特的夺目光华。
那光,来自于一条巨大的、有着双角和四爪的东西。
虚空中的奇兽金鳞满身,有点像蛇,却没有龙首原上那条蛇的阴气和怨毒。它凌驾于虚空,盘绕在来人身侧,放出了不容逼视的盛大光芒,令任何邪魔都无法靠近。
那一瞬,她恍然大悟。
那,就是东陆传说里的龙么?
三百年必有王者兴。在东陆诸国分裂后的几十年里,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上古神兽终于再度出现在人世,选择了新的主人!
“你怎么了?”夜里潜行而来的人看着委顿于空殿中的年轻皇后,疾步走过来。然而,她看着他从黑夜里走来,仿佛被那种光芒耀住了眼睛,竟然不自觉的往后畏缩了一下。
不,不能靠近……根本不能靠近!
萦绕在他身侧的龙紧紧盯着她,发出了厉啸,仿佛警告着什么。那种光芒是如此凌厉强大,足以扼杀一切黑暗和邪恶——而她却在那种光中颤栗。那一刻,她发现了一个自己回避已久的事实:原来,黑暗里诞生的孩子,无法靠近真正的光芒。
看到她下意识的退避,他微微怔了一下。显然是误解了她的意思,脸上表情一冷,便也停住了脚步,只是轻声:“你没事么?为什么不肯回去休息?”
“不要靠近我。”她微弱的说,觉得心头一片空白——方才皇帝鬼魂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一声一声,震得她的魂魄仿佛四分五裂。
博尔吉亚家族的毒药!原来如此……说什么相互安慰、说什么相互温暖。原来都是假的!原来,她之于他,只不过一个交易!
“不要靠近我。”阿黛尔喃喃说着,在冰冷的地上努力往后挪去,“走开。”
他终于没有再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步步后退。
“结束了,楚。”避开了那种光芒,她终于开口,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不必再故作姿态的安慰我,我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要这样,阿黛尔。”他怔了怔,望着她轻声叹息,“我也想让你留下来,作为我唯一的伴侣在我身边渡过余生——但,我没有选择。我必须送你走。”
她默默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这样软弱的表情。
那种表情让她更加的冷静下来。
“我看不到是什么限制了你,”她冷冷道,“在大胤,没有谁能命令你。”
“限制我的东西,和限制你哥哥的东西是一样的。”他苦笑起来,用希伯莱语回答,话语沉静却尖锐,“我为什么必须将你送回去的原因,和西泽尔为什么不得不将你嫁出的原因也是一样——你应该明白。”
那就话就像是利箭,让阿黛尔颓然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痛彻心肺的啜泣。
是的。是的!他总算是承认了——他们是一样的!她是如此深爱着他们,把他们放在了一切之上。为了他们可以忍受一切——但是,他们呢?他们原来却都是这样的人!或许弄玉说的对,她不该爱任何人,那会让她送命。
他定定站在那里,看着她恸哭,脸上忽然露出了苦痛的表情。
“虽然东陆所有皇室自幼都被教导必须要隐藏自己的心,我也非常擅长于此。但是……”他叹息着上前,尝试着将手放在她纯金般的长发上,用希伯莱语低声,“阿黛尔,你救了我的命,也安慰了我的灵魂。我爱你。”
然而“爱”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全无丝毫恋人之间亲密温暖,只有绝望和灰冷。
在他靠近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光芒令她无法睁开眼睛。然而她没有退避,忍受着身上灼烤一样的剧痛,任凭他将她抱紧。
因为她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拥抱了。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去‘爱’一个人的啊……”她讥诮地说着,终于止不住落下泪来,低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凝视,“要记住你是答应过的,阿黛尔。无论我是怎样的人,都会原谅我并爱我——不是么?”
她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他,那种目光令他渐渐不再说话。
“女神在上,我原谅你——但,不会再爱你了。”许久,她开口,“自从你在我面前杀了羿,自从我明白这不过是哥哥和你之间的一场交易,我就不能再爱你了。”她在月光里站起,退开了一步,看着他,声音冰冷而平静:“楚,就是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扔到火里烧成灰,我也不会再爱你了。”
她那种绝决而绝望地态度震惊了他,公子楚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动,半晌无语。
“你都知道了?”许久,他低声问。
“是的,博尔吉亚的毒药。”她眼里含着悲哀的笑,望着他,“我的用处不过如此,是么?——就和蕙风一样,在过了一定的阶段就失去了作用,然后被舍弃。”
他的脸苍白得厉害,仿佛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迎面刺来的一刀。
“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在惩罚我,阿黛尔。”他喃喃,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我是爱你的。但是,我必须将你送回去——这是我和西泽尔之间的协议,破坏它就等于撕毁了和教皇国的合作。”
“我哥哥用什么和你做的交易?”阿黛尔冷笑,“除了博尔吉亚的毒药和我?”
“还有火炮和火枪团——房陵关实在是难以攻克。此外,他也承诺了不会趁大胤内部动荡时入侵,以及我继位后教皇国对我的支持。”仿佛事到如今也无需隐瞒,他低声道,声音平静而坦然,“而我向西泽尔保证你在大胤的安全。在即位后送你归国,以及——不干涉他在远东晋国所做的一切。”
“……”阿黛尔没有说话,许久才笑了一笑,“那么,楚,如今你已经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难道,还指望能从我身上得到额外的什么吗?”
她站在月光里,穿着素白的孝衣,背后是新丧丈夫的灵枢。月光照射在她雪一样的容颜上,焕发出凛冽的美,仿佛刀剑的锋芒。
公子楚忽然觉得无法直视,下意识的避开了视线。他发现她原来已经不一样了——经历了东陆深宫种种权谋倾轧,爱恨大劫,这朵黑暗里玫瑰仿佛忽然长出了刺,尖锐而锋利,似是已经将那颗柔软的心披上了铠甲。
她关闭了她的心,再也不给予任何人伤害她的机会。
他极力平静地回答:“我不会奢望别的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至于恨我。”
“哦,我并不恨你,楚。”她微笑着,语音淡漠,“要知道恨一个人。首先要对他有足够的爱——而对我来说,你不过是西泽尔哥哥的替身罢了,就如我之于你不过是弄玉的替身。”
“……”他默默握紧了手,竭力不让自己动摇,深深呼吸。
是的,她是在试图击溃他。她正在用一种极其坚定的方式拒绝着、惩罚着。不给予一丝一毫的怜悯和慰藉。更不会让他心安理得,留下一点点可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机会。她要以她的决绝和尖锐,给他的余生打上永远难以消弭的烙印。
这是最后的交锋——这一场无声的战争,甚至比他出生以来经历的所有血战都可怕。
在这样冷冷的对峙里,他甚至可以听得到内心深处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而出,想要控制他的理智。他努力地震慑自己的心神,扶住身侧的柱子。
“惩罚吧,”他低声笑起来,喃喃,“你有这个权力,阿黛尔。”
“不,我没有能力惩罚你,就像你那个可怜的结发妻子一样。”她低声笑起来,“蕙风——她叫蕙风是么?那个可怜的女人和我一样,一生的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如一片浮萍,被急流送到你身边,旋即又身不由己地被巨浪卷走。”
他愕然抬起头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提起自己的前妻是为了什么——他几乎从未对她提起过那个柔弱可悲的女人,而阿黛尔却一直记着她的遭遇?
“可是,楚,你对她没有丝毫怜悯。”阿黛尔喃喃,“你看不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是吧?——是的,你看不起她!你这样的人,是根本看不起、也无法理解那些弱者的。所以蕙风死了……你不会明白为什么,但是我明白。”阿黛尔喃喃,眼里有泪:“她是在用最后的力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了命运,拒绝了你所谓的‘仁慈’。”
公子楚震惊地看着她,第一次在她的话语里颤抖。
“楚,我宁可死,也不要被你看不起。”阿黛尔低声,仿佛是说给他听,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所以,我要离开你。”
那句话仿佛一支利箭刺穿了他花岗岩一样坚硬的心,久违的痛令灵魂都微微颤栗,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弄玉横尸就地的那一瞬。
她霍然抬头看他,声音轻而冷,仿佛一个幽灵在说话,透着刻骨的寒气——
“请尽快送我回翡冷翠吧,皇叔摄政王阁下!”
“我明白了。”许久,他低声回答。
他笑了笑,脸色非常苍白,甚至也没有和她客气的道别,就这样踉跄着倒退,走入黑夜——那一瞬他脸上的表情、令她坚硬的铠甲出现了一条裂缝。
阿黛尔站在初春清冷的月色里看着他的离开,苍白的脸上蓦然滑落了晶莹的泪水,仿佛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踉跄跪倒在月色里,捂住了脸。
“……”黑暗里的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银刀,注视着灵堂里的公主。
终究是明白过来了么?可怜的孩子。
这几年来,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坎珂,你终于是成长了啊……变得让我这个旁观者都如此钦佩和景慕。真是了不起。说不定,你能从父兄的阴影里逃出来也未可知。
他在黑暗里写完了那封给翡冷翠的信,折叠好放入怀里,银刀无声的旋转,微微一扬手,一支玫瑰,唰的一声落下,无声无息地直插入灵前的供桌上。
玫瑰在落满了灰烬的香炉里摇曳着,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明年季候风吹向翡冷翠的时候,阿黛尔公主,我们就能回到故乡去了。到那个时候,把你交到西泽尔手上,我就可以从黑暗里脱身了——
可惜,你却还不能。
圣格里高利历30年3月,熙宁帝驾崩,大胤宣布国丧。同年六月,胤国大军攻破房陵关,长达两年的越国遗民起义终告失败,城破后被杀者达十五万余,血染龙首原。
九月,摄政王公子楚即位,改元承久,是为东陆后世传说的昭德皇帝。
次年三月,在东陆季候风吹向西域之时,应教皇的再三请求,昭德皇帝下诏将守孝满一年的寡嫂、翡冷翠的阿黛尔公主以最高的礼仪送归西域,封号端懿明慧皇后,附上了当初陪嫁的所有礼物。为了让公主在回去的路途上有人服侍,皇帝同时将颐景园里的所有侍女都赐与了她——其中,就包括了一直照顾她的萧女史。
那个在大胤深宫服侍了三十年的老妇听得诏书,不易觉察的松了一口气。当日下午,当一行即将离开东陆去往翡冷翠的宫人在偏殿向皇帝跪拜完之后,萧女史出人意料的屈膝上前,低声对皇帝禀告了一句什么。
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昭德皇帝脸上出现了略带吃惊的表情,但立刻被掩饰过去。他并没有当场多诘问,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转头望着前来辞行的皇后,微笑:“如今是四月,陌上花开,皇后可缓缓而归。”
“谢圣上隆恩。”阿黛尔公主也是淡淡的回答,“愿皇上善待越国遗民。”
金座上的皇帝点头承诺,然后在她起身时候,他忽然微微欠身,脸色凝重地说了一句什么。阿黛尔公主身子猛然一震,却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转身站起,抱着天霆剑离开了这座囚禁了她两年的城市。
在出帝都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回顾一次。虽然知道那个人就在高楼上默默目送。
一切都结束了。
华丽的车队穿出了玄武门,向着龙首原深处奔去,声势浩大。
和两年前来时一样,初春的原野上开满了赤胆花,一簇又一簇,仿佛鲜血泼地。然而她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眼睛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这一切,仿佛和她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身侧陪伴她来的人,都已经永远的长眠在了这里。
她把几乎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只带回了两样东西:放着苏娅嬷嬷骨灰的黑色玉盒,以及羿留下的佩剑天霆。
萧女史凝望着她苍白秀丽的侧脸,叹息:“公主,你瘦了很多。”
“难免的,曼姨,”阿黛尔淡淡回答,此时她的华语已经说的非常流利,“要知道我自从来了东陆就一直生病,几乎把命都送了。”
“公子好像也瘦了很多,”马车里没有其他人,萧女史喃喃,“想必当皇帝很辛苦。”
“是么?”阿黛尔微微笑了一笑,漠然回答:“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萧女史沉默了一刹,仿佛有埋藏已久某种话到了舌尖,却又被吞下。
马车沿着官道飞奔,驰骋在龙首原深处。挑帘看去,赤胆如血泼地。道旁还散落着一些辎重战车,白骨累累,却是数月前那场战争的残骸。阿黛尔静静凝望着那些死去的鬼魂游荡在原野上,眼神平静,再也不复初见时的乍惊乍喜。
身侧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尔一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又看到碧草深处微微一动,似有一条巨大蛇蜿蜒着消失,和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旁边的人没有丝毫觉察,只有驾车的骏马仿佛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邪气,忽然间惊嘶一声,人立而起。惊动了所有人。侍从上来惊呼万死。公主却并未责怪,只吩咐先检验了马匹是否无事再继续上路。
当侍从们停下检查时。公主挑帘往外看,脸色却微微变了一下道路地不远处,在夕照里,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坟冢,上面开满了血红色的花朵。密密麻麻,仿佛从地狱里怒放出来,浸染在血色的夕阳里,显得惨烈而不祥。
方才那一条巨蛇,似乎就是钻入了这座“英雄冢”。
那是无数越国战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并未有丝毫的畏惧,只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不顾女官的阻拦,径自挑帘从车内走出,缓步来到那一座开满了血红色花朵的坟冢前。她站在原野深处,默默的伫立了许久,仿佛和土下长眠的某个人喃喃作别。
和煦的风吹来,原野上无数花朵簌簌摇摆,殷红如血,仿佛在和她无声告别。忽然一抬头,她竟看到那条巨大的蛇就盘绕在坟上,吞吐着黑色的信子!
那条巨大的蛇盘绕在坟上,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仿佛畏惧着什么,几次吞吐信子,却终究不敢上前。夕阳的光线穿过了它的身子,虚无若雾,每一片鳞片上都浮凸出一张苦痛呼号的人脸。
阿黛尔并不害怕——她抱着羿遗留下的那把剑,长久地站在巨大的坟冢前,任青色的风吹起她的金发。那一瞬,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在大竞技场里的初次相逢,想起命运是这样把他们带到了一起,相依为命,最终却又被命运潮流卷着,身不由己的各奔东西。
羿……我要回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曾经发誓永远守护我,而如今却独自回到了故国泥土下,和你的族人亲人团聚,留下了我一个人。
你终究还是把我丢下了。
青色的风在原野上吹拂,轻柔和煦,风里有蒙蒙细雨洒下。她抬头望着东陆的方向,将苍白的脸仰起在天地之间,任凭雨水濡湿脸颊,喃喃自语。
在准备转身离开的一刹,阿黛尔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头。是的,坟冢的青青碧草之间竟然斜插着一支玫瑰!
尤自沾着露水,在满眼的赤胆之中怒放。
“雷?是你么?”她惊喜万分,对着天空低声:“感谢神。雪谷那一战,你居然没有死?”
风掠过天宇,没有人回答。
“不过等回到了翡冷翠,连你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她轻声叹息。
风吹过龙首原,发出一缕悠长的声音,碧草如浪起伏,点点赤胆殷红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声,“这里很阴邪,日落后不能久留。”
看到老妇到来。那条巨蛇忽然卷起了身子,口中发出咝咝声。露出一个狰狞的笑,闪电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扑过来。萧女史看不到这一切,阿黛尔却大吃一惊,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挡在萧女史的身前,抬起了手。
虚无之蛇扑到了她身上。忽然间仿佛被烫伤一样,发出了可怖的叫声,整个身子蜷缩起来!蛇在猛烈滚动,身上的鳞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红色的内脏——掉落的每一片鳞片都化成了一个灰色的魂魄,在风中嘶叫着,痛苦万分。
那些散开的魂魄睁大眼睛盯着她,发出苦痛而恐惧的叫声,渐渐在夕阳下灰飞烟灭。蛇在翻滚,绝望而痛苦,血红色的肌肤越露越多——在那一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绝望,挣扎的巨蛇忽然张开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尔终于忍不住惊呼出来,倒退了一步。
那条蛇在坟墓顶上挣扎翻滚。鳞一片片掉落,那些死灵从它身上四散逃逸。它绝望的吞噬着自己的尾部,居然把自己的身体从末端开始一分分地吃了下去!
“公主,怎么了?”萧女史看到她直视着坟墓顶端,脸色骤然苍白,不由自主的上前扶住了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高大的坟冢顶端。密密麻麻地开着殷红色的赤胆,仿佛从地狱里溢出的血。然而,阿黛尔却看到那条巨蛇挣扎着,狂烈地吞噬着自己正在溃散的身体,卷成了一个环状,竟然一分分的将自己从尾部开始吞噬下去!
咬尾蛇。
那一瞬,她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符号——纹在母亲烧焦躯体上的符号。
仿佛隐约明白了某种奇特的关联,阿黛尔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条因为吞噬了自己而重新获得生命的邪灵,忽然在渐渐重新凝聚蛇头的正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脸。
那张脸浮凸在鳞片上,从两点荧荧碧色的眼睛中间盯着。
——凰羽夫人!
那一条重新凝聚起来的巨蛇,居然融入了凰羽夫人的怨恨!那个可怕的女人,居然死了之后都不肯散去魂魄,凭着不灭的一念,回到龙首原成为了冤魂的首领么?
那条幽冥巨蛇盘绕在英雄冢顶端,咧开了嘴,似乎正在对着她微笑。
“原来你是魔鬼的孩子……”她听到凰羽夫人喃喃,“难怪我无法吞噬你。”
那样的话仿佛雷霆一样击中了阿黛尔,让她全身颤栗。
“你说什么?”她不由自主地看着盘绕坟头地巨蛇,“你说什么!”
“嘿,原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巨蛇蠕动着,身上无数鳞片仿佛扩张了一下,每一片上的亡灵都在凝视着她,露出某种嘲讽的表情,重复地开合着嘴唇,“真是可怜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忽然觉得头颅剧痛,眼前一片模糊,无助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低声嘶哑的喊。
“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的母亲在造出你们时,没有告诉你这一切么?”凰羽夫人的脸在微笑,那个笑容出现在巨蛇的双目之间,显得狰狞冰冷,“多么可笑啊……暗之羔羊诞生了,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母亲她……被父亲烧死了。”阿黛尔虚弱地喃喃。
“烧死了?不,不会的!”凰羽夫人大笑起来,“巫女不会那么容易死……何况是可以操纵幽冥巨蛇的暗巫女?”
阿黛尔的脸色苍白,紧紧盯着坟头,希望那巨大而丑陋的蛇头能说出更多。然而此刻夕阳已经渐渐西斜,最后猛地一跳,从龙首原尽头的地平线上落下。
日光一消失,龙首原上忽然见笼罩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气息。巨蛇在英雄冢上盘桓着身子,脱落的鳞片渐渐恢复。死灵重新凝结。凰羽夫人似乎对追溯她的身世已经没有太多兴趣,闪电般地昂起头,看了一眼天极城方向,碧色的眼睛里忽然掠过了愤怒和杀意。
“啊……公子楚……公子楚!”
巨蛇张开嘴,吐出了一声呼啸,成千上万附在它鳞片上的冤魂同时发出了呐喊,仿佛被烈烈的地狱火催逼着,箭一般掠了过来!阿黛尔猝及不妨,还来不及退开,那条巨大的蛇便已经穿过了她的身体。然后毫不停顿地继续向着东方呼啸而去。
巨蛇虚无的身体穿越她的瞬间,阿黛尔忽然感觉到了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应,竟然只觉眼前一黑,几乎委顿于地。
“公主,你怎么了?”白发女官走上来扶住她,“我们回去吧!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哭。”阿黛尔终于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不再看那一条消失在龙首原尽头的巨蛇,将湿润的脸转过来。“那是雨。”
萧女史叹息了一声,抬手擦去她颊上流下的水滴,眼神怜惜。
“真的是雨,曼姨。”阿黛尔轻声,却是执拗的,“我没有哭——我再也不会哭了。”
萧女史的手指停在她眼角,发现那里真的是干涸的。她怔怔地看着,发觉只不过短短的两年,这个西域来的小公主已经悄然发生了深远的改变——笼罩在她蓝色眸子里的那种幽怨已经悄然褪去,露出了坚如玉石的底子。
来的时候,她是纯白顺从的羔羊,回去的时候却已经是迥然不同。
萧女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尽头,空旷的原野上只有赤胆点点,殷红如血——天极城伫立在天地尽头,浓重的云朵压着它。投下斑驳变幻的影子,在极远处看去仿佛带着某种惨烈不祥的气息。
“真奇怪,”萧女史喃喃,“好像有一种妖气在逼近帝都。”
“不过,不用担心,”萧女史凝视了片刻,又道,“天极城有龙气在。”
阿黛尔没有回答,脸色苍白——原来,凰羽夫人和越国遗民的怨念是如此强烈,竟然在死亡后还不肯消解!
“曼姨,我们走吧。”伫立了片刻,阿黛尔抱剑转身,“可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
重新上车,行出了三百里,帝都已经不见踪影,视线所及只是一片碧草青青,赤胆如血。
阿黛尔卷帘一路看去,忽地看到了远处一个人影,颊上不由露出了一些些的笑意,低呼:“曼姨,你看,华先生他已经在那里等了!”
白发萧萧的老妇一惊,探首看出去,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去吧,曼姨。”阿黛尔轻声与陪伴了自己两年的东陆女官告别,停顿了片刻,仿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轻声问,“可是……方才离开时,你在大殿上和皇上低声说的,究竟又是什么?”
“哦……那个啊。”萧女史微笑起来,仿似下了什么决心,坦然回答,“我只是告诉他,等我们离开之后,他可以去养心殿南墙书柜的顶上找到一个暗格——那里面,有一道十几年前的遗诏原件。”
“遗诏原件?”阿黛尔吃了一惊。
“其实那个传言是真的,”萧女史凝望着天极城地方向,忽地笑了一笑,“十几年前,当先帝驾崩的时候,留下的遗诏,的确是立公子为储君的!”
“啊?”阿黛尔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声:“难道……”
她抬头看着女官枯槁的脸,恍然明白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是啊,是我做的——”萧女史望着一望无际的龙首原,声音恍惚而冰冷:“几年前,是我接受了慕贵妃的拉拢,替她打开金柜,摹仿先帝的字迹篡改了遗诏——呵,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上书房的掌书史,做这种事有什么难?”
“为什么?”阿黛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当然是为了给我的孩子报仇!”萧女史冷笑起来,眼神森冷锋利,“那个该死的甄后,为了保住自己和皇子的地位杀了后宫所有妃嫔生的皇子,包括我那个可怜的孩子——那么,我就要她的儿子也无法登上王位!”
“……”阿黛尔恍然大悟,一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不过。我可没那么傻,”萧女史冷笑,“我在改动遗诏的同时也另外加了一笔,把那个慕贵妃一并赐死殉了葬——呵,反正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在成事后必然要杀我灭口。谁让那个女人低估了我?哈哈哈……”
在内宫中惨烈争斗中耗尽了一生的老妇人望着远处青黛色的骊山,忽然大笑了起来。
“曼姨……”阿黛尔拉住了她枯槁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两行泪水从她眼角落下。
那是两行忍了十几年的泪——一个母亲为自己死去的儿子做了那样颠覆天下的事情,平白令无数生灵涂炭,虽然疯狂,却能博得另一个女性的原谅和同情。
“是的,我报了仇——不过,这一来的确委屈了公子。”萧女史喃喃,语气里居然也有惋惜之意,“但是天意昭昭,十几年后,他终于还是成了这场漫长的王冕之战的胜利者。看来,他就是大胤注定的帝王,所谓真龙天子。”
“……”阿黛尔想起离开天极城时那个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沉默。
“说完了这个秘密,真是轻松多了。”萧女史微微叹息,看着官道上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眼神忽然转为柔软,笑了笑,“十几年前,若不是想着留下来给孩子报仇,我早就和远安一起离开这个该死的魔窟了。”
阿黛尔从震惊里回过神,顿了顿:“曼姨。还有一件事你瞒了我。”
“什么?”萧女史有些吃惊。
阿黛尔低声:“为什么你警告我不能和任何人说起我的母亲?我母亲身上的花纹——那个蛇一样的纹身——你其实知道那是什么,对不对?”
萧女史脸色忽然苍白,身子一颤,没有回答。
“曼姨,请最后回答我这个问题。”阿黛尔拉住了她的衣襟。“请告诉我吧。”
“唉……”萧女史长长叹息了一声,抚摩着她的金发,“知道了又如何呢?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母亲,而且她已经去世了,那些事,已经永远没有人证实了。”
“不。我想知道。”阿黛尔却执着地注视着对方。“请告诉我吧!”
萧女史再度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道:“咬尾蛇的图腾。在东陆,是亡者的象征。”
“亡者?”她失声。
“是的,在东陆的传说里,亡者的魂魄如果不能去往彼岸,就会被吸入阴暗里,凝聚成一种像蛇的恶灵。那种邪魅被称之为‘魇’——当真龙天子不曾出现时,天下便会有魇蛇横行。”萧女史低声道,“而侍奉魇蛇的巫女掌握了杀戮和诅咒的力量,在东陆被称为‘暗之巫女’,和侍奉龙、凤、麒麟、辟邪四大神兽的光之巫女相对——她们的图腾,就是咬尾蛇——象征着自己吞噬自己的无止境黑暗。”
“……”阿黛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不过,东陆曾经对侍奉魇魔的巫女进行过一次大清扫——最后一个暗之巫女梦姬也早在五十年前消失了。”萧女史轻轻抚摩她的长发,叹息,“更何况,要知道所有巫女都是神魔的妻子,她们并不能生育,无论暗之巫女还是光之巫女。”
“所以,阿黛尔,你的母亲不可能是巫女。”
阿黛尔心乱如麻地听着,心事重重。
“这件事忘了吧——公主,你不可能是巫女的孩子。”萧女史叹息,最后轻抚了一下她纯金的长发,“我要走了,多保重。”
马车已经在驿站旁停下,萧女史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步下马车,露出了多年难得一见的笑意,迎向那个等待已久的老者。深宫如海,将这一对少年情侣阻隔了几十年。如今沧桑过尽,终于执手相看,却已是白发飘萧如雪。
两人相视一笑,两骑并辔而去,消失在龙首原深处的青青碧草中。
独自坐在马车里,阿黛抚摩着羿遗留的佩剑和嬷嬷的骨灰盒,心怀复杂。
挑帘远望,夕阳即将从龙首原的西方尽头落下。天际晚霞如血,云朵堆积在地平线上。仿佛她的故乡就隐藏在那一扇血色的大门之后。
那座白色大理石城堡坐落在西域地心脏,透着圣洁的气息。巨大的黑色城门上装饰着黄金的圣十字,日光下玫瑰,盛开,无数的教士和修女在女神像前唱诵着赞美诗,声音扩散在风里,如同蒙蒙的雾气笼罩了天宇。
一群群灰白色的鸽子在天空里温驯地咕咕叫着,似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绕着教堂的尖顶上回翔,一圈又一圈,从终点再回到起点。重复着宿命的轨迹,永无停止。
圣特古斯大教堂地门在缓缓打开,仿佛一只睁开的幽暗眼睛。
那一瞬,看着地平线地尽头,阿黛尔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然而就在此刻,忽然听到了龙首原的另一侧传来了一种喜庆的乐声。阿黛尔微微一惊,挑帘却看到了一行迤逦而来的浩大车队——金车白马,侍从如云,均是东陆贵族的打扮,金壁辉煌,竟似看不到尽头。
“禀公主,”侍卫长跑过来,在车外禀告,“前方遇到了卫国的送亲车队。”
“卫国?”她忽然明白过来——是婉罗公主入京和亲了么?一个恍惚,只觉有一把刀在胸臆里绞着,痛得她眼前一阵阵地发白。最终,她稳住了神,只是低声吩咐:“我们避一下,让他们先过去吧。”
侍卫长退去。她独自坐在车中,想起两年前自己来到这里时的情景,泪水不知不觉就落满了衣襟。耳边喜庆的锣鼓吹奏声渐渐近了,她挑起帘,看见了那一队浩大的送嫁队伍——宛如两年前自己到来时的模样。
她忽然微微苦笑起来。看着眼前流水一样过去的车队。
喜庆的锣鼓声弥漫在曾经有无数战士倒下的古战场上,仿佛宿命般的,东陆和西域的两支队伍在短暂地交错后各奔东西:向着西方的,是一支送归前皇后的车队;而向着东方的,是另一支迎娶新皇后的队伍——宿命在这一地点时间令人震惊地再度交错,恍如梦寐。
她们这些天皇贵胄,王室之女,看起来是多么风光显赫,但却是如此无依无助。就像是被命运洪流卷着的浮萍。在黑暗的大海之上偶然相聚,而又转瞬分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黛尔看着车队过去,耳畔回响着金銮殿上他最后低声说出的话,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用华语轻声回答了一句:
“但愿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一个月之后,从大胤归国的车队穿越了龙首原,在晋国与胤国的国界上停下。
在原野的尽头静静伫立着一支多达数千人的队伍——声势之浩大,令东陆来的车队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前方是军队还是迎接的队伍。
然而,看到金色的马车从东方驶来,很快对方的队伍里就吹响了欢迎的号角。一列骏马甩着花步上前迎接,马上的骑士穿着银色的铠甲,剑和盾上装饰着博尔吉亚家族玫瑰徽章,美丽的侍女鱼贯而出,献上了一束束的红玫瑰,铺满了一路。
东陆归来的车队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两支队伍迅速的靠近。坐在车中的公主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不等侍女放好锦墩,便自己打开门跳下了马车:“哥哥!”
那个站在狮子旗下的青年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她,眼里仿佛燃烧着不息的火。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敢相信。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属于我。”西泽尔平静地开口,带着一点少见的淡淡笑意,“阿黛尔,我的岳父已经去世了——我接管了他的一切:他的女儿,他的军队,还有他的国家。所以,我可以把红毯一直铺到远东国境线上,迎接你的归来。”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看着他。
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她却可以感觉到背后发生的无数阴谋和战争——在她远嫁东陆的两年里,留在西域的哥哥到底又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情?为何每一次在重逢时,都觉得他更加的陌生而阴沉了呢?
“阿黛尔,”他对着她伸出手来,微笑,“欢迎回家。”
碧空如洗,玫瑰盛开,他站在烈烈飞扬的旗帜下,对她张开了双臂——就如童年时候一模一样。只要她奔过去,等待着迎接她的便永远是拥抱和亲吻,以及大簇殷红玫瑰。
如此梦幻而完美,宛如童话。
是的,她的哥哥实践了曾经的诺言,在两年之后令她回到了故土。然而在他的怀抱收紧的一瞬,仿佛想起了什么,阿黛尔触电般地抬起头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西泽尔敏锐地觉出了妹妹的异常反应,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
阿黛尔望着他,视线却仿佛又穿过了他,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那一瞬,她甚至可以听到梵蒂冈的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仿佛冥冥中的命运之神伸出了冰冷的双臂,要将她再度拥入门后那个森冷黑暗的世界——是的,她又要回到那里了!仿佛那一群环绕着教堂尖顶不断回翔的白鸽一样,一圈又一圈,重复着宿命的痕迹,温驯而沉默,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永远不能摆脱。
“不。”她仿佛被地狱之火烫了一下,忽然推开了西泽尔的手。西泽尔一怔,仿佛心有灵犀,预感到了妹妹骤然间堆积起来的冷漠和敌意,微微一惊。
“是的,哥哥。”阿黛尔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轻声开口,“交易结束了,你珍贵的交易品也安全回来了。只是——它已经不再是完好无损的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