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看到洛盈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站在一片从未见过的虚拟广场上,不知接下来该往何处走去,就在这时,他惊奇地看见洛盈,从广场一侧的灰色大门里走出,红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衬下显得十分亮眼。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来到这里,是因为在老师的一篇日志里发现了一个超链接。
我们常常在这里发表观点,跨越距离,这是最好的时光。
老师这样写道。他看到“这里”二字的色泽与周围有些差别,将手放上,身边的世界就迅速变换了样子。他来到这里,但不知这里是哪里。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矩形广场,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铺地,带长廊的石砌建筑环绕在四周,长廊里能看见庄严的雕像。广场空无一人,中央有一眼干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筑线条尖锐,肃穆阴郁,四角有尖顶塔楼,如同诸神傲然俯视。人站在广场中部,立刻感觉孤立而渺小。广场一端是细长的出口,夹在左右两侧险峻的建筑中间,显得明亮发光。另一端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教堂式建筑,同样是哥特式风格,正面窄而狭长,拱顶轻捷,大门紧锁,扶壁如剑锋,直插云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另一侧的出口更为惦记。他边走边回头,出口外的光像是奇异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觉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转身向对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径。
而就是在这时,洛盈走了出来。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两个人面对面,好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最后是伊格先动起来,点点头先向她打了招呼。
“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
伊格想了想,觉得此时此刻应当坦率一些:“我是从我老师的空间连过来的。”
“老师?”
“我老师从前来过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认识了他的爱人。”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嗯。”伊格回答,“据说那是战后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洛盈没有说话,睁大了眼睛,轻轻咬着嘴唇看着他,脸上写着惊奇与一点点迷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问她。
“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
“我是从我妈妈的空间过来的。”她仍然睁大着眼睛,“我妈妈……也提到过老师这两个字。”
“你妈妈?她叫什么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斯隆。”
伊格皱了皱眉,他没听过这个名字。他想了想问:“你认识珍妮特·布罗吗?”
“当然认识。”洛盈说,“她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
“真的?”伊格脱口而出,“就是她给了我进空间的权限。她是我老师的爱人。”
这样就很明显了。洛盈妈妈提到的老师,多半就是他的老师。他看到洛盈惊奇地张开嘴,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渊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妈妈在哪个工作室?”
“起初在水电第三实验室,”洛盈轻声答道,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内心紧张,“但生前最后两年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
“生前?她去世了吗?”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电第一工作室工作。”
“什么?”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电实验室?”
“是,被罚以前一直是。”
“什么被罚?”
“被罚到火卫二上面去开矿。”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伊格越来越紧张,问道:“那他们是因为这个而死吗?”
洛盈点点头:“是。矿船事故。”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无言。洛盈问他是怎么了,他很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头脑里一片纷杂,思绪像万千飞舞的雪花。洛盈的父亲死了。他在光电实验室。他因受罚而死了。老师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汇在一起,他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联系。是不是一张小小的芯片带来了这样大的悲痛的结局。他内心涌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果是老师的索求导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罚,那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纤细,却是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中孤独地成长。他忍住心底的悸动,将自己来火星的初衷和这些天的发现逐一作了简要说明。
“就是这样。”他最后说,“我的老师带走了你们最最核心的数据库存储方案。他叫阿瑟·达沃斯基。”
洛盈怔怔地呆立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写满了强烈的震动,过了很久才喃喃自语道:“是这样吗?”
伊格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该替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只是对不起可能也没有用了。”
洛盈完全没有回应,只是显得茫然而悲伤:“是这样吗……”
“你没事吧?”
她使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表情显得很复杂,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虚拟空间能传递人的表情动作,但没有液体。他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像面对珍妮特一样觉得力不从心。他默默上前,一只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觉得一阵酸楚。
“为什么是这样……”洛盈喃喃地说。
是啊,为什么。伊格内心感到无法抑制的悲凉。为什么天地如此辽阔,却容不下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欢迎前来,我的朋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伊格和洛盈都吓了一跳。
“是第一次来吗,我的朋友?”
他们循声环顾左右,发现声音来自广场一端的出口。从教堂的方向看,广场如同鱼腹,尽头的出口就像鱼嘴,一道长廊在出口两侧,如细牙交错,出口外的远处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狭长而耀眼,人却始终看不出其中任何物体轮廓。从这白光旁的一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自回廊里走出来,身材高大,声如沉厚号角,脸膛红润,笑容明朗。他伸开双臂,迎向他们,双手阔大,显得粗厚有力。
“朗宁爷爷!”
洛盈突然叫起来,显得很激动,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着她走过去。
老人却像是不认识洛盈。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老人说,“请原谅我还不认识你们,我来这儿只是第二天,对人们还不熟悉。不过你们放心,要不了几天,我就会认识每一个人,认识每一个前来的人,只要你来过,我就不会忘记。”
“朗宁爷爷?”洛盈愣住了。
“我是这里的守卫。塔的守门人。叫我守门人好了。你们是来看塔的吗?”
“塔?”洛盈喃喃地说。
“当然,我们的塔。为人引路是我的职责。我愿意为你们效劳。”
“朗宁爷爷,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洛盈仍然固执地问。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老人脸上露出笑容,“自从我死了,我的记忆体就到这里了。”
伊格一惊,脱口道:“您……”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死了。你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是在和我说话,但也不是在和我说话。我是我的记忆体。我的记忆体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对答如流。我虽然死了,但还能完成对自己的守护,很多很多年。”
“朗宁爷爷,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洛盈啊。”
“小姑娘,别哭,别哭,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发悲伤了,但老人还是慈祥地笑着,认不出她。他端详着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圆圆的,银发一丝不乱,声音如圆号般的洪亮厚度。
伊格心底升起彻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讲话的身影。他是在与一个已经封闭的灵魂对话,亲眼目睹灵魂的安息与喜悦灿烂融为一体。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躯体,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遗愿飞出体外,伴随着记忆在电路里运行。电路里电子秩序冰冷,但电路外的笑容有永恒的温度。他不认识这位老人,但他能感觉到洛盈的悲伤。电子程序能唤起温柔的情感,却不能理解,不能聆听。
“谢谢。”伊格对朗宁说,“我们贸然闯来,不知规矩。还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年轻人。不要顾虑太多,在塔的面前没有规矩。”
老人开始带着他们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静了一点儿,落寞地跟在他们身旁。
“你们想要听一些关于塔的介绍吗?”
洛盈只是看着老人不答话,于是伊格点点头。
“塔是理想的心脏。是广义语言的统合。”
“广义语言?”
“对,广义语言。”老人平和地说着,目光意味深长,“每一种呈现都是语言。感知,逻辑,绘画,科学,梦境,谚语,政治理论,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这些都是对世界的呈现。所有呈现都是语言。只要我们还关心世界的样貌,我们就要关心每一种语言。语言是世界的镜子。”
语言是光的镜子。
伊格忽然想起老师临死前说过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悸动,隐约感觉到此时此刻和老师的死亡瞬间有着隐秘的联系。
他仔细聆听。老人继续着河流般的话语。
“……每一种语言是一块镜子,每一块镜子照出一个特殊的弧度。每一种镜像都真实,但每一种镜像都不够真实。你是否了解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争论?理性和非理性的争论?你知不知道它们各自在什么样的尺度上呈现了真实?它们又是什么样统一体的不同映像?这就是关于镜像的主张。它尊敬一切镜中之影,但不崇拜任何一种,它试图在语言之间穿梭,用镜中之影构造出世界真实的样子。”
镜中之影。伊格在心里重复。语言是光的镜子。
“从影像推测光源?”他问。
“对。前提是要相信:有真实存在,碎影能拼成真实。”
别为镜子忘了光。伊格点点头。
他们慢慢走到了狭长出口的面前,白光的海洋已经近在咫尺,通道的前段尚依稀可辨,深入的部分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白光像一团盈盈的雾气,依稀有莹亮的光点闪过,迅疾滑行,让整段通道显出一种旋涡般荧彩。
老人笑笑,一只手指着通道里的白光,一只手在身前伸出三根指头。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症结,在我生活的时代,最大的症结是不可分享的事物阻止了可分享事物的分享,是那些需要争夺的物质束缚了精神的交往和自由,是各种镜子里照出的图像支离破碎,还不能彼此对照与拼搭。人们长久地忘却了世界,却忘了被映照的物体,只记得镜像。人们自负而躁动,各自抱持着碎片,相互隔绝。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塔。”
老人的声音上下起伏,厚重的胸腔共鸣带出吟唱般的韵律,句子似乎普通,但悠远波动,听上去仿佛有种诗的味道。
“走吧。”老人还在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拍拍伊格和洛盈的背脊,温度透过电缆,仿佛真实地传到伊格身上,“穿过这条通道,就是塔了。去看看塔吧,就在前面。”
伊格看看白茫茫的前方,又看看老人:“您不一起过去吗?”
朗宁笑着挥挥手:“我不过去了。我的引路就到这里。只能到这里。”
伊格向前望去,向前走去。洛盈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看,她仍然在老人身边,似乎还想唤起老人的记忆。他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洛盈身旁,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柔软而冰凉,在他手里抽动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她跟着他一起走进通道,偶尔回头看一下,但没有停下。通道里白光笼罩,但地面坚实,没有踏入虚空的感觉。白光充满一切,前方没有尽头。两侧已没有廊柱和塑像,整个空间仿佛脱离现实,变成一条抽象的光的隧道。
他们缓慢而慎重地走着。忽然,一个句子出现在眼前,清晰、冷静、强烈,仿佛一道光,投射到眼底,继而投射到脑海和心底。来不及做太多的逻辑推演,句子如印刻般射入心里,文字并不迅猛,也不刺眼,却有一种沉稳而肯定的力量。
理论是我们的发明。我们用猜测、猜想、假说创造一个世界:不是实在的世界,而是我们自己试图捕捉这个实在世界的网。
伊格被一种震慑所笼罩。更多的句子很快从四面八方显示出来。
感觉和建筑在感觉之上的思想是窗户。哲学家的职务是尽量使自己成为一个平正的镜子。
对于哲学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观察和思考的个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多样性。而解决的办法在于:我们所知觉的多样性只是一种现象,而并非实在。
伊格觉得,自己走进了一条混淆时间空间的隧道。一个个句子交替出现,在白光里亮起,就像映在墙上的画,不逼人注视,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在语言和习俗里,在政治的宪法和宗教的教条里,在文学和技术里,沉淀着无数代人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向这种精神索取。
他们越走越快,句子越来越多。人名跨越两颗星球,三千年的时间,完全迥异的领域。一些人名伊格听过,一些没听过。他注视、阅读、感觉、回忆。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宁的话缠绕在一起,和老师的话缠绕在一起,彼此缠绕,就像无数根质地不同、色泽迥异的丝带环绕彼此螺旋上升。他沉浸在句子里,融进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突然,当出口来临,一片清晰开阔的天地闯入视野,他像从梦中恍然惊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锋般锐利的边缘。他只记得走出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美是“一”的永恒光辉透过物质现象的朦胧的显现。
他看着前方,呆呆地站着。洛盈也呆住了。两个人都沉默着,定睛并肩站立。视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悬浮着一座巨大的圆筒形建筑。荒野是地球上干旱内陆的常见图景:一望无边,杂草星星点点,土地灰白而干涸,视野通达,天空布满低沉的云,层次丰富,变幻莫测。风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区域都可见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筑。伊格的视线从见到的刹那就无法收回。圆筒上窄下阔,上连天,下接地。它看起来并不坚固,形状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筒壁仿佛由云雾构成,凝聚在一起,旋转流淌。筒壁上张开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态各异,有机械手臂,有数字,有音符,也有水彩线条。所有通道在圆筒里汇成云雾,在圆筒外向各个方向延伸,旋转四散,尽头消失在空气里,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伊格惊呆了,久久地凝视着,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来。仿佛空中降下一股冰凉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被水流冲散。他看着悬在天地间庞大的柱体,看着拼盘般井然有序、万流归宗的云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读到了云雾体身上铭刻的五个字母:
巴别。语言之塔巴别。将所有广义语言融合、将科学文艺政治和技术都容纳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别。人类第二次建筑巴别塔,第二次尝试通天的野心。语言的转换与相互沟通。巴别的开头字母是B。
伊格伸出双手,高举过头,向天空久久扬起。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呐喊,没有任何声音,但他听到轰鸣。老师,他向天空大喊,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吗?这就是你的遗愿吗?你想要留守在这里,留守人类语言的统一,像朗宁一样,做一个领路人,是吗?老师,这就是你的遗愿吗?如果是,我愿尽一切努力帮你达成。他觉得有风吹过面颊,在虚拟空间里无风无沙,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