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洛盈和吉儿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地点是罗素区布居榭服装工作室。
这天天气难得的好,星空深邃,阳光灿烂,宁静安详。
伊格和泰恩同行,二人坐在隧道车里,各自望向窗外,谁也不说话。伊格不清楚泰恩的心思,但他对泰恩的不满和怒气仍未消散。隧道车平稳迅疾地行驶,房屋阡陌滑过伊格眼前,但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回想着前一个晚上不愉快的对话和自己最后摔上的房门。
所以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说这句话的时候,伊格腾地从座位里站起,心底无明火起。
……对。
连地区性尝试也没做?
只给了纽约影评人协会的资料库。还有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是给,还是卖给?
卖给。卖芯片成品,不卖方案。一个卖了九百万美元,一个是七百六十万欧元。
所以你倒是赚了大钱了?
大钱算不上。这价格可不算高。
伊格一瞬间哽住了喉咙。他盯着泰恩。泰恩看上去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三只手指夹着高脚杯,眼睛淡然地看着杯子。伊格恼怒了,他想起老师临死前缩成一团的身子和珍妮特泉水般的眼泪,心里刺痛。画面的错差让他的想象分裂开来。他不知道泰恩怎么能如此冷静,如此漠然,就像事不关己,说什么都无所谓。他隐忍怒火,希望把交谈继续下去,但脊背的肌肉开始僵硬起来。
你就这么利用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东西?
我没有别的办法。地球和火星不一样,一些东西没法推广。
利润,是不是?
你不要看不起利润。泰勒斯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全球有几百万员工。
你在一个卖作品的人身上能赚多少钱?
一美分。
一美分你都不愿意割舍?
一美分?你知不知道全球每年制造多少个一美分?
可是你已经有各种商店、公园和广告收入,为什么就不能舍弃一部分呢?你知道,一个开放的艺术空间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是吗?你以为别的创作者也这么想?
真正的创作者应该这么想。
泰恩的嘴角露出一丝略显讽刺的笑。他晃了晃杯子,抬眼看着伊格。
看来,他说,阿瑟是把他的幻想遗传给你了。
伊格一下子火了起来。他拿起外衣,重重地摔门而出。他内心的骄傲被泰恩一头冷水泼下,感到了一丝被触犯的痛楚。
他不能忍受泰恩的态度。泰恩以一副旁观者清的姿态,像掸烟灰般轻易掸掉老师的希冀,这让伊格觉得非常痛恨。他将老师的梦想说成幻想,等于是将他的选择说成不切实际的幼稚。伊格不愿意这样。他能看到老师只身一人、怀揣芯片跨越八千万公里黑色的星海,踏上孤独的不归路,也能想到老师在夜晚望着火星,珍妮特在同时望着地球,中间隔着无际的真空。他能看到这一切,他不愿意将它们看成毫无意义的东西,用一句话就将一切打入虚空。那就好像一个人推着黑色大石逆坡而上,艰难走过漫长的山路,却被山顶的一个指头轻轻推倒,轰然滚落。
伊格相信老师的选择。真正的创作者应当欢迎这样一个空间。是的,他的收入会减少,但他应该知道,有这么一个环境,他的受众可能会增加十倍。这等于给了作品更宽广的生存空间。真正的创作者在乎的应是有人懂得欣赏自己的创作,不应当是别的。这难道是幻想吗?伊格在空寂的走廊大踏步走着,心里大声地质问。利润,为什么只能想利润,你只知道扩张,扩张成无人阻挡的帝国,迷恋纸上的数字,你以为这才叫理解世界吗?商人,你只是个商人。
伊格一边走,一边觉得喉头隐隐哽咽。他已经很久没有恼怒了。平时他总是自以为了解现实运作的种种机理,不会恼怒。然而这一个晚上,压抑了很多天的情感倾泻出来,让他的内心起伏动荡,冲动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泰恩在他身后叫住他。
伊格,等一下。
伊格站住,扭头,面部僵硬,他不知道泰恩要说什么。他看到泰恩站在自己房间门口,一只手撑着门框,似笑非笑,走廊的壁灯照得他的脸庞像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
明天的商谈你还去吗?泰恩问。
去,当然去。伊格回答。说好了的。为什么不去。
是啊,当然要去,他在心里想,为什么不去呢。
他忽然冷静下来,在心里笑了。这是个大好机会啊,他想,怎么能不去。明天我也可以去阻挠你的计划,不是吗?阻挠你的大好商机,揭穿你,然后再轻轻松松嘲笑你全都是幻想。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呢?他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内心平静下来,稳步走回房间。这一夜睡得辗转多梦。
第二天清早,伊格很早就起来,进入数据库,找到吉儿和普兰达的个人空间,细细浏览。数据库是一座自由的仓库,只要找到工作室,所有作品和信息都能看到。他看了她们的简历、习作和自我陈述,心里沉着而充实起来。他甚至看到了吉儿衣料设计的全部技术参数,只要他告诉泰恩,那么这一天的商谈就不再必要了。但他心安理得地守口如瓶。他答应过珍妮特要保密,而且他根本就不想让泰恩成功。他要用事实辩驳他。
天气格外好。隧道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里没有人说话。车窗外教堂和尖顶别墅飞快掠过。窗外阳光灿烂,星空深邃,无风无沙,宁静安详。
伊格看了看泰恩,泰恩若无其事地朝他笑笑。
其实,前一天晚上的争吵不是从一开始就上演的。伊格是抱着恳谈的心情来到泰恩房间,泰恩最初也是难得的严肃。他们低声交谈,情绪沉郁,怀着对故人的共同怀念度过了最初的半小时。泰恩回忆了他和阿瑟从童年开始的友谊。阿瑟大他四岁,两人家庭相邻,同校学习,同行工作。阿瑟常带他去滑雪,还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给他开香槟。他俩是很好的搭档,阿瑟担任制片人的几部电影,泰恩都是出品人,庆典拿奖,网络大卖。后来阿瑟前往火星,前因后果没告诉别人,但都告诉了泰恩。对火星的状态,泰恩比伊格还了解。在阿瑟的指点下,泰勒斯的全息技术水平超过了任何一个传媒集团,因此才能在市场上立于不败,泰恩从心底感谢阿瑟。他们是一生的朋友,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让阿瑟的最后十年成为幻梦。
※※※
上午十点,伊格跟着泰恩准时踏进工作室。
工作室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色彩充盈丰满。艺术气息不算浓厚,但各种布置相当随兴,给人一种灵感突发、随手安置的舒适感。左侧墙上挂着巨大的画框,画面多是人像和信手涂鸦。右侧墙上七扭八歪地挂着大大小小的徽章,有奖章,也有纪念品。几个人形塑像站在室中央,穿着华丽或奇特的未完成的衣饰,裸露着身体的不同部分。地上散置着七彩透明的坐垫,形状各异。阳光透过米黄色的玻璃墙均匀铺开,室内显得温暖而明亮。
伊格他们进屋的时候,屋里已经聚着几个孩子了。洛盈、吉儿和普兰达坐在最大的一只圆形充气垫上,正在看书。普兰达在左侧,洛盈坐在中间,红发的吉儿原本趴在她俩身旁,见到伊格和泰恩,坐起身来,脑袋靠着洛盈肩膀,好奇地打量他们。普兰达面容恬淡,看不出什么。她有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极白,大约有着纯粹的盎格鲁-萨克逊血统。
伊格和泰恩坐在给他们准备好的小沙发上,面对着女孩子们。对面的墙上有一些错乱纷杂的词语,刚进屋时伊格以为是无意义的概念拼图,但坐定了却发觉那是一句完整的话:
我们的愿望,就是最大自由度。不仅是抽象概念,而且要表现为合适的机构与教学。
伊格觉得很有趣。阳光斜射进来,墙壁光洁,词组错落,句子的拼贴如一阵疾风。
伊格微微低头,看到洛盈膝上放着电子相册,相册里显示着东方的山与竹林,青翠碧绿,大概是她在地球上的照片,正给吉儿展示。她身边放着一本合上的书,他瞥见书名:《西西弗斯的神话》,略感诧异。这书的名字和他昨晚头脑中滚石者的形象不谋而合,让他觉得颇为巧合。他抬头看了看她,她没有看他。
泰恩从攀谈开始。他看到洛盈的相册,便开始问洛盈地球上的生活。
“你在伦敦和巴黎都住过吧?”
“住过,不过都很短,各住了几个星期。”
“那你去‘梦幻之旅’玩过吗?伦敦、巴黎都有,上海也有。你是不是住得离上海比较近?”
“不太近。听说过,但没去过。”
吉儿靠在洛盈肩头好奇地问:“梦幻之旅是什么啊?”
洛盈答道:“梦幻之旅,是泰勒斯集团的骄傲,梦幻般的主题乐园,融飞船、森林河流、时尚舞台和美食于一体,占地极广,一次旅程就可以体验一部电影、一场传奇、一种人生。”
“哇,”吉儿叫道,“那你怎么不去?”
“我?……”洛盈摇摇头说,“我忘了。”
伊格听着,心微微一动。洛盈把广告宣传词背得流畅,却把实际的诱惑拒绝得轻描淡写,这让他感觉有共鸣。若不是见证过梦幻之旅的巨大感召力,他不会知道这其中的落差的张力。地球上,梦幻之旅宛如梦幻,大多数女孩子要么去过,要么去不成,很少有人像洛盈这样,对它无动于衷。
洛盈的神色显得安静而固执,她似乎并无意在这样的闲聊上耗费时间,而是用轻而直率的语调直接开口道:“泰恩先生,吉儿的设计不仅可以做舞蹈裙,还可以做各种衣服。衣料本身很轻薄,编织也疏松,透气性不成问题。”
“嗯,”泰恩微微笑了,“看得出来。”
“它的变色是一种内秉性质,在不同光源下能有不同的变色方式。”
“很有意思。”
“它的加工也不困难。”
“很好。不过先等一下。”泰恩笑了,笑着将身子前倾,“我完全相信,这是一种极有才华的设计,如果能代理是我莫大的荣幸。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期待是什么呢?”
“期待?您指哪方面?”
“比如,期待我们的付出?我们的代理方式?”
洛盈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让泰恩放心,大度地说:“没有什么特殊的。只要官方渠道正式交换,其他都没有什么。在地球上的事宜我们不插手,完全由泰勒斯负责就可以。”
“也就是……知识产权彻底转让?”
“您可以这么理解。”
泰恩点点头,将身子靠回沙发背。他像是很满意,但又像是在思量。他面带笑容,不动声色,但伊格看得出他笑容里带着一丝怀疑。他在思考洛盈的目的。这是泰恩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低估坐在他对面的人。尽管洛盈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但泰恩还是在心里认真思考。他看不出洛盈图的是什么,所以不轻易表态。伊格知道,泰恩的一个原则就是给对手应得的好处,这是他持续赢利的方式。当对方宣称什么都不要,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仔细思考。他认为这样的人一般分成两种,对局势完全无知或者背后有更深的隐藏,以后者居多。所以他并不随便承接好处。
泰恩不急,他像小学校长看着学生那样笑着,试图在轻松中让交谈继续。他开始问洛盈业余的喜好,问吉儿平时的课程。他的鹰钩鼻子让他在某些时候显得很锐利,在另一些时候显得别有用心。
“这么好的作品,你有没有给它起个名字?”他问吉儿。
“没……还没有。”
“那我们来帮它起一个吧。叫‘缥缈’如何?缥缈……如夜空,刚好和火星对应。广告词可以这么写:让衣袖带你飞上天,看凝固的旋律,流动的绘画。你觉得如何?”
吉儿显然不熟悉任何广告的语言,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溢美之词,脸一下子红了,像一只圆滚滚的小苹果:“您真的觉得这么好吗?”
这个时候,伊格知道,他必须要说些什么了。
阳光从宽阔的墙壁射进屋子,洒在整个温暖明亮的地板上,远处的孩子们开始吃甜点,工作室一角的咖啡吧台飘出阵阵动人的奶酪香气。房间里的空气显得异常甜美,甜美得有点讽刺,有意无意中模糊了所有背后的差异,似乎每个人都安享着相互赞美的言辞,希望推动局势走向一场华丽的时装盛宴。吉儿在欢笑,被泰恩小心描绘的前景说得心花怒放,洛盈在她身后静静地坐着,不插嘴也不评论。她的脸庞在阳光里显得异常白净,连嘴唇也有点发白。伊格看着她,她的黑眼睛像往常一样若有所思。他不清楚她的动机,但是他不愿意看到泰恩按照计划,一步步将女孩拉成盟友,变成利润。
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决定介入谈话。
“吉儿,”他向吉儿笑笑,“可以这么叫你吗?……谢谢。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们平时发布的作品谁都可以定做吗?”
“当然啦。”吉儿眨眨大眼睛。
“我也可以吗?”
“可以吧。……我不知道。我当然觉得没问题。”
“那你能不能帮我定做一件呢?”
“好啊,好啊,太好了!我现在就帮您量尺寸。”
吉儿欢快地跳起来,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找出卷尺。伊格站起身来,抬起双臂,左右旋转,让吉儿从各角度替他测量,肩宽、臂长、胸围、腰围。吉儿十分认真,数字读得精确,一边量一边念念有词,将记下的数据输入电子小本里。两个人动作迅速,全身心投入,仿佛有默契。剩下的几个人略显诧异地看着他俩。他们被这两个人突然的热情打断了思绪,谁都没有说话。
伊格一边让吉儿测量着,一边微笑着尝试和普兰达攀谈。他用眼睛指了指她膝上的诗集,轻简地问:“你喜欢写诗?”
普兰达轻轻点点头:“嗯。写得不多,但很喜欢。”
“那你觉不觉得,自己的作品静静地陈列着,等待,有一天忽然被一个懂它们的人看到是一件幸福的事?”
“当然,当然是。这是我全部的幸福。”
伊格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普兰达瘦长的面颊带着一种清净的稚气,严肃得十分可爱,双手在膝头深蓝色的裙子上显得苍白纤细。他读过她的诗,充满寻觅的热情和迷惘,孩子气,但能看到真诚。他看了看泰恩,泰恩也看着他,嘴角挂着倨傲的笑,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好了。都量好了。”吉儿收起卷尺道。
“谢谢。什么时候能拿到呢?”
“两天就行。我去画图纸,把图纸和参数拿到加工车间,很快就能好了。”
“这衣服要多少钱?”
“不贵,不贵的。”吉儿像辩白一样连忙摆手道,“工艺不难的,原料也不罕见。皮埃尔说了,这种薄膜和细丝,他们工作室平时都做得很熟练,只是做衣服对他们来说太小儿科了,平时才不做。”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仿佛生怕他收回要求,“您放心,不贵的。”
他笑着看看她问:“你喜欢有很多人定做你的设计?”
“当然!”吉儿说,“我现在的引用率很低呢。”
“那你知道你的衣服到地球上会有什么命运吗?”
“命运?”
“你的这种新材料绝不会被很多人定做,只能有很少的人穿。”
“为什么?地球上不是有很多人吗?”
伊格故意用讲故事的语调说:“泰恩会把它藏起来的。一般人谁都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也买不到。他只会生产很少很少的数量,然后把它卖得很贵。”
吉儿果然迷惑起来:“为什么?”
他微微笑道:“我先问你,你们的价格是怎么定的?”
“原料,还有机器加工时间啊。”
“我们那儿不是这样。我们那儿由他说了算,他想定多少就是多少。”
“这怎么行呢?”
“只要有人买就行。”
“可是定那么高,怎么会有人买呢?”
“会有的。”伊格的语调充满迷惑感,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还擅长给小姑娘讲大灰狼的故事,“他不用物美价廉,也能用其他方式劝人购买。”
“什么方式?”
“他不让其他任何公司生产,再故意把价钱定得极高,只让一小部分人能接触,这样就人为造出等级差异,然后它就变得荣耀无比,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之后就有人抢着买了。这就是泰恩经典的方式。”
“可是这样不公平啊,”吉儿认真地说,“人人生而平等啊。”
伊格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想想,要是人真的平等了,谁还总是想一直买?差距才是动力。就是要让一些人总是买不到,人们才总想买。泰恩会假装这种衣服代表一种人格,穿了它你就能获得一种奇妙的人格,高级的人格,充满思想的人格,变成火星的小公主。”
“可这不是真的!”这次插话的是普兰达。
“没错,我也知道不是真的。”伊格笑着,继续着,心里有一种控诉的快感,“可是好多像你们一样的女孩儿都信以为真。她们跟着他的指挥,除了衣服饰物什么也不想,内心空虚,头脑中只有不断买名牌,还以为这就是灵魂。”
“够了。”这时候,让伊格没想到的是,洛盈忽然站起来,打断他们,“伊格·路先生,我认为您说得太夸张了。地球上的女孩子爱买衣服没错,但我不认为她们失去了灵魂。”
“你毕竟是女孩子。”伊格从容地说,“你有你的角度,泰恩有泰恩的。吉儿,我跟你说,你不是最看重引用率吗,那你一定会失望。泰恩根本不会把你的设计拿出来让大家欣赏。他会把它当成一种战略武器,私人武器,制造等级差异的武器,他用这样的办法控制女孩子们,从她们身上不断地赚钱,这样他就能获得无比的权力。”
“怎么能这样!”吉儿大声说,“这是坏的!我不能给他!不能帮他这样。”
洛盈却显得异常固执。她的黑眼睛直直地望着伊格。“不会这样的。我相信这项技术在地球上会得到分享,泰恩先生不会利用它的。”她说着转望向泰恩,“我相信这一点。”
伊格有一点诧异。他承认自己的话说得浅白而夸张,但他认为它们并不虚假。谁都知道消费的宗教和等级,这些事在二十二世纪根本不算什么,商人的战略都已经受到公认,这些战略本来就是商人的骄傲,他们称为消费心理。至少泰恩自己就从来不在乎。
“不会这样吗?”他反问洛盈,“那我们问泰恩先生自己好了。”
他也看着泰恩,他相信泰恩会证实自己的话。泰恩这个人不撒谎,不会因为别人的讽刺而撒谎。
如他所料,泰恩轻松地点了点头,说:“会的,我是会制造一些等级,不过,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公正。”他神态悠然,从容不迫,仍然靠在沙发上,仿佛在旁观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在看过之后随意给些点评。
“你怎么这么无所谓?”吉儿恼了,“我偏不给你!”她拉起洛盈的手说,“我们不给他好不好?”
伊格的目的达到了。他这一天唯一的目的就是阻挠泰恩的商业车轮,让他知道有很多创作者其实更在乎价值,而不是利益,他的目的都达成了。可是,他却无法高兴起来。因为他在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洛盈复杂的眼神。
洛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埋怨,又带有一丝疲倦,一丝无助。她的睫毛黑而长,在额前长发的遮掩下,仿佛山谷里的细草,在泉边无声摆动。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眼睛里隐约写着:你为什么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伊格心中一凛。他问自己是否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睛像一泓冰凉的水,让他的恼怒的斗志冷却下来,他不知道这水下面是什么。他忽然有点儿迟疑。
洛盈低下头,拍拍吉儿的手,温柔地点点头,沉默地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