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回来了?”她向瑞尼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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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啊,人还是得跟着项目走。”
洛盈回屋了,瑞尼看着关上的房门,回想着她的问题。是的,他想他是幸福的。目前的生活虽然孤寂,但他内心觉得安定。表面看上去,他似乎是被动地接受了命运,接受了处罚、独身和政策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但是实际上,在这其中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的自我选择。任何人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不去选择,这就是一种选择。他没有理由抱怨或不满,因为有选择就需要有承担。自由与孤独本就是双生动物,他选择了无人约束的自由,就必须承担无人关照的孤寂。
“我们算是河派。其实我自己是倾向于山派,但我们实验室的头儿是个老顽固,始终不信人造大气,带着我们硬是承接了一项河道底运输管设计优化模拟。我觉得挺没意思的,不过要是批下来的话,经费倒是不少。”
冒昧给你写信,是想探询一些事情,希望不要见怪。
雨声壮丽,笼罩天地。洛盈双手贴着玻璃,远望着夜幕里的大峭壁。夜色晦暗,只有遥远的谷神在头顶映成圆盘,两颗月亮都见不到身影。大峭壁像一道黑色的分水岭,将天与地在视线尽头划开,天上群星璀璨,地上辽远漆黑。峭壁看起来既近又远,与城市之间坦荡无物又遥不可及,就像是夜的刀刃,刀身锐利狭长。音箱里的雨声显得很真实,仿佛隔着一道玻璃敲打她的身体。
洛盈看着信,愣了好一会儿。
洛盈的心剧烈地跳了跳。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怕自己发现这个系统的恶劣,怕最终走上与它战斗的路。如果它真的恶劣,他们就不得不战斗,可是战斗就意味着与爷爷敌对,她不愿如此,不知该如何面对。看着那明晃晃的文字,她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如此。难怪上星期看着他容光焕发的。”
“为什么要争夺预算呢?”洛盈想了想问。
这个字眼的丰富涵义微微打动了瑞尼。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碗柜能拆就是好。早知道我们也应该装可拆的。”年轻人两只眉毛扬了起来,“我家那个小的整天往边角里掉东西。他一边爬,我们得一边跟在他屁股后面捡。”
赞成,早该这样了!纯粹是被利用了。那么纯洁的热情就这么傻乎乎地被一帮当权派利用了,白白地给他们付出那么多智商。早该革命了,让人醒醒!这疯狂的系统让人完全变傻了,榨取智慧就像吸血一样。
就像我们的一个比赛叫做创意大赛……
瑞尼在十多年前,自己刚刚加入工作室的时候就因为事故受到了处罚,五年不得申请工程和研究拨款。仅仅过了一年多,女朋友就离开了他选择了另一个人。按照火星规程,单身汉可以分配单身公寓,但是永远没法选择自己的房子与花园。
瑞尼对这一切熟悉无比,但他自己并不加入谈话。他没有这些内容可谈,没有项目,没有妻子和儿子,也没有房子。他没有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因此没有谈资。他的匮乏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因果序列,由一点可以推出另一点,由缺乏一点可以推出缺乏另一点。
龙格,我们没必要完全按照地球人的思路行事。地球人骂我们,多半有战败的历史原因和猜忌。大人们也不都是压迫者,他们设置举办这些事情,初衷也还是为了我们好。
她想起自己前日里的回忆与怀疑,感觉到一丝共鸣和些许犹豫。纤妮娅明显和她感觉到了相似的问题,只是她质疑统治者和统治方式,纤妮娅质疑少年人的不纯动机。她不知道该不该回应表示赞同。纤妮娅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但至于一场观念革命,她心里迟疑。她想起了爸爸妈妈,在内心猜想如果是他们会如何决定。
“几个月了?”
“重要不重要?”瑞尼笑了笑,“我只能说,它若不重要,历史上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
脚上的伤好些没有?我现在在玛厄斯上,与繁星为伴。
“难说。我希望有戏,不过难说。”大胡子回答。
“任何世界都不可能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他平缓地说,“一个世界能运行,必然建筑在欲望之上。”
瑞尼晚饭后来到台球俱乐部。他习惯于平常每周来两天,周三和周日,这是他难得的与他人交流的机会。
“为了,”他慢慢地说,“一种丰满的生活。”
她心里没有主意,头脑一片空白。她看着屏幕发呆了好一会儿,几乎是木然地点开了最后一封新邮件。
他认为他们是幸福的,或者说,他觉得他必须这么认为。
瑞尼想了一下,谨慎地说:“首先呢,我们枯燥的工作并不太多,生产大部分已经由机器代劳了,服务业又很少。”瑞尼说着,来到屏幕前,调出一本资料册,查了查,说,“仅有的必不可少的重复劳动大概只占所有工作的……百分之九,大部分是兼职。动机来源多半是预算争夺。一个工作室需要自行安排其中的各种职务,无人车间一般需要有人监控,输出的产品需要有人提供维修,这种情形多半是轮流,也有个别工作由专人负责。一个项目的完成直接影响到下一年的预算大战,一旦出现什么闪失或遭到抱怨,整个项目就可能会拿不到经费。这涉及到整个团队的存亡,谁也不会掉以轻心,不管有没有兴趣也得做。”
洛盈吃惊极了,她不知道龙格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不知是有证据,还是他的臆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其中涉及到的可能的事情将牵扯出一大片她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他们的身份将一下子从留学生变为政治人物,不仅仅她自己,而且就连他们其他人的出走也都成了一种动机不纯的授意。这几乎不像是真的,太像是某种阴谋论的危言耸听。
当瑞尼回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晚。他来取一些书回住处,本以为所有人都休息了,却没想到一推开门,就看见洛盈坐在他办公室的等候小客厅里,一个人看书。
他不喜欢追求与被追求的游戏,就像不喜欢工作室每年预算的战争。他发现一切都取决于动力,当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各种竞争的技巧就成了没有意思的冗余。
“因为他们有所求。”
“一岁了。刚会走,但还走不稳,最是麻烦的时候。”
“可不是。老大都到我腰这么高了呢。娜娜也都识字了。”
瑞尼已经早过了交流有困难的儿童时代,已学会泰然地与人相处,学会在零零散散的日子来到俱乐部,和其他人们分享闲散与安居的常人话题。他并非一定需要别人陪伴,但只是不想让自己因离群索居而失去真正对人的了解。
你的问题,我不确定。它或许有标准答案,但在我看来,最简单的答案就是人们没想过。你也许不能想象,很多事情怎么会被当成情感上的天经地义。那些事情如果不是我们到过地球,我们自己也不会怀疑。
我不赞成革命。不想参加比赛不参加就是了。我也不想参加,但没必要闹什么革命。热血少年全都虚荣,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什么?”
信来自安卡。
她想等瑞尼回来,再问一问瑞尼。
男人们互相见了面,按照一套习惯的方式打招呼,然后在有意无意间传递出亘古不变的新闻话题:听说某某人又升迁了,听说某某人十分器重某某人,听说最近有某某重大变革,是个闻达自我的好机会。
“为了拿到大项目,在人群中获得一个受瞩目的地位。”
紧接着是龙格的回应,与纤妮娅意见相同,与米拉相反。
出院的具体时间告诉我一声。我请了一天长假,接你出院之后,下午可以陪你去档案馆。
“那您自己以什么为幸福呢?”
我想我对火星的考察还是太短了。与整体生活有关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牵一发而动全局。我不知道在火星上到底有多少人从事创造性工作,那些非创作性的工作,那些重复劳动和必要的服务都是如何分配的,又是如何被激励的。这些工作构成地球生活的主体,我想在火星也不会完全不需要。如果创造性工作可以靠荣誉来激励,那么这些重复性工作的激励又是什么呢。冒昧地向你询问,因为你和我一样理解地球,你知道地球上金钱的力量。
洛盈读到最后一句,突然感觉内心一阵不平静的悸动,她直接点击了回复,匆匆敲入一段话:
“还不是因为当初跟的导师好。听说他导师最近升了系统长老之一,做的课题已经铁定是下一批火星重点项目了,他很器重马丁,好几个重要环节都让他拿去模拟了。结果他的引用率一下子就上去了,超了好几个前辈。”
“不一定是幸福,但却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不啦。去年生了小孩就回来的少了。”
她接着往下点,下一封信是索林对龙格的劝慰。
火星上严格笃信旧约的人已经不多,科研生活的时间表也不太刻板,但大多数人还是延续了祖先们七天记日和周日休息的古老习惯,从周一开始工作到周五,将周日当做与人相聚娱乐恳谈的时间。女人们会集中到某一家给孩子做吃的,男人们会分散到各个俱乐部,活动一下手脚,享受片刻身体对抗的乐趣,再和其他研究领域的男人们交换一些新闻和社会信息。除了游泳池和高尔夫,火星上各种体育场馆都不缺乏。
“听说马丁最近升了实验室主任?”
“你上回说你家水管漏水,修好了没有?”年轻人问老者。
两个男人还在闲聊。
“你指什么人?”
告别瑞尼之后,洛盈一个人进屋,看着窗外黑夜的荒原,打开音乐,播放出倾盆大雨的声音,看着远方。
“那倒不是。不会有那样的世界。”
退下来的两个人也同样开始了闲聊。他们坐到刚才两个男人坐着的位置,也接了两杯咖啡,松了松领口,和瑞尼笑着打了打招呼。一个是戴着眼镜的老者,面容温吞木讷,却很慈祥,另一个是与瑞尼同龄的瘦高个,额头很宽,眉毛上下飞舞,神情相当愉悦兴奋。
瑞尼停顿了一会儿,内心有一丝凛然,他思量着洛盈问话的意义,考虑了片刻。
“那是不可能啦。”大胡子又笑了,“怎么样,再开一盘?”
“是啊。”年轻的呵呵地笑起来,“你倒是解放了啊。儿子还常回来吗?”
“嗯,”洛盈犹豫了一下,“其实不能算有事,只是想问一两个问题。”
在病房门口,瑞尼叮嘱洛盈早点儿休息。洛盈点点头,静静站住了,但没有立刻进屋,而是轻声问瑞尼:
希望你身体康复,回家的生活宁静而满足。谢谢。
瑞尼的内向不是自闭,也不是精神层面发展落后,而是像很多内心丰富、思维流畅却不爱说话的小孩一样,他能够敏感地区分出说出的话和没有说出的话。这仍然是词语游戏在内心的遗留,他在心里有自己城堡,因而外界的表达就成了永恒的表面的言不及义,让他宁愿回到自身。
瑞尼隐隐感到,汉斯的忧虑在成为没有方向的闷雷。两种原则的对抗都消失了,最后的抉择不管如何,墙上加勒满的录像都已经在具体真实的生活碎片中烟消云散了。
瑞尼想到刚刚见到的俱乐部的男人们。想到他们的兴奋、愤怒和精打细算,他们的笑容和愁苦,他们的努力和不如意。他们在每一个周日的俱乐部娱乐,在每一次娱乐时交换的话题,在每一场话题中出现的儿子女儿和职位晋升。他们的眼睛,眉毛,声音,举止。他们投入的理智与情绪。他默默地想着,看到那种围绕在身边的家庭的生活。
“参加了。我们是山派,做岩壁内电缆铺设方案可行性检验。你们呢?”
“修好了。我后来把碗柜后壁卸下来了。”老者的声音很轻。
说话的男人坐在休息区,穿着西装坎肩,擦着球杆,眼睛望着正在进行的比赛。一个男人略微秃顶,另一个男人有膨大的络腮胡子。小圆桌上摆着咖啡与茶点。两个男人都是一副随便而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一些他们根本不在意的小事,举止文质彬彬,嘴角却挂着只可意会的微笑。瑞尼和他们都是从小到大的老相识,在他们身旁坐着,身体靠着柔软的椅背,球杆在手里竖直支在地上,含笑地听着,并不插话。他很少说话,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关心他是否有话说。
“都一岁啦?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一瞬间,洛盈的心里安宁下来。宁静的字在黑夜里温暖地照亮了房间,所有的担忧阴谋革命历史和理论上的争执都远去了,只有静静的字在黑暗里温暖着。她忽然觉得很累。
“是啊,看谁运气好吧。”
山派与河派是人们口语中对迁居方案和驻留方案的称呼。迁居方案的目标是战前人们住过的陨石坑山谷,而驻留方案则是要在现有的城市周围挖掘河道。
“洛盈?”他有点诧异地招呼她。
“你们实验室参加方案了?”
“其实也还好。”老人说,“习惯了。”
时隔许久早已事过境迁,他不是没有机会东山再起,将一切弥补回来,只是经过了这么一回,他突然失去了获取这些事情的兴趣。他的禁令早已过期,完全可以再战,但他对组合团队像打仗一样竞争项目感到漠然,宁愿自己一个人用日常材料做些简单的实验。他也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女朋友,可是他对两个人相互牵扯、争夺主动、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感到厌倦,对第一个女朋友是一种自己也看不明白的惶惑,但是在发现这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之后再重复一遍,他就有一种刻意演出的感觉了。他看着两个复杂、各有所思、相互并不了解的个体坐在一起表达自己爱得多么盲目,觉得实在不够真实,因而实在不能忍受。他希望遇到一个人能先承认两个人的陌生与距离,然后再说相处,可是他没遇到过。
洛盈顿了一会儿,似乎在让自己的话平静:“我们周围的人,是为什么工作呢?”
她从最早的一封信开始读,是纤妮娅群发给水星团的群体消息。
所以我想说,让我们发起一场观念革命好不好?我们可以抵抗创意大赛,拉起旗帜与其对立,或者发表演说批判这种虚荣和功利。你们觉得如何呢?具体的形式我还没有想好,只是提一个建议,供大家讨论。
两个人声音一高一低地聊着。和刚才两个男人对话的语音搅扰在一起,回荡在空中,绕成云烟。瑞尼远远地看着,心里想着汉斯的请求。他对自己的任务心生愧疚。在这样的对话中能了解到什么,他没有多少信心。火星的城市在汉斯心里是一座城,但在日常人心里只是生活的背景。迁徙与否的困扰化成工作室的机会、搬迁选房的机会、出人头地的机会,化作各种可加利用的机会,就不再是一个整体,而变成了千万细小纷争的情绪碎片。一个项目变成千万个,左右都有人得益。水晶城瓦解,从谁的话里都看不出形势。
“他怎么升得这么快?”
“那可够你忙的啦。”
“岂止!他当上了他们研究所三个中心之一的中心主任,管五个实验室呢。”
这几天我发现,这件事比想象中有更多阻力,不仅仅是商业原因,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原因。我原本以为这是一个艺术领域的问题,政治上不会有太多干扰,但当我尝试向一两位政府官员描述我的计划,我发现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赞同,理由很模糊,但态度很鲜明。后来我才明白,对于政府决策者,创作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就业问题。他们每日担心的就是失业,而网络市场作为全球最大产业,一直是稳定的就业来源。每一个创作者,就能制造一批宣传人和经纪人,如果这些需要不存在了,如果所有发布和欣赏变得像火星一样简单,那么大规模失业一定会发生,而失业引发的社会恐慌会威胁每个政府统治。
她慢慢平静下来,停了笔,将草稿保存起来,决定搁置几天想得更清楚再继续回复。
瑞尼又沉默了一下:“我对项目不是特别有兴趣。”
“嗯,祝我们都有好运吧。”
这终于是一封与水星团无关的邮件了,发件地址是玛厄斯,发件人是伊格。
她坐在病床上,登录个人空间,打开信箱。出乎意料的是,信箱里有六封未读邮件,这并不寻常,住院这些天,她平均每天只收到一封信。她快速地扫了一下发件人名单,大部分来自水星团,蓝色条纹的信箱列表在病房墙面百合花的围绕下显得清冷而耀目。
瑞尼从小到大就一直处于这种不够主动的状态。他既不曾成为楷模,也不曾挑起反叛。他从小孤独地成长,一直不引人注意,说话很少,活动也不出风头。他和其他孩子关系不错,但从来不曾拥有群体号召力。他在孩子群里相安无事,偶尔和谁打架,但不曾与谁结仇。他在人造小山和小河的运动场上,沉默地做着各种器械,就像一颗灰色的小彗星,掠过黄沙场地和五颜六色的金属器材。他不爱说话,常常有人将他忽略过去,很少有人去想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复杂多变,有阴晴圆缺。不爱说话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危险,人们可能和他相处几年,对他仍是一知半解,不是不能了解,而是以为没有需要去了解。
“哈!那咱俩算是对着干了?”大胡子笑道。
※※※
洛盈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眼睛望着窗外,像是在思量。
“你在等我?有事吗?”
“这回你觉得有戏吗?”秃顶男人问。
“所有的人都愿意工作吗?或者说为了理想工作?”
“哦?什么问题?”
好一会儿,她起身告辞,瑞尼送她回去。他们默默穿过漫长的走廊,一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静悄悄的,黑暗中的玻璃墙反射月光,映出影影绰绰的他们的倒影,看上去如同岁月本身,没有尽头,没有声音,没有陪伴,只有影子在身旁不离不弃。他们慢慢走着,听着鞋跟与楼梯发出碰撞,各自思索,都不想打破这种安静。
“那样就是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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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紧跟着一封龙格的反驳。
他说着,又想到山派和河派那两个打台球的男人。他们的生活如此自然,在俱乐部与后院合纵连横,拉拢各种最有利的工作室组合,为年终准备。洛盈听着,面容有点迷惑,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一段奇异的生活。瑞尼对这样的反应不奇怪。她的父母死得早,她自己又去了地球,懂事后的这些年没接触过这些事情是正常的。预算大战在少年人上学的时候还没有体现,但却是成年人工作之后最重要的生活组成。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的祝福。但是不,我并不宁静,也并未满足。我甚至在内心深处羡慕你,因为你仍然在做着行动的计划,也仍然拥有行动的可能,即使有困难,也仍然在路上。可我连方向都没有。
“您不是说他们那样是幸福的吗?”
“就是指周围的一般人,工作室的人,爸爸妈妈和孩子们。”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老师阿瑟·达沃斯基十年前临走时带上了你父亲给他的火星数据库存储的电子学方案,但你可能不知道,他希望能推行的数据库计划因为种种商业原因没能如愿,最终遗憾地死于地球。这一次我来火星,一部分原因就是想了解老师的遗愿,并继续他的梦想。我是一个电影创作者,我了解一个稳定、负责任的公共空间的重要性,所以我愿意延续老师未完成的事业,给创作一个空间,至少将一部分自由的艺术汇集起来,不必从属于纯商业的逻辑。(你知道,在地球上,无法卖出就是死路一条。)
“真是赌运气了。这一个项目要是赶上了,能做半辈子呢,什么都不用愁了。不过,看样子情况扑朔迷离啊。”
第二封信是米拉对纤妮娅的回应,同样是群发给每个人。
对这些对话瑞尼一直很熟悉。研究室的进展和预算,妻子家务的困扰和儿女的趣事,房屋的保养维修和重新设计。这是一种丰满而实际的生活,工作、家与房子,一个男人一辈子可以操心的充分的日常生活都在这些对话里拉开帷幕。有野心的男人会努力做到学术顶尖和议事院高位,没有政治兴趣的男人则安安稳稳地享受一切,工作室、家和俱乐部,三点一线的生活宁静安稳。不少人都懂园艺,在自家后院除草种树,给孩子搭秋千,改装电路设置,与两百年前的地球小镇生活别无二致。他们的生活费随年龄增加,虽然永远算不上奢侈,但总是够花的,慢慢的上升还给人一种抵抗衰老的希望的错觉。
洛盈抬起头,向他微微笑笑。屋里的顶灯没有开,只点亮了圆形茶桌上摆放的花瓶状台灯,角锥形的光晕成为屋子里唯一的光源。绿色叶片让灯光在书页上柔和地摊开,洛盈的脸颊被侧光照亮,鼻子显得细瘦,眼睛看上去很明亮。
她想着这一天听到的事情,内心荡起冰凉的涟漪。眼前的玻璃仿佛释放出强大的光,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笼罩在它的光里。她觉得生存空间这个词并不是虚假。他们没有金融,没有旅游服务,没有交通督导,没有审查身份文档的官僚办公室,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住在这样一座水晶盒子里,生活的一切能够统一安排。若想让地球效仿,除非也搬入如此统一的盒子,统一给每个人生活费。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伊格回信,他带着昂扬热烈的社会热情,走向一场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盛大变革。
“清醒。”瑞尼想了想,静静地说,“以及能够清醒的自由。”
她算了算时间,代表团离开十几天了,旅程刚刚起步,前方尚有八十多天航行在等待。她看到那条航船在远方越漂越远,带着内心的使命漂向一片真正的海洋。航船孤独而缓慢,但航线指向前方。她又从头读了一遍伊格的来信,被信中隐约低回的理想气息拨动了心弦。她看到他在路上,在做一件他认为他的世界缺少、但却必要的事情,这种相信有一种力量,有一种方向确定感,而这确定感使人安心。她回头看自己这十天的生活,似乎刚好形成对比。她不前行却不安定,不满足于现实,却不知道它缺什么。周遭世界在她身旁绕成看不见的云,旋转着将她包围,却不被视线抓捕。它隐隐透着不寻常,可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她像一只水缸里的鱼,睁大眼睛却只能转来转去。
两个人站起身,接替了刚刚结束一盘战斗的另外两个男人,站到台球桌两侧,姿态优雅,互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个人挺直了身体擦了擦球杆顶,另一个人用三角框架摆好红球,将一颗一颗彩球精确地摆到各自位置上。开球的人俯下身子,清脆的击球声如同在寂静的酒会上拔开香槟的木塞,激起一片赞叹。
她打开信箱,正在犹豫该说什么,忽然看到一封新邮件,动画图标闪闪发光。
“预算大战很激烈吗?”
“瑞尼医生,您觉得人们幸福吗?”
为我们好?笑话。所有的设置都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说得好听,最理想化的教育。可什么理想教育?分明是培育系统的零件和效忠者。包括让我们留学。你们以为让我们去地球是什么好事吗,别天真了,实话说,我们就是人质,是谈判交换的押金和筹码!没有押金,他们换不来资源。说什么为我们好,全是借口!
洛盈想叫安卡陪她去档案馆,有他在她身边,她会比平时有更多勇气。不管最后查找到什么样的历史,他陪她一起寻找,就比她一个人的追寻好过得多。
“幸福?”
“哪里不一样呢?”
“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不是完全建筑在蛊惑与盲从上了?”
她写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给出了什么样的评价,写的时候只是情绪流露,写出之后才感觉到这话语之间的种种复杂的地方。实际上,她给出的答案是人们的无意识,是系统运行下的盲目和不思考,而这本身是一种指责和批判,它与龙格的观点是一致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这种看法。她重新回顾了一下水星团的信件,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太孩子气了,毕竟即使在水星团,分歧也如此大,又怎么能假设人们都是一致而盲目的呢。
“我只能说,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最近创意大赛开始了,估计每个人身边都有各种组队邀请。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这个比赛,我是觉得其中浮现的一种精神亢奋很值得我们抵抗。那是一种相当虚荣的热情,对于奖项、对于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荣誉看得过于重要,以至于很多孩子变得很功利,不去想真正的智慧,只想着怎样压过别人赢得评委,似乎拿奖就是生活最大的意义。我想这是我们这个世界比赛太多的缘故,平时生活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比赛,数学演讲戏剧辩论,它们的功利让人忘记了真正的思考,因此离智慧越来越远了。地球上比较实际,人们的好大喜功也远比我们这里小很多。
瑞尼沉默了一下:“不太一样。”
在周日的俱乐部里,总会有一丝消息涌动的气氛。人们能见到一些熟悉的老面孔,听到一些变换的新话题。有的时候有得意扬扬和盘托出的夸耀者,有的时候有话语模糊暗中相互较劲的对抗者,也有的时候有工作不顺面容灰暗的满心怨气者。就像巴黎某伯爵夫人的小客厅、燕京某个人来人往的小茶馆、北海道男人们下了班先去喝上两杯的某小酒店。
“那很重要吗,获得瞩目?”
“您自己也一样吗?”
她怀念玛厄斯,它在黑夜里往来,如玻璃上滑落的一滴水,虽然只有群星作伴侣,却心无旁骛,从来不会失去方向。他们曾戏称它为卡戎,冥河的渡船,可是现在想来它却是最生机勃勃的地方了。
“岂止是激烈,”瑞尼平静地说,“几乎可以说是惨烈。每年年终的预算争夺就是各个工作室最大显身手的时刻,总是提前几个月就开始策略、铺垫、游说和组合。火星的资金总是很有限,这一点不比地球。你可以把整个火星看成是一个精确规划的大企业,计算每一笔投资的可能产出,计算回报,计算一切不够理想的结果,精确到秒和元的小数点后三位。其实包括创作性工作在内的绝大部分科研都受这种推动,不完全依赖兴趣。”
洛盈迅速而顺畅地敲下一大段文字,但写着写着突然停下来,写不下去了。
火星上好多工作都是由十几岁的少年完成的,比如在街边看店,比如在矿场开车,有些是课程的要求,但也有些完全没有任何回馈和好处,你会奇怪拿什么做激励,可是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参加的学生都是自愿,报名还往往盛况空前。如果在地球上,很可能会被批评这是统治者廉价利用他们,但实际上很多学生觉得那是很好玩的事情,比上课好玩。没有人因此挣钱,也就没有人想以此挣钱。
“我说,这回要是迁移了重新选房子,你可以搬得离儿子近一点,要不然一个人太寂寞了。”
他在人群中坐着,默默回想汉斯、加勒满的历史与这个国度的命运。
写这封信可能有点儿突兀,但我想我说的情形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那么人们是为什么呢?那些枯燥的工作,如果不是像地球那样为了尽量多挣钱,那谁会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