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恩曦浸泡在淡碧色的温泉水里,水面上浮着木托盘。
早晨八点,木村浩已经放好了一池水请苏恩曦入浴,早餐在入浴的同时奉上,是日本传统的早餐,清粥、腌萝卜和一块烤鳕鱼。海岸警备队正在海滩上清理垃圾,工程铲车把混凝土碎片和死鱼一起铲起来,倾倒在载重卡车上,被完全炸毁的渔港边拉着黄色的警戒带,自卫队军官正在询问目击者。温泉池边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播放早间新闻,答记者问,表示迄今为止政府对热海海啸中的“意外事件”还未做出结论,网上有人宣称热海遭到“异形入侵”是不准确的。
官房长官当然不会相信热海遭到异形入侵,因为躲在幕后为这件事洗地的人太多了,卡塞尔学院、蛇岐八家还有苏恩曦的团队,大家虽然立场不同,但都死守龙族秘密不动摇。
倒是针对富士山喷火这件事官房长官表示严重关注,展示了国立研究机构出具的报告书,称近年来日本的火山活动骤然加剧,可能预示着地壳严重变形,有可能爆发大规模地震。
苏恩曦抓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把脑袋以外的全部身体没入水中。
黑石官邸中的温泉池是个天然的青石槽,石匠用铜管引入温泉水,形成了这个温润如玉的泡池。一株高大的古樱盛开在泡池上方,这种樱花被称为“寒樱”,当年将军的花匠把它从修善寺的庭院中移植到这里来。寒樱的花期比别的樱花早,它的盛放预示着“樱花潮”正席卷日本全境。
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每年三四月份,樱花从温暖的南部向着北部次第盛开,粉色的樱潮每天向北推进,形成名为“樱前线”的一条线。这里地势很高没有遮挡,北望出去能看到富士山,山坡已经变成了粉色,“樱前锋”正从温暖的山脚向寒冷的山顶高歌勇进。这份景观本身就很奢侈,拥有这种景观的酒店套房至少也得十几万日币一天,何况这是自家的后花园。
换了任何人躺在这样的温泉里看着这样的美景都该平添一股矜持乃至傲慢之气,为自己身处社会金字塔的顶端而自豪,可苏恩曦一点也不,她觉得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手中的言情小说有趣。
她心底深处藏着一个宅女,木村浩跟她相处的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发现。对于宅女来说世界上最大的排场都比不过书中的排场,所以苏恩曦对一切都可以淡然处之。她在现实中掌握着权柄但是现实世界在她看来一点都不好玩,女孩们的天堂只存在于言情小说里。小家碧玉的女主角打个电话跟男朋友哭诉说怎么办啊公司的股票又跌啦,我老板跟我发了一整天火啦,我好害怕他会辞掉我,男朋友安慰她说没事的乖乖,股票跌了还会涨回来的呀,涨回来你老板的心情就好了就不会跟你发火啦。放下电话之后那个正走向私人飞机的英俊男朋友皱着好看的眉头对跟班说,给我调几个亿买点佳佳她们公司的破股票,让它多少涨点,别让那死胖子老骂我们家佳佳。跟班黑着脸说用得着那么给那死胖子面子么?打电话告诉他那是我们南宫世家未来的少奶奶,他供着佳佳还来不及呢。贵公子摆摆手说不嘛,我还没跟佳佳说呢,人家想要平民的爱情生活。
而现实是什么呢?现实是你爆炒某个东南亚小国的货币,调动几百亿美元,赚了几十亿进账,也不过是看着自己的账户上有几个数字变化了一下。完全没有幸福感。
苏恩曦叼着一块薯片,继续读她的言情小说。
铃声响起,木村浩的声音隔着水雾传来,“恩曦小姐,有访客。”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雾气中的黑影踩在细高的鞋跟上,身体就像修长的新竹在风中摇摆。
几分钟前木村浩正指挥仆妇在门前洒扫,山下忽然传来引擎的轰响,几分钟后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停在黑石官邸门前,它是宝石蓝色的,开动起来像是一道蓝色的阳光。
客人穿着连身的黑色紧身衣,腰间系着金色纱裙,蹬五英寸的高跟鞋,墨镜遮脸。她下车之后一言不发,把钥匙扔给木村浩就往里走。木村浩没有阻拦,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因为苏恩曦昨夜叮嘱过,“明天早晨会有一个你见所未见的美女来这里,放她进来,其他人我一概不见。”
“见所未见的美女?”木村浩有点尴尬,不好意思说我见过几乎所有的日本女明星,这间官邸里还曾住过欧洲和美国的艳星,您说见所未见?
“看见她的时候你就明白了,那妞儿跟你见过的那些美女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苏恩曦笑笑。
访客走下兰博基尼的那一瞬间木村浩就明白苏恩曦的意思了,区别她跟其他美女的东西并非容貌身材这种东西,而是气势,她的美丽中带着妖一般的森严。
访客解掉金色纱裙和裹头的纱巾,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戴着墨镜就踏入了温泉,长及脚踝的黑发在水中漫漫地散开。
“穿潜水衣泡温泉是什么法国新风尚么?”苏恩曦继续低头看书,把浮水的托盘推向对方,“久保田的清酒,祝贺你从海底凯旋。”
不用看脸苏恩曦也知道那是酒德麻衣,跟脸相比身材才是酒德麻衣最大的特征。苏恩曦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潜水衣脱下来。酒德麻衣在纱裙下穿的其实不是打底衫而是SPEEDO公司的“鲨鱼皮”全身泳衣,酒德麻衣从海底上来之后居然来不及换掉泳衣,只是匆忙地把纱裙套在了泳衣外面。对于酒德麻衣那么重视容貌的人来说,这真是少见的邋遢。
酒德麻衣一言不发地拔出潜水刀,从脖子往下缓缓割开潜水衣。苏恩曦的脸色大变,裂缝中露出来的尽是细小的青鳞!酒德麻衣摘下墨镜,眼眶边缘也是细小的青色鳞片,向着耳际生长过去。
“还有救么?”她低声问,声音嘶哑得如同蛇在吐信。
“提醒过你注射血清之后的四个小时必须注射锁定剂,否则古龙的血清会把你变成死侍!”苏恩曦怒吼,“为什么不注射锁定剂?”
“告诉我还有没有办法,没办法的话就抓紧时间……如果我失控的话,你是制服不了我的。”酒德麻衣拔出格洛克手枪,当着苏恩曦的面填入一发子弹,弹头是经过琢磨的血色晶体,这种子弹对龙王级的目标都是致命的。她用颤抖的手把枪递给苏恩曦,她早已筋疲力竭,踩着高跟鞋连走路都很艰难,反倒显得体态妖娆。
“跟我去屋里!不要浪费时间!”苏恩曦抓过格洛克扔在一旁。
以酒德麻衣的体能,原本能用两指捏着椽子挂在屋顶一整天,但此刻她只是爬到温泉池边就已经耗尽力气,连续努力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够了!就在这里也无所谓!”苏恩曦把酒德麻衣放平在池边的青石上,在潜水刀的帮助下撕掉了她身上的潜水衣。这种完全贴身的潜水衣一定需要人帮忙穿脱,虚弱的酒德麻衣根本脱不下来。
酒德麻衣那布满青鳞的胴体在青石上夸张地扭曲,像是一条诱惑的女蛇,苏恩曦试她的脉搏,心跳如密集的鼓点。她受了重伤,一道巨大的伤口从胸口往下延伸直到小腹,无疑伤到了内脏。古龙血清带来的细胞再生能力正在帮她愈合伤口,同时也在侵蚀着她的身体。龙血的双重特性在她身上体现无疑,既是无与伦比的药,也是无与伦比的毒药。
“坚持住!做点什么事让自己集中精神!”苏恩曦大喝。
“念字母表可以么……我念字母表……”酒德麻衣的眼神开始涣散。
“字母表不行,要做那种需要动脑子的事情,千万不能让自己昏迷!你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苏恩曦厉声说,“想想你那些男朋友,挨个念他们的名字,想想你们花前月下的时候!”
苏恩曦算不清酒德麻衣有多少男朋友,感觉足够拍摄一部《斯巴达300勇士》。工作时间之外苏恩曦给酒德麻衣打电话,十次有九次酒德麻衣正由某位显贵的男友陪同,要么在加勒比海的私人游艇上晒太阳,要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偶尔在社交场合相遇,酒德麻衣也总是由一位英俊挺拔的男伴护送,经常是贵族后裔、明星或者名设计师。苏恩曦经常抱怨,虽然自己也是美女,可只要酒德麻衣在场就很少会有男人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酒德麻衣美极而妖,仿佛生来就是要颠倒众生的,相比起来苏恩曦只是“商学院中的漂亮女生”这种级别。
“雷蒙德·范·埃索图……阿方索·佩德罗……桥本……友三……阿兰·博杜安……”酒德麻衣喃喃地念着,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喂喂!这不是我们一起在巴黎遇见的那个画家么?他也被你钓到手了?”苏恩曦听得目瞪口呆,“见鬼!你刚才念的那个名字不是王储殿下吧?”
“西沙姆·贾迈勒……伊塞克·卡西扬……巴尔内斯·法尔孔……”血从酒德麻衣嘴里涌出,她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
“好吧好吧,就这样念下去,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如果这份名单泄露出去你会被摇滚乐手和著名球星的粉丝们一人一口吐沫淹死,至于欧洲皇室和沙特酋长呢,可能把你列为暗杀对象……姑娘你就算泡王储也不要一次泡那么多好吧……就这样继续念下去,等我回来!”苏恩曦披上浴袍一跃而起。
苏恩曦带着医疗箱回到温泉池边的时候,酒德麻衣已经昏迷了,她的嘴唇翕动,含糊不清地念着名字。
苏恩曦从医疗箱中拿出橡皮带缠在自己的大臂上,动脉血管立刻浮凸出来。她把输血管的一段扎进自己的动脉中,用另一端的针头去扎酒德麻衣的颈部血管。针头刚接触到酒德麻衣的皮肤就崩断了,皮肤像是瓷质的,坚硬异常,至于长着鳞片的部位更是不用指望了,谁都知道龙鳞是子弹都打不碎的。
“见鬼!”苏恩曦急得快暴走了。这时候她的血液是唯一能克制古龙血清的东西,但偏偏她连一滴血都送不进酒德麻衣的身体里去。
她拨开酒德麻衣的嘴唇。酒德麻衣的牙齿紧紧地咬合,连试几次苏恩曦都没能把她的牙齿撬开。
“念得大声一点!大声一点!张嘴说话!”苏恩曦大力地摇晃着酒德麻衣。
酒德麻衣竭力把嘴巴张大了一些,她每次张口都有一口血溢出来。苏恩曦隐约听见了那个名字,愣住了。她把耳朵凑到酒德麻衣的耳边,没错,酒德麻衣确实是在念那个名字,而且只是那一个名字,不断地重复。
虽然笑不出来,可是苏恩曦觉得这真的很可笑,你有一千个名字念在嘴边,却只是为了掩盖心里的那一个。
“傲娇妞儿,辛苦你了。”苏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的头发,轻声叹息。
她把毛巾塞进酒德麻衣的嘴里,强制她不能咬紧牙关,然后把输血管的针头伸进酒德麻衣嘴里,向口腔上颚的动脉注入鲜血。
苏恩曦的脸色渐渐惨白,她正消耗自己的血液来中和古龙血清。几滴苏恩曦的鲜血沿着输血管滴在酒德麻衣的伤口里,就像浓酸和沸水相遇,居然冒出了袅袅白烟。这种剧烈的血液反应也在酒德麻衣的身体里发生,可以想见那种痛苦。酒德麻衣浑身鳞片开合,发出分娩般的哀嚎,令无数男人垂涎引的长腿痛苦地绞在一起,如两条死死纠缠的蟒蛇。
酒德麻衣的身体猛地绷紧,而后彻底地松弛了。她彻底昏死过去了,那种痛苦本来就超出了人类的忍受力。
“长腿长腿?”苏恩曦轻轻摇晃她。
酒德麻衣没有回答,睁大了赤金色的眼睛望着天空。
苏恩曦起身捡回格洛克,指在酒德麻衣的眉心。酒德麻衣的眼睛呈赤金色,瞳孔收缩成一线,眼珠左右转动,一时迷惘,一时狰狞。剩下的就看酒德麻衣的运气了,苏恩曦在等待结果。如果一会儿苏醒的是酒德麻衣,她就拥抱她;如果一会儿苏醒的是死侍,她就扣动扳机。酒德麻衣想来是宁死也不愿变成怪物的,作为好朋友,苏恩曦要帮她完成心愿。
海风悠悠地吹上高崖,满园落花未扫,涛声往复,雾气蒸腾,这种时候最适合回忆。苏恩曦回想跟酒德麻衣共事的这么多年,忽然觉得自己真是个碎嘴婆,好像总在抱怨酒德麻衣和三无妞儿给她惹祸。这两位都是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主儿,惹出火来全丢给苏恩曦去善后。可要是有朝一日这俩惹麻烦的女人不在了,她该怎么办呢?这世上要是没有了惹祸精,负责善后的人也会很孤独。
“别死啊长腿,如果你没事儿,以后你想怎么用公务机就怎么用,我也不再唠叨你费用超标的事情了。”苏恩曦摸了摸酒德麻衣那血迹斑驳的脸。
酒德麻衣忽然动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仰望天空。
“说你的名字!”苏恩曦扣紧了扳机。她对醒来的是什么完全没把握,那对赤金色的瞳孔看着叫人心惊胆战。
“酒德麻衣。”酒德麻衣轻声说。
“多说点话,越多越好,比如说个前男友的名字来听听!”苏恩曦还不放心。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好多么?”
“那随便说点什么别的,比如我们上次去拉斯维加斯看肌肉男跳脱衣舞,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酒德麻衣无可奈何地笑笑,“那天你穿得又没有我好看,我为什么要记住?最后他们可是请我上台让我摸他们的胸肌。”
“确实是那个毒辣的妞。”苏恩曦脱力后仰,栽进温泉池里。
酒德麻衣蜷缩着躺在青石上,白白小小的,像个婴儿。苏恩曦用木勺舀水浇在她身上,洗去她身上的血迹。龙化的体征在几十分钟后才逐步消退,酒德麻衣肌肉虬结的身体重又变得柔软,青鳞纷纷剥落,只剩下最后一溜细小的鳞片贴在她的背脊上,大概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恢复。
“我昏迷的时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酒德麻衣轻声问。
“你已经说了太多怪话了好么?根据你交待的那份名单,我估计世界上想杀你的女人足有美国陆军那么大的规模。”苏恩曦撇嘴,“为什么没注射锁定剂?”
“我受了伤,”酒德麻衣指了指刚刚愈合的伤口,“如果不是靠古龙血清强化,我必死无疑。一旦注射锁定剂,血清就会失效。”
“你注射了古龙血清,有谁能够伤到你?”
“记得蛇岐八家中那个最不起眼的家主上杉绘梨衣么?我们一直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但她的言灵是‘审判’,是强行对领域内所有生命施加死亡命令的究极言灵。蛇岐八家把她用作阻击尸守群的强力武器,她凭空制造出巨大的冰山,一举消灭了至少几百只尸守。我当时恰好在她的杀伤范围内,我本以为以我强化过的身体应该能扛住,但受伤之后我才明白,那个言灵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杀死。一旦被它伤到,伤口根本无法愈合,古龙血清强化了我的细胞再生能力,但是再生的细胞又迅速地死亡,伤口再度开裂。就像生命从伤口中流逝似的。”
“没想到蛇岐八家还存着这样的秘密武器……这种怪物级数的人都登场了,日本果然是的战场啊!”苏恩曦说。
“接下来还会有‘hell’模式哦。” 懒散的男声在樱树后响起。
酒德麻衣和苏恩曦猛地扭头,樱树下并无人影,只有一只银色的冰桶,冰桶中搁着一支香槟酒。
酒德麻衣捡起香槟递给苏恩曦。那是一瓶95年产的巴黎之花美丽时光,是某人最喜欢的香槟。他似乎来过但又迅速地走了,空气中多了淡淡的香味,是他常用的那支淡香水。水边还有一张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件和服、两双木屐和配套的饰物,还有一张手写的纸条,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在屋里等你们,洗白白之后来找我吧。”
他无声无息地来过,但又是大张旗鼓地,他所经之地都烙上了他的痕迹,“老板”这个称呼用在这种人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来真是‘hard’模式,老板也亲自来日本了。”苏恩曦打开香槟。
“也许是在日本有什么相好的女人,谁知道呢?”酒德麻衣说。
“不会的,他要是喜欢日本女人那就该喜欢你啊,你不是最上等的日本女人么?”
“我不算典型的日本女人,典型的是大和抚子,那种贤惠的小短腿女人。”
泡着温泉饮冻香槟非常舒适,旁边还有水果和小食。苏恩曦钟爱的薯片也有准备,还是她最爱的韩国烧肉口味。
如果在别的机构,老板忽然出现女职员们会赶快补妆,冲过去嘘寒问暖。但酒德麻衣和苏恩曦完全不急,继续泡着温泉,热气从毛孔中渗进去,四肢百骸越来越暖,顺便聊些不着边的话题。
这是老板的习惯。他召见助理的时候并不像土皇帝那样急不可耐,他希望助理以最好的状态跟自己见面。他有时候甚至会在某家餐馆为助理订一份松露晚餐,饭后助理会收到服务生送来的卡片,卡片上说见面的会议室就在大厦顶层,老板会在那里耐心地等着。如果助理觉得晚餐很好,让她有焕然一新的感觉,老板就会很高兴;千万不要辜负他的好意把吃了一半的晚餐推开直奔上楼大喊我来晚啦您有什么吩咐,这样老板就会觉得很沮丧。
温泉池边旁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炭盆,炭盆旁烘烤着浴巾和白袜。抖开老板送来的和服,是地道的“振袖”,这是少女出嫁前穿的衣服,由裁缝一针一线按照客人的身材定做。苏恩曦的那件是月白底的“八重樱”,酒德麻衣的那件则是黑底的“枫月”。
“这么合适……老板怎么那么清楚我们的身材?”苏恩曦系上腰带,“这家伙真没有偷窥过我俩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还好,比起老板是个好色之徒,更可怕的是老板是个变态吧?”酒德麻衣说。
“变态已经是毫无疑问的啦,要是变态色魔岂不更加可怕?”
她们互相为对方梳头,在长发上插好贴金箔的桃红木梳,打扮起来就像那些江户时代的女孩,然后一路木屐踢踏踢踏,沿着落樱小路走向了大屋。
苏恩曦拉开门,一眼望不到大屋的尽头。
黑石官邸的客厅就是这么大,这是以前将军议事的地方,一眼看过去数不清的朱红色立柱,乌木地板因为擦洗了太多遍而光明如镜。窗户的木格栅中透进一根根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光柱间坐着魁伟的身影,那是一位威严的君主,身穿黑漆金花的南蛮胴具足,头戴三日月立兜,一名小厮正为他整装。窗外阳光灿烂,一棵巨大的樱树恰好盖在大屋顶,碎花偶尔飘落,洒在辽阔的相模湾上。
“今日的佩刀是崛川国广,”小厮把太刀插入君主腰间,“助殿下的武威。”
他站起身来,伸手抚摸君主的头顶。这是莫大的僭越,但君主只是静静地端坐着,因为他早已死了,只剩一具苍红色骨骸,披挂着甲胄。巨大的翼骨屏风般收拢在背后,骨骼的质感像是被烈火反复煅烧过的红铜,即便只剩枯骨他仍旧是那么庄严,可以想见他活着的时候是何等君临天下。
“真悲哀啊诺顿,”小厮凝视着骷髅,“看看你现在这样,原来无论曾是神或皇帝,死了就跟一件玩具没区别。”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生前这位龙王能用名为“烛龙”的究极言灵把世界化为赤炎地狱,死后遗骸却沦为供人取乐的道具。
窗外一阵风吹过,天迅速地阴了,细雨落了下来,落花在雨中盘旋。老板的眉眼中透着隐隐的哀伤,让人想到川端康成那篇中,踩着高齿木屐的学生君在细雨中的山谷中独行,和年轻的流浪舞女相遇,她只有十四岁,却梳着古老的头髻画着古艳的妆。男孩女孩的眉目间传递着隐约的情愫和悲伤,因为从相遇的刹那开始,离别也已经开始。
“姑娘们来啦,很久不见。”老板转过身来,“你们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
就是这么一转身的工夫,他心情又靓丽起来,脸上带着摄氏三十度的笑容。
“麻衣你找到我要的宝贝了么?”
“在极渊底部找到了列宁号的残骸,胚胎就在船舱里,但是已经畸变了。我挖出了它的核,但不确定能否形成新的胚胎。”酒德麻衣把黑色提箱递了过去。
打开提箱,白色的低温蒸汽涌了出来。提箱里是一枚圆柱形的不锈钢筒,被泡在零下200度的液氮里,表面结着厚厚的白霜。老板徒手拿起不锈钢筒,一般人如果直接用手拿取低温物体,手会瞬间被冻得黏在上面,但老板全然没事。他抹去白霜,钢筒表面上赫然是蛛网般的血管。
酒德麻衣吃了一惊,“刚封进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要想杀死一位王可没那么简单。”老板轻轻抚摸着钢筒,“那么快就恢复了活力开始侵蚀周围的东西了,在初代种中也是佼佼者啊。”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宠物,”他把钢筒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声音那么温柔,“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们都还没有死去,真好啊!”
他的声音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仿佛千年之后树都老了,故人白发相逢。
他把钢筒放回提箱里,递还给酒德麻衣,“这家伙暴戾得很,暂时封存起来,低温会令它沉睡,绝不能让它接触肾上腺素一类的东西。”
“明白。”
老板伸手摸了摸酒德麻衣的头。酒德麻衣超不多是个超模身材,比老板还略高一些,为了迁就他,酒德麻衣只好把头低下来。
“我们的基金会运行得如何?我们的钱有在继续生钱么?”老板转向苏恩曦。
“你知道我们的钱还够花就行,反正细节账目你从没耐心看。基金会建立到现在不都是我赚钱你们花钱么?”苏恩曦抱怨,“不过为了截击尸守群你一次就花了一亿美元,太大手大脚了吧!”
“不是美国政府出钱么?那些战斧导弹不是我们从第七舰队偷来的么?”老板瞪大了眼睛,“呀!我不知道是花老子自己的money呀!花自己的money给蛇岐八家擦屁股的事我怎么会做?”
“导弹确实是盗用的,但为了破解第七舰队的火控系统我们至少花了一亿美元。这件事过去火控系统的漏洞一定会被修补,我们又得花钱再破解一次。”苏恩曦说。
“不过我们买下黑石官邸也花了差不多一亿美元,”老板双手按住苏恩曦的肩膀,“要是让尸守群登陆,黑石官邸也会完蛋,那是巨大的投资损失啊!”
“黑石官邸能说得上是投资么?这十年里我们花了多少钱维修这座建筑,里面只住了两只猫!心痛得我这个金牛座都吐出血来,每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的……你们这些双鱼座和天蝎座怎么会理解?”苏恩曦忍不住诉苦。
酒德麻衣和老板不约而同地双手塞耳。
“不稀罕说你们!”苏恩曦把头扭向一边,“说吧,这次来又有什么扯淡的工作交给我们?”
“继续给恺撒小组当奶妈。”
“有必要么?”苏恩曦一愣,“我们刚把他们从极渊深处救回来,又花了一亿美金消灭了尸守群,帮那群废柴把善后做了。他们应该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赶紧买张飞机票回美国。”
“想回美国可没那么容易。他们是从神国归来的人,自从高天原沉入大海,通往神国的道路中断了很多年,直到迪里亚斯特号从天而降。”老板说,“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蛇岐八家不会轻易让他们离开日本。”
“蛇岐八家对他们构不成威胁,”酒德麻衣说,“恺撒和楚子航加起来连龙王都能杀掉。”
“我知道他们是屠龙英雄,可想想被他们屠掉的那四只都是什么。康斯坦丁是个只会在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孩,诺顿在弟弟死后已经疯狂了,芬里厄嘛……他们真的能把杀掉一个智障儿童称作屠龙么?至于耶梦加得,也许我该称她为夏弥更好,她那么漂亮那么倔强那么可爱,真是个让人心动的美少女啊!”老板耸耸肩,“如果面对真正的龙类,那三个废柴根本没有胜算。”
“真正的龙类?”苏恩曦吃了一惊。
“就是那个伟大得可以称作‘神’的东西,那会是秘党从古至今遇到的最大挑战。如果说以前恺撒他们都是在用竹刀练习对打,那这一次他们不得不面对杀人的真剑。”
苏恩曦和酒德麻衣对视一眼。她们看过楚子航和耶梦加得决战的场面,虽然仍逊于弟弟芬里厄,但耶梦加得已经堪称完美的生物,速度、体格、言灵、再生能力都站在龙类的巅峰上,世界上几乎不存在能够杀死她的武器。与其说是楚子航抓住了唯一的机会,不如说是两人之间的往事干扰了耶梦加得,她无意中暴露出了破绽。
如果杀死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都只是竹刀练习,那“神”该有多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老板说,“神能秒杀耶梦加得。”
“如果敌人是那种东西的话,我们这活儿还能叫奶妈么?”苏恩曦叹气。
“奶妈是令人尊重的职业啊!一个好奶妈就是得能加血能战斗,抽空还要加buff!”老板严肃地说,“勇敢点别害怕,反正要死也是先死Mt,看着怪冲过来奶妈再搓回城卷都来得及!”
“奶妈可以辞职么?”苏恩曦举手。
老板赶紧握住她的手,“薯片你不要这样……我很需要你们的帮助啊……你们辞职了我可怎么办?我给你们涨工资可以么?”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随时会涌出真诚的泪水,苏恩曦不由得想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这句话来。她歪眉斜眼,懒得理这个活宝了。她太了解老板的本性了,有时候他会耍宝耍贱,有时候他会二不兮兮,但内心深处他是那种顽固到极致的人,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改变目标。说辞职只是开玩笑,她、酒德麻衣或者三无都不可能辞职。她们三个和老板之间都没有“合同”,有的只是“契约”。
“那我们先得找到恺撒小组。”酒德麻衣说。
“他们回去东京,正好神也在东京。”老板说。
“这次的剧本是《巨神兵降临东京》么?还是《哥斯拉东京篇》?”苏恩曦的脸色很难看。
“别担心,我们还有路明非,”老板笑,“只要他加载了救世主模式,神不算什么。”
“他可控么?”苏恩曦问。
如果某个家伙发神经屠掉了一条龙,那么可能是巧合;如果这家伙一生就发过两次神经,每次都杀条龙,那他就是屠龙命格,遇到龙王就必定会发飙,发了飙龙王就必定会死。苏恩曦并不担心路明非不发飙,而是担心他飙得太厉害。杀死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时候,他用尽全力只是拔出了七宗罪中最不起眼的那柄“色欲”,而面对芬里厄的时候,他随手就拔出了全部七柄屠龙刀剑,实力无视自然规律地暴涨,也就是说他的实力只取决于对手的实力,对手越强他也越强。
但这次的对手是“神”,神是全知全能的东西,那么对应地路明非也会变成某种全知全能的东西……那种东西是可控的么?想想就明白,他跟全知全能的“神”一样可怕。
“确实有些担心,虽说我们的好演员路明非一直很努力地扮演屠龙英雄,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不愿再牺牲自己拯救世界。那天他会从懦夫的躯壳中觉醒,变成无视一切的狂徒,反过来把这个世界点燃。”老板低声说,“不过我想他还没有准备好。”
“狂徒么?”酒德麻衣轻声说。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魔鬼,幸福是它的牢笼,当一切幸福都化作泡影,魔鬼就会冲破牢笼高唱着血腥的圣歌浮现。那时候,绝望的人将所向无敌。”老板望着窗外。
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老板静静地看雨,目光介乎澄澈和空洞之间,仿佛提前看到了悲剧的结尾。
苏恩曦忽然想起有一次老板邀她一起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歌剧版,那真是一场了不起的演出,所有人都沉浸在华美的唱词中,苏恩曦也不例外,扮演朱丽叶的女演员长得很美,在相逢的那一幕中她的面颊美丽得像夹竹桃花,她和英俊潇洒的罗密欧翩翩起舞,唱着动人心魄的情歌,观众们都为这美好的一幕鼓掌,有人高呼Bravo,老板却面无表情,目光也是这样空洞,好像在舞台上起舞的人只是行尸走肉。苏恩曦低声问他说你不喜欢这幕剧么?老板说不我很喜欢,所以我才邀请你一起看,但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我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结尾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孩会拔出爱人胸口的利剑刺向自己,然后唱一首悲伤的咏叹调,倒在血泊中。所以在你们看来美好的初遇在我看来就是悲剧的开始,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们会不会都不愿跟对方跳这支定情的舞呢?
老板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像是个洞悉一切的哲人。苏恩曦跟了他好些年,却并不了解他的过去,她经常想如果一个人心里藏了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一定曾经活得伤痕累累。
“所以请当好奶妈,让我们的路明非开心点,让他体会到一点点幸福和温暖。这样他就会乖乖的,在每天的小幸福里睡得更久一些。”老板转身走向门口。
“给他找个代替诺诺的妞?”苏恩曦说,“让妞推倒他?”
“这世界上其实从不曾有一个人能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所谓的取代,只是以前的那个人被遗忘了。”老板笑笑。
他推门出去,仰望枝头被雨水沾湿的樱花,“樱花开得很好,可是听说花期很短……”
他忽然叹了口气,“薯片你说得也对,人生只有几个春夏秋冬啊?何必在诺诺那棵歪脖树上吊死呢?要是有合适的妞,就给路明非送一个过去吧!”
苏恩曦已经习惯了他的多变,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那个上杉绘梨衣怎么样?她是怪物路明非也是怪物,怪物对怪物该会一见钟情吧?”
“嗯,怪物和怪物的感情,蛮期待的。”老板撑开一柄纸伞。
小径上传来喵喵声,小肥猫们追逐而来,笨蛋弟弟甩着尾巴围绕老板转圈,腹黑姐姐轻灵地跳上老板的肩头,缩在他的伞下,舔他的面颊。木村浩喂了它们十年它们都不曾出如此亲昵的模样,吃完猫粮就翻脸不认人。但它们十年不见老板,只是远远地听见他的声音或者闻到他的味道,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研究表明猫的记忆最多只能维持十五天,十五天之后它们会忘记一切只剩下最初的本能,科学无法解释这对暹罗猫的记忆力。
老板亲吻这对小家伙的头顶,“凸守,小鸟游,如今你们真是肥得让人不敢直视啊!高贵的暹罗猫应该像黑精灵一样清秀神秘,看你们这胖呆呆的样子我真难过……我这是养的什么屌丝猫啊!”
“原来那两只猫叫凸守和小鸟游,”苏恩曦说,“老板倒还记得它们的名字。”
“他还真喜欢那两只猫。”酒德麻衣幽幽地说。
“那是他的猫啊。”苏恩曦耸耸肩,“他不是记性不好而是懒得记事,可一旦什么东西被他看作自己的拥有物,他就绝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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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