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二节是体育课,班上男生分成两队打篮球。阿落照常混在女生中间当拉拉队员,唯一一点雄性自尊的表现,是没有踢腿扭腰,而是放开嗓子嚎叫。看他斯文,叫起来真比狼嚎还难听。其他人都习惯了,反正扁他也没用,最好就是不要理他。小破倒是上了场,他在甲队,司职后卫,却在整个场子上跑来跑去,其姿势笨拙无比,速度却奇快,往往对方前锋进攻时,发现他站在篮架下张开嘴傻看着,也不去防守,也不去抢球,一脸小心谨慎。完了球没投进,篮板被对方抢了,自家前锋反攻,到面前一看,靠,这小子又在对面篮架下傻站着,终于就嚷起来:“你干吗呢?你是后卫啊,跑这来干吗?”
小破觉得不大好意思,头一低,跑了,这回站到了球场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们队的队长叫佩斯,是校队的主力,参加过全国的高中巡回赛,此时实在忍无可忍,冲上来揪住他:“你捣乱是吧!”
佩斯中锋,一米九四,比小破高出两个头,用手一提,经验中可以把对方提得双脚离地,但手腕上传来异常沉重的感觉,沉重到筋肉立刻开始尖叫,抗议这突如其来的酸痛。小破一抬眼,低声说:“放手。”
佩斯一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分明看到小破的面容下,有蓝色光芒溪水般极快地流动,佩斯摇摇头,忽然听到小破说:“你手臂上是什么?”
他一怔,顺着对方眼神去看,自己手臂上有一处硬币大小的红色肿块,中心有一个黑色小点,似凝结的伤口,而后不由自主地回答:“没什么啊。”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人,小破顺着他眼神去看,突然脸色一沉,问:“你找他?”
佩斯迷茫地愣了一阵,喃喃地说:“找他……”
两个人的对话旁人无法理解,但篮球赛突然停下来,立刻招来许多人的呼喝:“还打不打啊,快点,快点!”
阿落跑上来:“小破,你们干什么,别打架啊。”
一推佩斯,后者瞳孔猛然放大,由慢渐快,胸膛起伏,不由自主急促喘气,他死死瞪住前方,那双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搅起许多浑浊物,蔓延开来,瞳仁渐渐放大,向外凸出,忽然双手一松将小破放开,身子软软歪下去,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体育馆内顿时大乱,所有人都冲上来,佩斯的队友不由分说围住小破:“你对他干了什么?”阿落忙挡在面前:“他什么都没干,我作证,他什么都没干!”这个证人不但言微,而且人轻,啪啦就被推得飞了出去。
小破浑不顾四周闹嚷,他皱皱眉头,眼神四下一扫,定在了聚拢的人群之外,随即旋身要走,篮球队的男孩子团团围成圈,充满敌意地挤压着,将他拦住,一边阿落站在人群外,打破头都冲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叫。忽然,眼前身影一晃,小破的身体极快地穿越有形人群,如穿越虚幻水影,眨眼之间闪了出来,向门口快步走去。阿落吃惊地擦擦眼睛,忽然又中了乱哄哄中的一掌,再次飞了出去。他眼角瞥到,小破正走出体育馆,而在他之前,与大众背道而驰的人还有菲力斯,班上同学菲力斯。成绩永远优异,智商极高,很少说话却很有主见的菲力斯,偶尔停步回身观望,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微笑,行走的速度,实在非常,非常,非常不合常理地——快。
阿落惊讶地张大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跟着冲出了体育馆的门,一出去就看到,虽然菲力斯走得比狗跑得还快,小破却好像轻易就把他逮住了。
他站在不远处,表情严峻,手正按在对方的脸上,手掌皮肤下,有隐约可见的蓝色光芒流动,似玻璃花瓶中的水,在张开的手指缝隙中,菲力斯的整张脸孔似要融化,不断在蠕动变形,眼睛越来越失神,从小破的手指左右旁边,分别有一根白森森软塌塌的东西弯出来,一卷一松,上面隐约带有血丝。阿落仔细一看,醒悟过来,那是两个肉质的巨大吸盘,心中一恶,差点儿吐出来。
这时候他听到一声低喝:“不要过来!”
随着这句话,小破转过头,带点无可奈何的模样,看他一眼,然后放开了手。
菲力斯的眼睛,在几秒钟内回复到正常的状态,惊惶地左右看看,转身一溜烟跑了。不知道为什么,阿落觉得他本来不算健硕的身形,似乎又小了一圈,贴身设计的校服显得相当肥大,晃晃当当的。
摸了摸头冷静了一下,他招呼小破:“你干什么呀?”又指了下体育馆内:“佩斯怎么了?”
小破脸色很不好看,一言不发,闷头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来,一把揪住阿落说:“你跟我回家。”
阿落像个麻袋一样被他拖着,也不反抗,还不时调整一下双脚的距离,一面慢条斯理地问:“做什么呀,这是做什么呀?”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小破看来就很不喜欢回答问题,因此只是快步直走,走回宿舍楼,拿了书包,又把阿落拖到了学校大门口,呼的一声,跟放褡裢一样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撂,噌噌噌三下五除二,爬出了校门。阿落这才急了,挣扎着抬起头来叫小破:“我们去哪儿啊?学习期间出校,会被严厉处罚的!喂!喂!”
话没说完,发现自己被塞进了一辆出租车,小破跳上前座,说出自己家的地址,车子飞驰而去。既然木已成舟,阿落就乖乖坐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吭气了。
这次去小破家,待遇比上次好很多。至少进门就看到茶几上摆了好多小点心,而且件件看上去都很吸引人。小凤梨酥饼、巧克力曲奇、冰皮糯米卷,精心地放在骨瓷碟中,好香。
上次那位全身心投入卫生清洁事业的辟尘先生,今天好似很得闲,在客厅里坐着,正剥栗子。他剥栗子的手法很奇怪,一手捏着,另一手在栗子周围绕线团般转圈圈,绕几下,整颗黄色的美丽栗肉就砰一声跳出来,外壳粉碎,跌落到脚下的垃圾桶里。
看到小破脸青青地进门,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笑嘻嘻地招呼:“回来了?想吃什么?”
小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不出声,过了一会儿忽然整个人倒下去,大叫:“又来了又来了,我要烦死了!”
从辟尘小小的眼睛里,溢出一种俗称慈爱的神情,摸了摸小破的头:“这次来的啥?有什么新意思没?有多严重?要不要搬家?”
小破没有确认,但也没有否认,兀自发起呆来,表情极为不爽。辟尘先生大概是习惯了这场面,多一句话没有,噔噔噔就上楼了。过一会儿,楼上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阿落凑过来莫名其妙地问:“他干吗呢?”
小破答:“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做什么?”
“搬家。”
“这就难理解了。你才转学过来两天,第一天是发呆发过去了,今天上午睡了睡,没干半件有益于青少年身心成长的事情。丝米国际学校的学费可不便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糟蹋你爹的钱,不大好吧?”
学校里和家里,阿落都属于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沉默分子。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他和小破在一起,就极度口罗唆。说话慢是慢,可是絮絮叨叨,精力无穷,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的样子。
一边说还一边拿东西吃……半点儿不耽误。
小破的眼神跟着他的手,从糯米卷的盘子里跟到他嘴里,又跟回凤梨酥的盘子,再到嘴,又去拿巧克力曲奇,三碟点心见了底,他还在说……终于叹口气,喃喃道:“你不用担心我爹了,我觉得你比我爹还‘爹’。”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楼梯那里响起来:“谁呀,敢在爹这个专业上跟我抢风头。”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小破叫了一声:“猪哥。”
那个被儿子称呼为猪哥的仁兄,看样子是才起床,蓝布格子长睡衣,踩着一双猫头鹰式绒拖鞋,踢踢踏踏下楼梯。头发长长的,一团乱草般绑在后脑,满脸笑嘻嘻,长眉亮眼,望之二十许人,要说他有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杀了阿落的头他都不信。
猪哥慢吞吞走来坐下,对阿落笑眯眯地瞧来瞧去,看样子准备和他说话,结果先注意了一下茶几,惨叫一声:“我的糯米卷呢?糯米卷去哪里了?”
他趴到地上去找糯米卷的姿势极其愚蠢,但是也必须承认非常有效,无论糯米卷离家出走到了哪个角落,想必都逃不开他的八爪搜查。因此,须臾之后,他确定糯米卷这种东西没有在世上存在过,而罪魁祸首,自然就是负责饮食的辟尘。
他下楼很慢,上楼却跟点了火的火箭一样快,一边冲一边怪叫:“辟尘,你答应我要做糯米卷的,为什么没有做,为什么你要欺骗我的感情……”
号叫声犹在耳畔,阿落眼帘里忽然划过一道蓝色的弧形,一个重约八十公斤,长度一米八五左右的长方形物体,被一道龙卷风裹着,以时速三百公里的速度直线落地,砸在客厅地板上,发出惊人的巨响。阿落吓得跳起来,心想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那玩意儿不是别的,正是猪哥。
这么一摔,他倒也没死,哼哼叽叽爬起来,嘀咕着:“怎么今天辟尘脾气那么大?”
扭头就问小破:“是不是因为你没上学啊?”又放开嗓门对楼上喊:“小孩子不上学而已,你不用气得离家出走吧。”
小破忍无可忍,上前一掌把他推到沙发上端坐,再告诉他:“新学校里又有闯入者了。”
猪哥吃一惊:“这么快?你才去两天啊。”
模样终于有一点点严肃了:“这次是什么类型的?”
小破叹口气:“昆虫。什么都有,有那天我在街口帮阿落和他爸干掉的那种大蚊子,有脑袋像人,身体像螳螂那样的家伙,最过分的是,今天还出现了血吸虫,扮成我同学的样子!!!”
他很不爽:“为什么来的东西越来越没品位?为什么以前他们只骚扰我的,现在连其他人也咬?”
听起来,这就是朱小破读书生涯中不断转校的根本原因了——在哪里都遇到不像人类的怪东西,的确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对于儿子的不幸遭遇,猪哥没来得及同情,先发了一个愣:“蚊子?螳螂?血吸虫?”咬着手指琢磨了一下,辟尘下来了,看起来也很迷惘:“蚊子?血吸虫?”
过了一会儿,异口同声地对问:“暗黑三界生物链里,没这票东西吧?”
然后又各自摇摇头:“没有。”
小破一听,这二老平日凡事对答如流,号称双倍号码百事通,说一个关键词能问出整个学科史,这次连他们都没有准确资料,可见烦恼程度,三个人面面相觑起来。
到目前为止,话题已经转换了三四个,渐渐进入了阿落常识范围之外的领域,连沉默都显得和他那么无关。如此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解郁闷,唯有吃东西。于是阿落专心进攻茶几上的点心余部,直到在小规模上达到了天下食物尽入我嘴的光辉境界,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眉开眼笑,然后发现,那六只眼睛暂时不迷惘了,找到了新方向:都在看着他。
阿落抬了抬眼,迷惑地“嗯”了一声,大表情上,仍然处变不惊。
猪哥笑起来:“这孩子谁啊?挺像我们家养出来的。”
上个周末,阿落的做客处子秀上,两位长辈级的人不晓得在搞什么飞机,因此今天才有机会正式相见。小破的介绍可算经典:“阿落,同学。”指猪哥:“猪哥,我爹。”再指辟尘:“辟尘。”顿了一下,“辟尘。”
猪哥听到人家叫他一声叔叔,高兴得嘴都合不拢,点了三四个头以后,悄悄拉过小破问:“你干吗不请女同学回家做客,跟你说了好重要的啊。”
小破相当为难:“我请过了,人家不来。”他一辈子都不撒谎,因此猪哥的心情,极其失落。他摸摸头,决定还是谈正事,拉过阿落,上上下下打量,转头问辟尘:“你觉得呢?”
辟尘这当儿已经把盘子都收完了,随便瞄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也不大像正常人,你仔细鉴定一下。”
径直就走,一边还唠叨:“暗黑三界向来没有昆虫类出现,昆虫太弱,没法在那活,那就应该不是冲小破来的,否则又搬家,烦死我了。”
走到厨房门口,唠叨得不解气,转回来叫了一嗓子:“搬家三次等于火烧一次。”
吓了阿落一跳,忐忑地去看小破,一边的猪哥及时作出了解释:“他今天丢失了一块心爱的抹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阿落点点头,问:“什么叫暗黑三界?什么是冲着小破来的啊?”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就要花一牛鼻子力气了,所幸猪哥口才极好,客串过说书先生就是不一样,想了一想,言简意赅地答:“暗黑三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名称,他们的成员对小破很有兴趣,一直在请他回去,呃,做客。”
阿落很理解:“哦,小破不愿意去对吧。”
他的表情不如说是惋惜:“要是有人请我去做客就好了,我一定哪里都去。”
还神往了一下:“哪怕是蚊子都好啊。”
所谓祸从口出,诚不我欺。这句话一出口,屋子里的三个人,发现天咣当一声,彻底黑了。
彼时正是下午三点半,天气晴朗,阳光跟广式粽子里的鸭蛋黄一样,金灿灿的到处都是。
但本来明亮透光的窗户上,一下就暗淡至漆黑,寂寞到最深处的那种黑。
房子里瞬间暗沉,外面嗡嗡声大作,夹杂着尖锐物体在地上摩擦的动静,极是刺耳。但这不是猪哥他们的注意力所在,因为另一件更奇怪的事随之在屋子内发生了,发生在阿落的身上。
坐在沙发上的阿落,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此时衣物之下,透出淡淡白光,光芒极微弱,微弱到渺茫,却也极有穿透力地闪耀着。看在猪哥的眼内,显得无比清晰。他“咦”了一声,然后灯就亮了。
开灯的是辟尘,温暖的光芒笼罩所有,也遮盖了阿落身上奇异的光辉。猪哥歪着头,仔细看他,良久说:“辟尘。”
后者应着,一面牛不停蹄走去门边,呼啦一声打开,外面是一层一层垒高,高到可以把天光全部覆盖住的巨大杀人蚊,嘴部和腿闪烁刀锋雪色,他皱着眉头说:“娘的,好多蚊子,等下空气污染指数又要上升。”
猪哥一把拖过他:“先别关心蚊子,我问你,暗黑三界里虽然没昆虫,但是不是有一种生物,外貌非常像人,但不喜阳光,以纯粹黑暗为能量来源,使用武器的技巧指数非常非常高?”
一下子给问到这么高难度的专业问题,辟尘居然也没有发憷,愣了一下,立刻点头:“夜舞天。”他同时也醒悟过来,和猪哥一起去盯阿落:“他是夜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