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红光收敛了去,他冰冷的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将那些轻视你、亵渎你的神都杀个精光。乖,在这里等着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尖声道:“你没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样了?你还要取什么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当真要留在这里被青灵真君那只狗杀了?”
胡砂凄声道:“取不取水琉琴,结果都是一样。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马上放手,一起离开这里!不是你说的吗?要我们在一起……你才说的,你忘了?”
凤仪默然看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胡砂,要乖乖听话。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们就远走高飞,二师兄带着你,再也没人来欺负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摇头:“我不去拿!你别要了!”
“胡砂,听话。”
“我不要!”
凤仪眉头一皱,将她甩了开来,胡砂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身体,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锋利的红光,正抵着她的喉咙,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胡砂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只觉此时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摸到水琉琴,我会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样。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声问他。
凤仪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那老狗把你拽过来,必然不是随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着他,轻声道:“你跟着我,照顾我,对我说那么多温柔的话,为的就是或许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问你,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凤仪眸光微闪,面上又现出温柔爱怜,并着轻佻凉薄的神色,这种神情足以令人如痴如狂。
他连声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没说话。
活着做什么?活着做什么?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谬的问题。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这里,二师兄还会为你报仇,杀了那些玩弄你命运的神仙。”
胡砂垂下头,眼睛里酸涩异常,像是要流泪了,偏偏眼眶干枯得发疼。头上的簪子因为头发太松,“叮当”一声掉了下来,顶上镶嵌的一颗绿珊瑚滴溜溜滚了好远。这簪子还是在清远的时候,二师兄给她买的,说她穿的衣服难看,好歹头上要弄好看些。
他从头到尾对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温柔又轻佻的言语,说穿了,不过是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眸光转狠,低声道:“我不去!你和青灵真君也没什么不同,到头来也不过是逼迫我为你们做事罢了。你把我杀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锐利的红光立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刺痛,鲜血暖暖地流出来。
凤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么,永别了,胡砂。二师兄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抬手,当胸一划,红光像迸发出来的鲜血,在空中掠过,描绘出一道极艳的光痕。
“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胡砂木然地低头,却见身上并无任何伤口,而师父先前偷偷塞给她的白纸小人正缓缓飘落,从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凤仪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来是替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准开口道:“不错,替身。还没来得及教你的法术。”
凤仪将胡砂轻轻一推,她趔趄着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清远的那些法术,你以为我很稀罕吗?”凤仪森然说着,“不要以为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双目突然透出血红的颜色,连带着满头乌发也像火烧一般,色泽极红极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无声无息地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来,刀刃漆黑,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画了画,抑或者是写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将短刀朝地上一掷,地上像是突然空开一个洞似的,一瞬间就将短刀吞了,紧跟着地面轰隆作响,寒光乍闪,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地上破土而出。
这个法术胡砂认得,当时梼杌在桃源山作乱,穷桃源山并着芳准数人之力,才使出了这个太阿之术,将梼杌重伤。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将莫名拦腰一提,闪身让过。凤仪似乎也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瞬间便收了太阿之术,那些巨大的刀枪霎时消失,只留满地疮痍,凹凸不平的地面仿佛在诉说着方才太阿之术的霸道。
芳准将莫名轻轻放在角落里,起身道:“原来如此,你成魔了,凤仪。”
胡砂怔怔地看着凤仪,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火焰般的头发,如今那熟悉并且亲切的脸庞看着极其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枫林,道童和自己说,青灵真君曾将一个年轻人带来海内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谁想他忤逆不堪,藐视天地,自甘堕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后灰飞烟灭,没有轮回。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是谁。
“二师兄,什么你的朋友……其实,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胡砂问得很小声,她哭了。
凤仪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
他说:“以前的事,我已经都忘了。不必再说。”
譬如刚到海内十洲时的恐惧;生活没有一处习惯的茫然;因着身份特殊,被收入师门时,众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初时见到青灵真君,满怀希望最后变作绝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颤声道:“那你也是和我一个地方的,你……你家在哪里?二师兄,你要找水琉琴,也是为了回家?”
凤仪冷笑道:“回什么家?都过去五十年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胡砂不由哑然。五十年,不过是仙人们谈笑喝茶的几个聚会,在凡人却已是沧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记什么家,回不回去,我都是这样了,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将青灵真君那老狗亲手斩成碎末,好教那些东西们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
胡砂垂头半晌,忽然低声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兔子。”
凤仪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颗看都不用看的灰尘,随手就可以拂掉。他们要你来,你就得来,要你死,你也乖乖地死。你这样活着,大约也幸福满足得很。”
不是这样的!她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一肚子道理却又不知怎么说,只急得满头大汗。
凤仪傲然道:“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想骗自己,闭着眼睛被人丢块骨头就觉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们要清白许多。”
芳准摇了摇头,淡道:“为何成魔?你是怪我没有照料好你?没能让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凤仪长叹一声,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了一些:“师父,您和师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过要留在这里,忘记过往,努力修行,做一个逍遥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们谓之的邪恶。”
他疲惫地在额上揉了两下,身上流窜的血红之光渐渐收敛了下去,火焰般的头发也变回了漆黑。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扶在墙壁上,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碍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过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巨人在缓缓朝这里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颤,忽觉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过来,照顾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掷,不由自主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莫名身边。他上半身的致命重伤基本已经痊愈,然而从腰往下还是血迹斑斑,气若游丝的,只剩半条命挂在那里。
她急忙从腰后的小皮囊里取出绷带、药粉,然而莫名身上伤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觉内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雾般的模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前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先前被凤仪用法术冻结住的穷奇。它收了翅膀,缓缓走过来,昂首扫视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见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还有个仙人!今日当真是大丰收!”
凤仪靠在墙上,以手撑额,低声道:“把他吃了,岂不是更好?”
穷奇转着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术把老子冻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凤仪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不想见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头我找一千个人过来供奉你。”
穷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这样说话的人我喜欢!一千人不够,我要两千人!”
凤仪微微颔首:“一千两百人,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动手收拾他。”
穷奇一跃而起,当头朝芳准扑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两百就一千两百!待我先把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念咒,一时间殿顶落下无数牛毫般细小的银针,锐利至极,穷奇在半空左避右闪,还是被扎中了后背眼睛,痛得大声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长,直直朝芳准刷过来。
他不敢硬接,瞬间移动身躯,绕到胡砂身后,低声道:“带着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见穷奇冲了过来,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将他背了起来,头也不敢回,飞奔到角落暗处。这时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术,满殿飘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银针,穷奇躲无可躲,急得抓耳挠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说穷奇邪恶,只帮坏人,专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这怪里怪气的性子挺可爱,身手却差梼杌多矣。”
穷奇登时大怒,也不说话,背上两根翅膀忽地长了老长,弯曲起来,像两只巨大的胳膊,朝他环抱过来。芳准正要躲开,忽听胡砂惊叫一声,他心中一震,身体已被穷奇抱住。
“哈哈!这下如何?”穷奇得意扬扬,摇头晃脑的。
芳准没理他,回头一看,却见角落处除了胡砂与莫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道童,粉妆玉琢的,半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俩。
是青灵真君的人。芳准眉头微微一皱,正要使力从桎梏中脱开,忽觉眼前人影一花,凤仪不声不响地立在了面前,手里握着那把通体漆黑的短刀,轻轻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别动。”他低声说着。
芳准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却说胡砂眼见青灵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现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将莫名护在身后,仰头直视道童,大声道:“你……你回去吧!那个水琉琴,我是不会取的!你们明知道水琉琴会把人杀死,还叫那么多人来拿,太过分了!如果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凤仪,眉头一皱,发出一个哼声:“看来真君还是太仁慈了,几次三番给你警告,让你不要与此人在一处,你却不听。今日这般猖狂,原来是仗着有人帮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砂皱眉道:“什么警告?让我做那些噩梦,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话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只会背后鬼鬼祟祟的!你们到底是神仙,还是小偷?”
道童不愿听她斥责,只望着凤仪,冷道:“你如今胆大包天,明目张胆与真君作对了,以后可要做好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凤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胡砂还要再说,忽听莫名呻吟了一声,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她急忙俯身扶住他的肩膀,柔声道:“莫名大哥,你别动,伤还没包扎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听见了仙使的声音……是真君来了吗?”
胡砂鼻子一酸,低声道:“青灵真君没来,是他身边的道童来了。”
莫名急忙挣扎着起身,果然见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动难抑,扑上去便抱住他的脚,颤声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于特殊缘故,不能用手触摸,反而受伤严重。求真君怜悯,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见半丝诚意也无,还说什么怜悯?”
莫名急道:“小人怎会没有诚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处奔波,为真君寻找两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此弄得重伤,怎么能说没有诚意?”
道童叹了一声:“你既说你有诚意,那么便当着我的面,将水琉琴取来双手奉上,我自然会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头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腿上还有许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凄声道:“仙使不曾见小人身上的重伤?都是因为取水琉琴所得,想来那神器是天神之物,圣洁无比,凡人实在触摸不得。还求仙使怜悯!”
道童双眉倒竖,怒道:“你既没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还敢与我讨价还价!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许你个仁慈,让你在这里多活十年,为着你这一番奔波劳累!”
莫名本来受了伤,脸色就已苍白无比,如今更是和死人无异。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声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拿人当人!你别去!水琉琴会把你杀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笑来,轻道:“那样……好歹也死得痛快些,胜过生离之苦。”
他推开胡砂,蹒跚着跳入清池,回头看了道童一眼,目光里也不知是什么意味。忽而弯腰将水琉琴从池中捞起,琴身顿时放出万道寒光,他脸色居然变也不变,两手一抛,竟把琴直接抛向道童。
“给你!”他在笑。
那道童脸色剧变,身形在空中忽地化作一股青烟,闪过了水琉琴。只听“叮”的一声,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丝毫未损,依旧宝光流转。
莫名呵呵笑了两声,低声道:“难怪要我们帮你取,原来……原来你们自己也摸不得。”
他旧伤未愈,身上又添了无数血洞,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撑着他僵立在水池中,直至毫无气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要过去,背心突然一紧,却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头冷冷看着她,说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过来。”
胡砂心中已然悲愤至极,猛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道童也不强迫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缚,再无人来护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带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么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来,指尖白光流动闪烁,轻轻朝她头顶按下去。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凤仪笑道:“那好,黄泉路上有芳准陪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满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满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几分,芳准脖子上立时流下血来。
胡砂猛然转身,定定看着他,那种目光竟看得凤仪有些心悸,他低声道:“还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我拿!”
她毫不犹豫,弯腰就将旁边的水琉琴抓了起来。
一瞬间,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无法睁开。
她的手突然出现了无数个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身体像是被细小的冰刺扎透了似的,一瞬间不觉得疼痛,只觉冰冷彻骨。
那一刹那,胡砂居然觉得有一丝可笑:水琉琴会毫无例外杀死任何没有资格触摸它的人,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这些神仙,凭什么以为她就可以拿得动呢?
胡砂僵硬地回头看看莫名,他已经没有气息了,一缕魂魄怕是归了地府。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至今她也没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了与他一样的道路,将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耻辱。
她的手紧紧攥住冰冷的水琉琴,只要不松手,那些寒光就会不停地射出,直到把她杀死。
她的身体都像是被掏空一样,空荡荡的,疼痛与冰冷都远远离去。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后面的凤仪与那个道童似乎甚为遗憾地发出感慨声,大抵是想不到原来她也拿不起水琉琴。
胡砂慢慢转头,定定看着那个道童。他捂着嘴,像是在忍笑,看一场滑稽戏似的看着他们血流披面的狼狈模样。
再缓缓转动眼珠,看到凤仪。他温柔又遗憾地看着自己,用唇形告诉她:真可惜,小胡砂,浪费了那么长时间。
胡砂看了一会儿,唇角一钩,也露出个笑容来。
“你们不是想要水琉琴吗?”她轻声问,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似的,“好,我给你们。”
她一把抓住琴上五根若有若无的琴弦,奋力一扯,只听“铮铮”几声裂响,那天地无双的神器水琉琴,竟被她硬生生扯断了五弦。胡砂举起水琉琴,运足了劲,狠狠砸在地上。断了弦的琴神光大减,在地上弹跳起来,竟被她砸裂了一个角。
她像是还觉得不够,从靴筒里掏出大师兄给她护身用的匕首,一把拔出,对准了琴身就要砍下去。
后面传来道童的惊呼声,他飘然上前,急急伸手要阻止她。
胡砂将水琉琴捧在手上,厉声道:“你不怕它扎你?”
道童果然有些畏惧,只得低声劝道:“你……不要损坏神器!否则你的罪便是天大,十个真君也护不得你了!”
胡砂冷笑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罪,是你们给我定罪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动不动就用死来逼迫我,以为我会怕吗?”
彼时她身上的血已将水琉琴染红,神器被人血所污,宝光已然收敛大半,伤人的寒光也不如先前那么锐利。她捉起匕首,对准水琉琴,使劲砍下。
那琴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紧接着,从中间断成了两半。其上流转的宝光与神气一瞬间化为虚无,滟滟的冰蓝色泽也收敛了去。神器水琉琴现在看上去和普通的玉石古琴也没什么区别,而且还是断成两截的。
胡砂心满意足地笑了两声,略带孩子气地回头看看道童,再看看凤仪,见到他俩青白交错的脸色,只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水琉琴,我给你们!”她一脚将水琉琴的残骸踢了出去,跟着却站立不稳,狠狠摔在地上。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浑身痛得难忍,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似的痛。
她仰面躺在地上,指尖都因为疼痛而收缩颤抖。她一面痛快地笑着,一面却流下泪来,只觉身体的每一丝气力都随着鲜血流出体外,眼前阵阵发黑,估计是不行了,眼看便要尾随莫名一起去地府做伴。
眼前有很多景色,流水一般悄悄淌过,最后却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笑眯眯地看着她。
胡砂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娘。”
那道童面无人色,不敢置信地瞪着裂成两半的水琉琴,再看看已然晕死过去的胡砂,好像天塌下来那般。他猛然落在地上,双手捧起水琉琴,此时这神器再也没有任何慑人的寒光,就和捧着两块烂石头没什么区别。
他呆了半晌,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胡砂,最后喃喃道:“她……她居然能把水琉琴砸碎!”
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悚然转身,却见凤仪笑得整个人都在抖,连声道:“厉害!果然厉害!真让我甘拜下风!青灵真君将你弄到海内十洲来,果然不是胡闹!我竟想不到你有这等本事!”
道童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最后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厉声道:“你这妖孽!你等着!真君立即便叫你魂飞魄散!”
他恨恨地把水琉琴丢在地上,扬袖便要化作青烟而去,忽觉脚脖子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他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与上回在桃源山遇见芳准时一模一样。
这回他学乖了,先护住前胸要害,身体猛然后仰,谁知后脑那里被那东西狠狠一撞,登时眼冒金星,扑倒在地。
凤仪反应极快,横刀就要将芳准脑袋割下,到底还是迟了一步,那东西暴然升起,刷地一下打在他手腕上,剧痛无比,那短刀顿时握不住,脱手而出,“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急道:“穷奇!”
穷奇怒道:“少来吩咐老子!”
话虽如此,它却依然用翅膀紧紧抱住芳准,忽而张开血盆大口,打算直接生吃了。谁知眼前突然金光大作,有什么东西从芳准身上疾蹿而出,一头撞进它怀里,炽热无比,直烧得它毛皮嗞嗞作响。
穷奇熬不得,被迫放开芳准,退了两步,这才发觉那团金光中赫然是一个金甲神人,长刀威武,动作快若闪电,刚一站稳,立即挥刀而上。手上那柄长刀足比他整个人都要长,刀身形如弯月,寒光湛湛。
穷奇要退也退不得,要让更是让不开,硬生生受了一刀,背上一根翅膀连着半条前腿顿时被大刀削断,鲜血犹如泉涌,痛得在地上连连翻滚,嘶声叫骂,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殿外,再也没了声音。
凤仪知道情况已然不利于自己,索性放弃抵抗,就站在原地不动弹,笑吟吟地看着芳准,柔声道:“师父,这又是什么法术?弟子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
芳准双目紧闭,一言不发。身前那金甲神人挥刀抵在凤仪脖子上,哑着嗓子道:“鼠目寸光!才学了多少东西,就敢卖弄!那降妖伏魔的本事他若是用出来,岂能容你活到现在?”
凤仪倒有些吃惊:“你莫非是他的灵兽?怎么……生成人样……”
金甲神人冷笑一声:“孤陋寡闻!”
凤仪不欲与他多说,直直望着他身后的芳准,说道:“眼下水琉琴已经被胡砂弄坏了,我也无可奈何得很,想必青灵真君也无法可施吧?师父就是杀了我,水琉琴也回不来,如此这般制住我,又是为何?”
芳准终于缓缓睁眼,低声道:“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弟子。你已身为魔道,须得铲除。”
话音一落,金甲神人毫不犹豫,长刀破空划下。眼看着似是将他劈成了两半,谁知落在地上的却只有一件被砍成两片的外套,凤仪却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金甲神人将长刀一掷而起,那刀在空中滚了几圈,像是有灵性一般,自动自觉地追着一团红艳艳的影子上下翻腾,定睛去看,果然是凤仪,他又现出了魔相,更可怖的是,脸上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暗红色的经络,配着他血红的双眼,简直比噩梦还要恐怖。
他忽而长声一笑,道:“师父神通广大,弟子甘拜下风。这水琉琴,不如也劳烦师父带回去修理吧,他日修好了,弟子自然登门来取!”
说话间,那柄大刀几次三番都要砍中他,却总为他狡猾逃脱。红影一蹿,忽而来到那昏迷的道童面前,只听他叽叽怪笑两声,提住道童的头发,用力一扯,竟将那小道童的脑袋给扯掉了!
他反手将脑袋朝芳准丢去,自己顺势飘向殿门,飞快回头看了一眼胡砂,柔声道:“我走啦,师父,小师妹。莫名的仇,算不算为他报了?”
语罢,也不知是叹息还是轻笑,红影微微一闪,转瞬即逝。
那金甲神人收了长刀,回头埋怨道:“你又心软!这下让他跑了,以后麻烦会少么?”
芳准无辜地笑了笑:“怎么说都是我徒弟,长得又人模人样的,一时就没能下手……”
金甲神人无奈地看着他,最后摇了摇头,身子一转,化作万道金光,回归至芳准的影子里,一面又道:“我那个前任,只怕也是受不了你这种脾气才离开的吧?”
芳准没说话,他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这才缓缓走到清池里,将莫名的尸首轻轻提起,放在胡砂身边,蹲下来看了很久。
胡砂身上的血流了一会儿就停了,她伤口虽然多,却并不大,看着可怖却并非致命。芳准施力替她治了半个时辰左右,那明显的伤口便都消失了,剩下一些擦伤均无伤大雅。他心中也觉诧异,回头将水琉琴的残骸捞过来,却见胡砂的血早已干涸在其上,整个神器半点光泽也无,像是死了一般。
他将水琉琴的残骸仔细用布包好,放进胡砂怀里。一旁早有豢养的灵兽放起火来,将莫名的尸体烧成了一把灰,封在瓷坛里恭恭敬敬地捧给他。
芳准叹了一声,抱起昏迷的胡砂,飘然出殿。
此时天已经亮了,淡淡的晨曦,映在胡砂没有血色的小脸上,她的神情看上去像是伤心欲绝,又像是痛快至极,嘴角还噙着一抹笑。
芳准抬手将她腮上几滴干涸的血点轻轻擦掉,摇头道:“走吧……”
话音一落,人已消失在石山旧殿前。
胡砂好像见到了凤仪,那情景依稀是冰湖初次相见,她腰带断裂,裙子掉在地上的尴尬时分。彼时穿着花里胡哨长袍的少年人笑靥如花,亲切文雅,将自己的外衣披上她的肩头。
他真像一幅生动的画,无论从什么方向来看,都觉得既美丽,又无法摸透。
到底还是无法相信,他对她那么好,那么温柔,都不过是为了水琉琴。真是这样吗?在他的眼睛里,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眼里的胡砂,是师妹?是要蓄意接近、刻意讨好的对象?是借着她的手拿到水琉琴的工具?抑或者,是他可以拥在怀里轻松说笑,暧昧的朋友?
“胡砂,拿了水琉琴,就与二师兄一起走吧?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再也没人来欺负你。”脑袋被他摸了两下,胡砂怔怔地抬头,只觉他吐息温暖,拂过鼻尖,痒丝丝的。
“……真的吗?”她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傻姑娘……”他似是要吻下来,漂亮的唇离着她的,只差了发丝般的距离,“自然是……假的。”
胡砂一僵,一把将他推开,却见他双目血红,赤色长发无风自动,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密密麻麻殷红的经络在他脸上爬动,这情景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怕。
压抑的惊恐的尖叫声还未溢出嘴边,他却已经猛然把她摔脱,起身定定看着她,居高临下的。
“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他笑了几声,转身便走,身体渐渐化作血色烟雾,只留下声音:“我从来没喜欢过你,胡砂。你取不到水琉琴,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见到你就想到以前那个愚蠢的我,其实是恨不得将你杀掉的。”
胡砂睁开眼,只觉浑身是汗,一颗心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似的。
“喝水吗?”有个脆脆的声音在旁边问她,胡砂急忙转头,却见床边站着一个梳丫髻的小女孩,七八岁的年纪,圆溜溜的眼睛,长得甚是可爱,表情却很老气横秋,手里端了一碗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谢谢。”胡砂从床上撑起身体,捧着碗喝了两口凉茶,心里似乎安静了些,这才四处看看,问道,“这里是?”
小女孩说:“客栈。芳准把你带过来的。”
师父?胡砂急忙从床上跳下来,披上外衣弯腰穿鞋:“他在哪里?”
“他在……”小女孩还没说完,房门就被打开了,芳准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醒了吗?”说着,人就走了过来。小女孩走到他身边,身子一晃,霎时就变作一张白纸小人,为他轻轻拢在了袖子里。
胡砂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师父……我以为我……死了。”
芳准笑了笑:“有师父在,你不会有事。”
胡砂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又问:“莫名大哥呢?他……他真的死了?还有……还有二师兄……”
芳准从袖中取出一个瓷坛,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这是莫名的骨灰,至于你二师兄……今后也不要叫他‘二师兄’了,他不再是我的弟子。”
胡砂木然地点头,再也不知该说什么。芳准柔声道:“好了,接着休息吧。什么时候有精神了,师父带你去好玩的地方玩。”
胡砂忍不住问:“什么……好玩的地方?师父,您不回清远了吗?”
他神情比她还无辜:“为什么要回清远?如今凤仪走了,凤狄也快出师,为师就不能自己出来逛逛?”
胡砂愣了一下,跟着却垂头道:“我……我也不是清远弟子了,不能再跟着师父。”
芳准奇道:“谁说你是清远弟子?”
胡砂又是一呆,却见他展颜笑道:“收你做徒弟的时候,为师就连道号也没给你取。你是我芳准的弟子,并非清远的弟子,这两点的区别,务必要弄清楚。”
到底有什么区别?胡砂傻傻地望着他,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为师仍然是你师父。当日你离开清远叫的那声‘芳准先生’好生见外,为师心里不舒服了很久。胡砂莫非不愿意做为师的徒弟?”他眉头微蹙,一副“你怎可如此伤我心”的模样。
胡砂被他弄得没脾气,只得连声道:“不……不会,不会……师父,做您的弟子,是我的运气……”
芳准笑嘻嘻地起身走向门口,忽听她在后面小声问道:“师父,您收我做弟子,也是因为水琉琴和青灵真君的事吗?”
他停下脚步,回头微微一笑:“为师收你,是因为你合了为师的胃口。”说罢,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毕竟,这年头要找个单纯好骗的孩子,实在难得啊。凤狄那孩子以前多好,如今也变得和老头似的了,好生没趣……”
胡砂抓了抓脑袋,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门轻轻合上,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怔怔地盯着桌上那个装了骨灰的瓷坛。
她走过去,将瓷坛轻轻捧在手里,低低唤了一声:“莫名大哥……”
包袱里还留着他当日买给未婚妻的那件地鼠毛衣裳,他一直放在怀里的那根尚未做完的笛子也被芳准收拾好了一并放在桌上,可惜东西还在,人却永远消失了。
她擦了擦渐渐模糊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莫名的所有东西连着骨灰都放进包袱里,倘若天可怜见,有朝一日她能够回到嘉兴,这些东西她一定要找机会送到渝州,交给莫名的家人。
包袱里还有她的衣服,都是凤仪在成衣坊给她买的,胡砂面无表情地看着,心里有个冲动要将这些衣服都撕烂丢掉。目光最后落在床头那件洗干净叠好的天香湖青蚕丝衣上。那衣服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是当日为水琉琴刺出来的。
对了,师父说她受伤并不严重,大抵是这件衣服的功劳,据说寻常刀枪都是砍不坏的。
胡砂想起买这件衣服时的情景,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怔了半晌,到底还是用手轻轻摸上去,茜草染的色还是那么鲜艳妩媚,像天边最美的一道霞光。
她摸了很久很久,最后长叹一声。
南海辰巳之地,有长洲,又名青丘。这个地名,胡砂是听说过的,以前没事翻,里面说青丘住着狐狸精,擅长魅惑人。所以当芳准说带她到青丘去玩,胡砂第一反应便是:“师父要带我去看狐狸精吗?”
芳准奇道:“你要看狐狸精?那得去凤麟洲,那里妖兽妖仙多一些,长洲可没有狐狸精。”
胡砂这才想起这里与她那个世界是不同的,这里的青丘自然与那个青丘不一样。
“长洲有什么好玩的?”胡砂问得很敷衍,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去,“师父您不回清远山,金庭祖师会不会怪您啊?要不咱们下次再去吧……您先回清远比较好。”
芳准叹道:“胡砂,你千万不要变成凤狄那样,有他一个刻板的弟子就够了。”
胡砂低声道:“不是啊,师父,我是想,水琉琴反正也坏了,我以后未必能回去,留在这里的时日很长,要玩什么时候都能玩,不急在这一时。”
芳准笑了笑:“未必,此事还真急得很。你弄坏了水琉琴,若不尽快修好,让九天之上得知了,是要降下天罚的。”
天……罚?胡砂瞪圆了眼睛。
他挑了挑眉头,说道:“大概就是天雷劈你,天火烧你,天河水淹你,把你弄成肉酱,埋进土里给神树做肥料。”
胡砂顿时抖了一下:“……真的?”
芳准把包袱收拾好,随手丢进袖里乾坤,跟着拉住她的手腾云飞起,道:“自然是真的。谁去抢神器都不打紧,但损坏它意义就不同了,天神的东西你岂能随意弄坏?还不赶紧跟师父走,找人把水琉琴修补一下。”
胡砂低头不语,半晌,轻道:“那样……我也不怕。修好了水琉琴,青灵真君又要来抢,二师……凤仪也要来抢,还不如就让它这样坏着……”
芳准默然看了她一眼:“到时候,为师看你还说不说这句话。”
南海长洲树木极多,一片苍翠葱郁,像嵌在大海里的一块翡翠。芳准携着胡砂,落在一座山丘上,放眼望去,海水碧蓝,山势平缓起伏,别有一种悠闲滋味。
因这里到处是树,整个长洲看上去便像一座巨大的森林,见不到一点人烟。胡砂跟着他走了一段,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到底要找谁?这里……好像根本没人啊……”
他笑而不答,只领着她又上了一个坡子,却见前方矗立着一棵巨大的树,几千个人只怕也抱不过来,树下用青玉建了栏杆并大门,两个绿衣小童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口,朝芳准行礼。
“恭迎芳准真人,语幽元君在眺望塔恭候大驾,请随吾等来。”
芳准点了点头,忽而抓住胡砂的背心,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跃而起,轻飘飘地朝上飞去。那两个绿衣小童虽然恭谨地飞在前面带路,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摸摸地回头看胡砂,大约是在猜她的身份。
胡砂的注意力却全被这棵巨大无比的树给吸引了去。足飞了好一会儿,才见得上面绿叶如冠,层层叠叠地铺开,各色房屋建筑便建在枝丫上,与寻常城镇竟无半点区别。再继续往上飞,房屋就变了模样,清一色的青玉大门,偶有人走动,都与带路小童一样穿着绿衣,仙风道骨的,见到芳准他们,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
最后终于飞到了树顶,哪知树顶居然不生任何树叶枝丫,当中陷空一块,竟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水色晶莹剔透,湖中央立着一座白玉高塔,在日光中发出温润和暖的光辉。塔下种了大片的粉色莲花,映着翡翠似的莲叶,奇景瑰丽。
胡砂已经看傻眼了,下巴快要掉下来,她小心地扶住,顺便擦擦嘴角,省得流下震惊的口水。
芳准提着她的背心,稳稳地落在塔顶一扇白玉窗前,足尖只留一点立在窗台之上,衣袂飘飘,虽然好看,却也令人心慌,只怕他被风吹下去。
两个绿衣小童朝他敛手行礼,飘然而去。胡砂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还是忍不住道:“师父……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
芳准露出一个笑容来,有些无奈,只道:“那得看此间主人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