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未曾苏醒,迦楼罗已经毁灭!一切都完了。我们深陷云荒,首尾不能兼顾,正浴血杀出一条路来返回西海——请元老院派人接应,给予支援!”
水镜的另一边,传来了巫彭元帅嘶哑低沉的求救声。然而,围坐在水镜旁边的诸位黑袍长老都面无表情,只是木然地看着另一边同袍的求助,没有丝毫反应。
一只手伸过来,啪的一声,轻轻合上了水镜。
“真是的,巫彭那些人怎么还没死啊?”一个少年走过来,关上水镜,脸上带着冷酷的表情,讥诮道,“还想回西海?也不想想——”他顿了一下,看着元老院里坐着的所有长老,微笑,“也不想想,就算回来他又能做什么?”
几位长老齐齐点头,低声道:“是。”
“巫礼,你带一队人守着东线,看看云荒那边有没有军队真的会撤退回来。”望舒抬起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长老,“如果巫彭回来,记得要完好无损地带给我!”
“是。”巫礼站了起来,点头。
望舒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嘴角浮起一个深远地冰冷笑意,“这样,我就能在他身上继续试验新一款的傀儡人偶了……他一定会比你们几个更高级。”
“是。”所有长老都齐齐点头。
“真无趣,你们说话怎么都整齐划一的?”望舒皱起了眉头,沉吟,“或许接下来我应该趁着有空,给你们好好设置不同的特性,让你们最大程度上符合原来的说话模式和语气——否则迟早会露馅儿。”
少年陷入了沉思,手指在水镜的盖子上缓缓比画。而当他沉默时,周围的长老也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地簇拥着他。
“西海上空桑人的大军已经撤走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海面上了。”望舒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窗外满目苍夷的城市,叹了口气,“让军队协助百姓好好重建家园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动用征天军团、靖海军团里的机械设备。巫朗大人,你来负责。”
“是。”十巫中的巫朗站了起来。
“真是听话。”望舒赞赏地点头,“过来,让我给你检查一下。”
国务大臣巫朗来到了少年的面前,站定。望舒抬起手,咔哒一声,打开了他胸口的肋骨——血肉之躯早已不复存在,里面赫然盘绕着无数机簧和管线,密密麻麻。望舒将一卷东西放进了他的身体里,安装好,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你加了一些词汇,免得等一下你负责修缮的时候不知所云。”
“是。”巫朗点头,丝毫不觉得恐惧和痛苦。
“告诉我,你觉得痛苦吗?”望舒忽然抬起头,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那双眼睛,“我把你的魂魄封印在这个身体上,变成了一个机械傀儡……你觉得痛苦吗?”
“……”巫朗沉默,没有回答。
“哦,我忘记了,你无法自主地回答没有经过设置的问题。”望舒叹了口气,用手将打开的胸口重新关上,“可是,我现在也没办法让你获得局部的自主意识——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失控,就会让你变成我现在的样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少年的嘴角浮出讥诮的笑意,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是啊……他现在的样子——不死不活,十足的怪物。
“望舒大人!”忽然间,有侍卫从外面奔跑过来,气喘吁吁,“有……有巨大的机械……抵达了空明岛港口!”
“什么?!”望舒愣了一下,“是空桑人吗?”
“不……不是!”侍卫喘息着,眼睛放光,“是冰锥!是冰锥回来了!”
话音未落,望舒一把推开了他,朝着海港方向奔跑了过去——他跑得很吃力,一瘸一拐,然而却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失态,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奔。
是的……冰锥回来了!织莺回来了!
她从那片蔚蓝色的大海里浮出,回到了他的身边。
离开不过短短数月,归来时家园已经面目全非。西海战局结束,大军撤去,只留下一片废墟。从云荒密林里九死一生执行任务回来的织莺站在港口码头上,怔怔地看着满目疮痍的空明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织莺……织莺!”一个声音热切地喊道,由远而近。
“望舒?!”看着那个一瘸一拐跑过来的身影,那一刻,她惊喜万分,只觉胸口一阵热意涌起,情不自禁的也向着那个少年奔跑过去,“望舒!”
他们在大海边上重逢,双手紧紧相握,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望舒喜欢织莺。”忽然间,有一个声音清亮亮地响起,打破了寂静。
“小莺!”织莺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看到那只机械鸟不知何时飞了过来,停在了望舒的肩膀山,歪着头看着她,不由得脸上一红,“给我闭嘴!”
小莺乖乖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一阵尴尬,想把手从对方手里 来。
“不,小莺说的,就是我想说的。”然而,这一次少年却反常地不肯松开手,反而握的更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也知道,小莺所有的话都是我教给它的——织莺,你现在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我……”织莺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变得惨白,“我已经成亲了。”
“这不重要,”望舒握紧她的手,看着她,“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怎么想的?”
“我的心里怎么想,还重要吗?望舒,别傻了,我已经嫁人了,是义铮的妻子!”织莺的手指冰冷,肩膀也开始微微颤抖,低声道,“这是元老院一致统一安排的婚事,整个帝国都承认过的铁一样的事实——你觉得一切还有可能吗?”
“整个帝国都承认,那又怎样?!”望舒眼里的光暗了下去,却又露出一种冷厉的表情来,“什么‘铁一样的事实’?铁只要融化了,还不是可以随意 的东西?织莺,回答我!只要你心里真的还那么想,我就——”
话还没有完,眼前忽然黑影一闪,一股大力猛然把他直推了出去!
“望舒!”织莺不由得失声惊呼,想要冲过去扶他,然而刚一动,就被身后的人用力拉住——笛少将停好了冰锥,从舱室里走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望舒推了出去。
“就怎样?”军人的身形高大如山,冷冷地看着地上孱弱的少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义铮将军的妻子,你也敢碰?”
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脚就又踢了过去。
“笛少将!”织莺苍白了脸,冲过来猛然一把将他推开。眼看望舒被打倒在地,那一刻她气急攻心,出手居然用上了真力。笛只觉得肩膀咔嚓一声响,剧痛,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几乎掉进了海里。
“织莺!”笛少将震惊了,觉得不可思议,“你……难道真的喜欢这个家伙?”
“笛少将!”织莺厉声道,“你怎么敢对元老院的人动手?”
“哼,这家伙也算元老院的?巫咸大人几时让他列席过?”笛少将悻悻地闭了嘴,对着望舒啐了一口,“小残废,少耍花头,要是被我知道你再动义铮女人的主意,下次就直接把你的腿打残!”
望舒一句话也没有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看着他离开。那一瞬,少年的表情里藏着某种极其可怕的东西。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
“望舒,你没事吧?”织莺过去扶他起来,“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望舒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看着旁边因为紧张愤怒而脸色发白的织莺,忽然笑了起来——日光下,少年的脸苍白如纸,身体单薄孱弱,然而那笑容却极其灿烂明亮,如同此刻如洗的碧空。
“织莺!原来你真的是喜欢我的!”他大声笑了起来,欣悦无比。
织莺的脸色一白,又飞红,“别胡说。”
“别赖了!我从来没有见你打过人!”他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再也不肯放开,“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你再也不能抵赖了!”他拉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来!我带你去看新的工坊!有好多新的好玩的东西……”
织莺走了几步,却顿住了脚步,缓缓将手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不,我不去 了。我……我得去找羲铮,看看他怎么样了。”
“羲铮?”望舒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里的神色变得非常复杂莫测,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我想你是看不到他了。”
“什么!”织莺愕然,“他……他怎么了?他阵亡了吗?”
那一刻,她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死亡是理所当然的归宿,尤其是这次冰族倾国之力远征云荒,只留下不多的力量驻守本岛,羲铮带领的征天军团更是以一敌百,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和危险——她不是没有想过,当自己回来的时候,他或许已经阵亡。
但此刻,她心里还是伤痛如绞,充满愧疚。是的,他从小就对她关爱有加,如兄如父,可是她却未能回报以他所期待的东西。
“不,他没有,只是……”望舒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叹息,“还是让元老院的长老们告诉你吧。”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了?”织莺心里越发忐忑,一把拉住了他,“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我不想自己的嘴里吐出这个名字——”望舒脸色有些发白,回头看了她一眼,“更不想看到你为这个名字伤心痛苦的样子。”
织莺回到空明岛,想去拜见元老院诸位长老,然而侍从却说巫咸大人和其他长老都有事,今日无法出来召见她,必须要等到明日。
她回到房间休息了一夜,第二日来到元老院的时候,就传出了闾笛少将将被处分的消息——元老院认为冰锥的操作者,在此次行动里措施不力,导致神之手几乎损失殆尽,被褫夺军衔,关押入水牢,发配怒海苦役十年。
她站在元老院的廊下,听到这个消息后惊讶得脱口啊了一声。
他们两人一起主持了冰锥行动,带领神之手千里迢迢远赴云荒,在南迦密林中完成了极其危险的任务。然而,没有想到回来不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嘉奖,反而获得这样的结局。
闾笛少将的怒骂回荡在廊里,但刚说了两三声就被堵住了嘴。
“传巫真入内。”侍从叫了她的名字。
织莺心下惴惴,不知道自己会获得什么样的处分。然而推开门进到大厅时,却看到长老们齐齐站起,看着她,忽然一起鼓掌。
她在掌声中怔住,不知所措地站着。
“辛苦你了,”首座长老巫咸大人上前了一步,伸出双手,“巫真织莺,肩负重任,带领神之手远征空桑,潜入云荒,摧毁命轮——欢迎归来,你是帝国的英雄!”
他的话语热情澎湃,然而语气却平静,并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奇怪。
然而织莺并没有主意这一点,只是松了一口气,单刀直入地问,“多谢各位长老的夸奖。不过……你们能告诉我羲铮怎么了吗?他在哪里?”
“羲铮……”听到这个名字,那一瞬间长老们似乎齐刷刷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异常,陷入了沉默。然后巫咸长老很快开口,回答了她的问题:“羲铮作为军人,却不服从元老院的指令,擅自驾机离开,至今下落不明。所以,我们已经把他列为叛逃者。”
“什么?!驾机叛逃?不可能!”织莺不敢相信,冲口而出,“羲铮一直是最忠诚的战士,是什么样的指令,令他不能违逆元老院?”
“这次你不必知道。”巫咸冷冷回答。
“我一定要知道!”织莺咬着牙,寸步不让,“我是他的妻子!”
“呵……”听到这个回答,巫咸冷冷笑了起来,停顿了一下,居然还是让了步,开口道,“他那个鲛人,凝,已经太老了,我们命令他换掉她,让神之手最优秀的‘空’部孩子来和他搭档——毕竟他驾驶的比翼鸟是帝国最贵的武器,丝毫不能大意。”
织莺脸色白了一白,身子微微一晃,“但是……他拒绝了?”
“是的,他拒绝了。”巫咸语气肃杀,“没有人可以拒绝元老院的命令。”
“……”织莺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原本满腔的怒火渐渐冷却,心灰意冷——原来,竟是为了那个鲛人?是为了那个叫作凝的鲛人!
她还记得新婚之夜的情景。当时的猜测无不吻合了此刻的结局。
“作为军人,我只能奉命成婚——但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那天夜里,当她正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时,羲铮却背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织莺,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她如受重击,隐约猜测到了他口中的“另一个人”是谁。
作为军人,他一生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和那个叫作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他们在枪林弹雨里穿梭、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和战火——这样的感情,可能是她永远难以理解的吧?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保住她,公然背叛了元老院,不惜亡命天涯。
“原来是这样……”许久,她喃喃,只觉得全身脱力,苦笑,“原来是这样。”
“所有,巫真,你不必为了他的离去而伤心。”巫咸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元老院一致决定,在你归来的时候,即刻让你和他仳离——从此,你和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回复自由身,可以再嫁给配得上你的人。”
“……”织莺说不出来话,脸色苍白,只觉得恍惚。
怎么会这样?九死一生回到故土上,一切都变了——熟悉的家园毁了,新婚的丈夫走了,以前一致施压促成这门婚姻的元老院改变了态度,给她解决了婚约,宣布了她的自由。
一切来得太快,恍如梦寐。
“我知道你喜欢望舒,”巫咸大人的声音低沉,“是不是?”
“元老院经过商议,一致同意你们的婚事,”巫咸继续道,语气干脆而决断,“这次,没有人会阻拦。”
“啊?可是,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织莺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你们明明知道他并不是人!——你们不是一直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
“战火已经检验了他的忠诚。”巫咸开口道,语气冷静,“这次如果没有望舒,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根本看不到帝国还有一个活人了!这次望舒立下了无不可拟的大功,无论他是什么,都是沧流最大的英雄,配得到所有的一切。”
“……”织莺微微吸了口气,只觉得越发混乱。
沧流最大的英雄?这样的赞美之词从平日严肃的首座大人嘴里说出来,语音却如此刻板,听着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并且,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的其他长老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是用眼睛默默盯着她,表情僵硬。
那种眼神如同死去的鱼类,令人毛骨悚然。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背后轻轻叫了她一声。回过头去,却是望舒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外,对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脸上微微一热,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
“为什么你不回答巫咸大人?你是不是不愿意?”当她走过去时,望舒压低了声音问。
织莺一下子只觉得脸上滚烫——原来他已经听到了前前后后所有谈话。
“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脸烧得绯红。
望舒看着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呵,好好一个活人,谁愿意和机械过一辈子呢?就像小莺虽好,毕竟不是一只活的夜莺一样,是吧?”
“……”织莺沉默着,无法回答,感觉心里有激烈的感情在交锋。
——是的,平心而论,她从未将望舒当作一个冰冷的机械或者异类看待。她是第一个从地下军工坊里发现这个少年的人,看着他从一个懵懂的孩童,渐渐变成一个天才的机械师,她经历了他的成长,也倾注了所有的感情。
当被迫举行婚礼的那一夜,她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真正的亲人。
可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当一切障碍都不复存在时,她却无法顺利地点头同意?为什么她心里总是有一种隐约的不安,提醒她这是错误的?
少年站在她的身边等着她的回答,双手绞在一起,身体开始左右轻微摇摆,脸色发白。织莺知道,每次当他情绪压抑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别怕,织莺,”看到她一直沉默,望舒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低而轻,“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巫咸大人说,让他收回成命就是——你千万别直接和他顶撞,他会生气的。”
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背影孱弱而孤单。
“望舒!”那一刻,织莺只觉得心痛如刺,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少年应声回头,眼眸里赫然已经有了泪光——织莺忽然间被猛然一击,晃了一晃。
那么多年来,她甚至不知道他也会流泪。
一个机械制作的人偶,居然会流泪!他也是有灵魂,也是有心的吗?
她走过去,拉住了他的袖子,摇了摇头,轻轻道:“算了,别去了。”
“啊?”望舒怔了一下,看着她。少年的眼睛很亮,如同草叶上清澈的露水,令人看了心旷神怡。他走过来,一把握住了织莺的手,“这么说来,你……你是不反对了?”
织莺沉默着,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
“太好了!”望舒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就去告诉巫咸大人!”
“望舒,”织莺却拉住了他,低声道,“你能向巫咸大人求一下情吗?”
“求情?”望舒愕然,“替谁?羲铮?”
“羲铮连下落都不明,还能怎样?只是不知道他的父母如今怎样了,他们年事已高,希望元老院不要株连九族。”织莺叹了口气,叮嘱道,“还有闾笛少将……他在云荒的南迦密林里为了帝国立了功,如果一回来就被处分,未免有点太过严苛了。”
“原来你是为他们求情……真是个善良的人啊。”望舒看了看她,清澈的眼里露出一丝黯然,“好,我替你去说——你先回去休息,我回来带你去看好东西!”
少年带着欢悦转身离去,一瘸一拐的少年也轻快了许多。
然而,当他进入元老院大厅时,眼中的那种清澈就消失了。望舒关上门,看着围坐在那里的元老院长老,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唰的一声,黑袍长老们齐齐站立,向他鞠躬。
“坐吧。”望舒抬了抬手,长老们顿时齐齐坐下,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提线的木偶。望舒坐在了最高处的位置上,托腮看着这些穿着黑衣的长老,叹了口气,皱眉道,“你看,我一个动作,你们就齐刷刷地做出同样的反应——给外面的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异常。”
要怎样改进,才能让不同的机械傀儡体现出不同的个性来呢?
自己已经把元老院长老们的血分别注入了傀儡里,完成了血封后的机械便具有了活人的一部分灵魂。按理说,血封会带给机械和血主相符的性格啊……可为什么融合得如此生硬呢?
少年拖着头苦思冥想。
当初天机公子制作第一具傀儡人偶的时候,曾经留下了手绘的草图。可是,那只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而已——那个疯狂的天才机械师是怎么用自己的血赋予了这具机械生命,却并没有彻底写清楚。作为机械学的天才,望舒非常顺利地破解了前面的制作部分,但后面涉及灵力、术法的部分,却始终不曾真的搞懂。
所有,他造出的这些傀儡,始终远远不如自己聪明。
“唉,在没有最终完善你们之前,你们就深居简出,待在元老院吧。”望舒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少露面,少说话,我每天都会来测试和改进你们。”
“是。”长老们齐齐点头,表情僵硬。
“巫咸大人,你今天做得很好,”望舒对着首座长老点了点头,赞许道,“把我预先设置的话都丝毫不差地转述了出来,没有出差错,看样子织莺她也信了——不愧是被我调试过最多的初代。”
“谢主人夸奖。”巫咸低下了头。
“还有,明天就把闾笛那家伙发配到怒海去吧!杀就不必了。”望舒哼了一声,眼神冷酷,“那家伙居然敢在码头对我动手,冒犯我一时,我要让他这一世都不好过。”
“是,主人。”巫咸点头。
他皱了皱眉,“对了,还有羲铮……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没有,我们探查了周围三百里的海岛,都没有他的踪影。”巫咸回答,“我们的人在片刻不停地寻找他的下落,一旦找到,就格杀勿论!”
“当然是要格杀勿论,难道还准备带他回来?”望舒皱眉,“话说回来,那架比翼鸟是如此庞大的东西,应该很难掩藏。那家伙离开的时候只带了那个快死的鲛人,如今还能去哪?”
傀儡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起沉默,大厅里的气氛诡异。
望舒想了想,又问:“对了,他的家人怎么处置了?”
巫咸回答:“按照主人的吩咐,隔离囚禁,准备处死。”
“停止死刑。”望舒抬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昨天就杀了也就好了,现在织莺回来了,总不能违逆她的心意吧?——算了,一样改成发配怒海苦役,终生不得返回本土。”
“是。”巫咸点头。
“唉……当独裁官可真麻烦啊。”望舒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呢?我本来只是想把你们都弄成傀儡,就不会有人反对我和织莺在一起了——结果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都要归我来处理了。”
他站起来,摊开随身携带的图卷开始苦苦思索。
“如果不早点把你们的血封和机械完美融合,让你们的智力恢复,我的苦日子就没个头了……”望舒研究着图纸,招了招手,“巫姑,你过来。”
黑袍的老妇人应声而至,屈膝跪倒在少年面前。
望舒一边看着图纸,一边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握住了老妇人的下颌,咔嚓一声,拆卸了下来---所有机械傀儡的血封都绘制在咽喉舌骨上,给冰冷的机械人活人的魂魄力量。望舒皱着眉头看了半晌,探进了手去。
没有了半个头颅的黑袍老妇人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对了,可以对外宣布我和织莺的喜讯了,”望舒拆下了巫姑的舌骨,一边吩咐巫咸,“尽快安排婚礼---虽然如今刚刚结束战争,但这次的大婚不能简陋,要盛大隆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娶了织莺!”
“是。”巫咸点了点头,停顿了半晌,道,“要请哪些人呢?”
“名单我会随后拟定。”望舒头也不抬,“如果人手不够,你去下面调配一些可靠地心腹上来作为助手。”
巫咸有些犹豫,“作为助手的意思是……”
“十巫的人数毕竟太少了,有时候办事不大方便。我的意思就是,”望舒终于抬起头,笑了一笑,“选更多的人过来,我可以把他们变成和你们一样---只有变成和你们一样,我才能信任他们。”
“是。”巫咸只是低下头,“我会尽快挑选一批人手过来。”
“唔……多准备一些人,我可以在他们身上进行新的实验。”望舒将舌头重新装回了巫姑的下颌,微笑着,眼眸里有妖异的黑暗,“你看,不出几年,这座城市就会充满了我的傀儡,成为一座真正的傀儡之城!”
少年大笑着,俯视着匍匐在地的黑袍傀儡,如同一个牧羊人俯视他的羊群。
当冰锥从海上归来时,暮色里,一只巨大的鸟降落在海面上。
当空桑大军从西海撤离后,这片海域就只剩下了死亡的痕迹。一艘艘船的残骸在海上半浮半沉,海风里充斥着腐烂尸体的腥味,引来无数的食肉海鸟,乌压压地落在上面,撕扯叼啄着死人的血肉。
当那只巨大的鸟降落时,所有海鸟惊动飞散。
“主人,今晚只能暂时栖息在这里了,”鲛人低声禀告,将比翼鸟灵巧地降落在几艘军舰残骸上,勉强维持了平衡,“我们找不到其他岛屿可以降落。”
“好。”羲铮疲惫的几乎手都抬不起来了,“先休息吧。”
“是。”得到命令后,凝筋疲力尽的睡去,面目枯槁,白发如雪。
他出了舱,在海里为自己弄了一些食物草草果腹,然后拿着一些鱼类和水草准备回到比翼鸟里交给凝。他呆呆地看着夕阳从大海尽头一点点落下去,夜色一分分浓起来,直到自己完全被黑暗包围。
凝雪白的长发在黑夜里闪耀,而四处空旷,再也没有一个活人。
羲铮不由得苦笑起来。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落到这种局面: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而更不能想象的是,如今的沧流帝国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如今窃据高位的,莫非都成了一群没有血肉的傀儡?
海天辽阔,天地茫茫,他已经没有一个同伴。
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直向东飞行,只希望能够早日抵达云荒,和在那里的巫彭元帅会合——然后,把自己在沧流遭遇的一切告诉他,请他回师空明岛,一起铲除那些怪物!
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海面尽头的天空忽然一亮。
那是一朵巨大的烟火,在冷月下瞬间绽放!
然而,在璀璨的烟火里,他依稀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金色的飞鸟,在瞬间四分五裂,燃烧着坠毁。那一刻,义铮失声惊呼起来:“迦楼罗金翅鸟?!”
是的,那是迦楼罗金翅鸟!传说中征天军团里顶级的机械,空前绝后的巨制,是破军的座驾,在云荒西方尽头的狷之原静静沉睡。
可是,这一刻,迦楼罗居然爆炸坠毁了?
那么破军……破军又怎样了?巫彭元帅又怎样了?是不是空桑人已经赢得了战争?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蚀了他的心,义铮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冷汗布满手心,“凝……凝!”他跳回了比翼鸟,大声呼喊身边刚刚睡去的鲛人,狠心把她从休息中唤醒,“别休息了,我们赶紧继续飞!不然恐怕来不及了!”
的确是来不及了。当比翼鸟抵达狷之原的时候,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五月二十日夜,迦楼罗坠毁,孤军深入云荒的冰族军队并未能如计划获得破军的支持,反而陷入了空桑军队的夹击中。巫彭元帅断然下令,有神之手驾驶着风隼开路,让一度已经抵达瀚海驿的冰族军队紧急掉头,向西海撤离。
然而在撤离过程中,却遭到了白墨宸的追击。
从空寂大营而下的空桑军队势如猛虎,将冰族军队围歼,只有少数战士依靠机械武器闯了出来,杀出一条血路。
巫彭元帅指挥者撤退,两天三夜不眠不休,带着精锐三次杀出空桑军队的包围,带出三批战士,满身浴血,状如疯狂。从瀚海驿到这里,他带领大军在没有后援和粮草的情况下血战前行,穿越了整个大漠,迷墙已经在眼前,狷之原的尽头便是大海。
而大海的另一边,就是故乡。
然而,就在这样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却被白墨宸的军队如同闪电一样截断!空桑最精锐的部队从空寂大营全数出动,在统帅的亲自带领之下撕开战线,尖刀一样直插敌后,将试图撤离的冰族军队拦截在了狷之原。
白墨宸在战马上,宛如闪闪发光的金甲战神,冷然看着敌方。
在那一刻,巫彭只觉得莫名的巨大压力猛然而来,呼吸为之一窒---是的,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具有奇特的力量,那种力量,竟然连身为十巫之一的他都觉得恐惧!
“带着圣女撤回西海!立刻走,不要回头!”
留下了这样的命令后,他断然带领仅剩的一千精锐,回转马头,迎向了空桑人的军队。黑袍在沙风里猎猎飞舞,如同一只黑鹰。沧流帝国的最高统帅从马鞍边抽出长剑,唰的一声,赤色的火焰倏地从剑上燃起,照亮了方圆数十丈!
空桑战士惊呼着后退,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了超出人力的奇景。
“冰族的十巫,果然也非徒有虚名。”白墨宸缓缓策马过来,眼眼里的暗金色越来越浓,“我就取了你的头颅,放在九里亭的故居,作为你们杀死我满门的供奉吧!”
巫彭放声大笑,毫无畏惧,“好!大好头颅,只等有能者取之!”
当两方主帅相互靠近一触即发的瞬间,战士们忽然惊呼起来。
“巨鸟!又有巨鸟从西边飞来了!”
这样的惊呼让白墨宸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了瀚海驿,就在这一瞬,巫彭抓住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长剑迅速飞斩而落。
战斗开始,空桑德邦骁骑军和沧流帝国留下来断后的战士厮杀在了一起。这是双方最精锐的兵马,从天空里俯视下去,完全是一场狼与狼的搏斗,异常血腥而残酷,如同一朵朵巨大的血色花朵在沙漠里绽放。
“凝,上前助巫彭元帅!”羲铮立刻道。
“是的,主人!”凝应声回答。比翼鸟呼啸而来,盘旋下降,一排排劲弩唰唰露出尖端,对准了战场中心厮杀的两位主帅。
然而,就在即将发射的一瞬间,凝忽然惊呼了一声,手指飞快弹起!整个比翼鸟震了一震,在刹那间毫无预兆地猛然上行,几乎是呈直角的迅速飞起。
“凝!你这是干什么?”羲铮大吃一惊,厉声道。
然而话音未落,比翼鸟猛然又是一震,几乎把他从舱室内抛了出去!
那是能量巨大的一击,就像是一百发炮弹瞬间一起爆炸,让整个比翼鸟的外壳都在瞬间变得炙热无比---如果不是凝在最后关头觉察到了危险,断然将比翼鸟拉起飞高,此刻估计他们早已尸骨无存。
羲铮扑倒窗舷上往下看,失声惊呼:“巫彭元帅!”
---大漠上黄沙滚滚,方圆十里内已经无人生存。哪些尸体一排排倒下,排列成一朵巨大的血色花朵,而花朵中心一片焦黑,赫然出现了一个深坑---所有的血肉都已经被融化,如同有可怖的能量在瞬间爆发,以此为中心,将一切燃烧殆尽!
深坑的最中心,直直插着一把长剑,上面犹自有火焰烈烈燃烧。
虽然隔了那么远,羲铮也认出那是巫彭元帅的佩剑“天焰”---在十巫里,号称战神的巫彭元帅拥有同族中最高的战斗能力和毁灭力量。当他拔剑释放出天火时,几乎可以把方圆一公里内的一切生灵屠戮殆尽。
而如今这修罗场一样的情景,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巫彭元帅!”他心知不详,失声大呼---方才的瞬间,巫彭元帅一定是用出了所有力量,和对方统帅还有追兵同归于尽了!
然而,惊呼未落,他却看到焦黑的深坑里有什么动了一动。那是一个被黄沙覆盖的人形,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黄沙簌簌落下,丝毫无损。比翼鸟里的羲铮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不可思议:在这样毁天灭地的力量之下,居然还有生还者?
那个穿着金色盔甲的人上前一步,抬手拔起那把燃烧的长剑!
巫彭的佩剑在他左手里长啸,似乎在剧烈挣扎。然而白墨宸的左臂忽地一挥,似乎是有一股金光闪过,剑上的火焰忽然变成了黑色!
黑焰一闪而灭,长剑随之黯然。
“好吧,果然是值得尊敬的对手,”白墨宸低声道,看着一地的灰烬,“虽然拼尽全力也不能杀了我,但至少,我也无法斩下你的头颅去九里亭故居供奉了……能在我的手下还保持最后的尊严,已经很了不起。”
“从此,这把天焰就作为我的佩剑留下吧!”
那一天,从西海上万里迢迢赶来的羲铮并没有来得及参加最后那场惨烈战役,只亲眼目睹了元帅最后殉国的过程——然而,他掉转比翼鸟,在西海接应了撤离的军队,把星槎圣女接了上来。
那个女孩自五月二十日破军之曜后被人从大漠上发现,就再也没有苏醒过,如同一座沉睡的雕塑。然而这个从血污狼藉的修罗场里被运出来的女孩却被保护得如此之好,洁净无暇,白衣上一滴血迹都没有,不染一丝烟火。
羲铮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眼眶酸涩。
是的,他也听说星槎圣女原本是巫彭最钟爱的小女儿,然而,为了民族,在最后一刻,这个心如铁石的军人却用尽了所有力气保护了自己的小女儿,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他 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云荒,却把她送上了(看不清,两个字)“巫彭大人,我一定把她平安带回故乡。”他对着脚下的大漠暗暗发誓。
羲铮驾驶着比翼鸟,从海的一边飞到另一边孤独而茫然。在帷幕后,是冰族死里逃生,伤痕累累的残兵——没有支援,没有粮草。这样的一行人要横渡整个西海,等回到棋盘洲本岛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存活着。
而活着回去的,又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他心中忐忑——要知道,如今的沧流帝国早已成了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的黑暗帝国,一个被控制的傀儡之城!
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里?他们这一行人漂泊于天地之间,早已没有了故土,如果连西海上的那个家也不能回去,就真的成了天地弃儿了。“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比翼鸟在一望无际的西海上飞翔,羲铮看着天尽头的海平线,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看不清两个字)——然而身边的鲛人已经被傀儡虫控制,再也无法和他交谈。
孤独和无助,如同眼前的大海一样无边无际。
羲铮所不知道的是,当这一行人在西海上摆脱追杀、苦苦奔向故土时,在空明岛元老院议事大厅里,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
他的妻子正穿着华丽的嫁衣,披戴着金玉装饰的漏纱,缓步走向大厅的另一端。而另一端,望舒穿着簇新笔挺的礼服,正满怀喜悦地看着步入的新嫁娘,绞紧的双手微微发抖,轻轻咬着下嘴唇。却忍不住溢出笑来。
是的,她终于是他的了……属于他,别人再也夺不去走。
甚至,连这个帝国,都已经是他的!
他站在哪里,看着织莺一步一步走过来,摇曳生姿,珠玉在灯火下璀璨无比,宛如梦幻。那一刻,少年似乎真正长大了,眼里除了欣喜,也带着沉稳和笃定,仿佛这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这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生一世。望舒对着织莺伸出手去,用力握住。“你的手怎么这门凉?”他轻声道,带着她一起走向上座穿着黑袍的元老院长老,双双低下头,准备开始仪式,接受祝福。
首座长老巫咸带领其他长老坐在高台之上,看着这对新人。等他们走来时抬起手,轻轻抚上他们的头顶,沉声宣布:“以破军之名,许你们为夫妻——相敬如宾,白首如新,非为生死,不得阻隔。”望舒和织莺轻声跟着念了一遍,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跟着念了第三遍,清亮亮的。一对新人愕然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跟随着飞进来的小莺。
那只美丽的机械鸟停在高高的烛台上,侧着头看着他们,乖巧地重复了一遍望舒说过的话,模仿着他的语声,惟妙惟肖。“哈哈哈……”望舒心情很好,忍不住笑了起来——当初他为了调试这个机械鸟,给小莺设置了学舌的功能,可以复述他对它讲过的话。然而婚誓这样严肃的场合被这只小鸟一搅合,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织莺脸色微微一白,低声道,“小莺,别闹了。”“不离不弃,白头偕老。”巫咸长老分别牵起新婚夫妻的手,叠在一起,祝颂,然后用红线将他们的手腕系在一起。然而不知为何,手指有些发抖,好久都没有系上。望舒迫不及待,微微皱眉。织莺在摇曳的珠帘面幕后沉默,直到红线系好。
她的手,冰冷如霜。
元老院的长老依次上前,为这对新人祝福。然而在这样喜悦的场合,每个人的声音却是平静的一人一句,语调没有起伏,听起来有些刻板。
织莺沉默着,从珠帘后静静凝视诸位长辈,握紧了望舒的手。
作为战争过后的第一场喜事,这场隆重的婚礼持续了整个晚上,冰族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声音却并不嘈杂。这个以铁血冷酷著称的战斗民族,即便是在婚宴这样可以纵情的场合,依旧是克制内敛的。
一直到深夜子时,这对新人才被送回了后堂就寝。
当所有宾客都不在时,房间里空空荡荡,忽然大得可怕。小莺停在了架子上,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这对新人,嘴巴张了张就被望舒叱了回去:“闭嘴,今晚你不许再学我一个字了!听见了吗?”小莺缩了缩爪子,咕噜了一声,侧过头去,不再看他。
织莺屏退了是女,独自坐在妆台旁,开始卸下胭脂水粉以及所有珠宝首饰。她的动作很慢,似乎心里压着千钧重担——这身华美的服饰,她在几个月前曾穿过戴过一次,却没想到这么快又会穿第二次。“来,我帮你把这个面幕拿下来。”望舒站在她身后,殷勤地帮她拿走头上的珠帘,“都是这个破东西挡着,让我一整天都看不到你的脸。你——”他的话忽然停顿。
镜子里的女子脸苍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深不见底,隔着镜子幽幽地凝望着他,那里面似乎蕴藏了深沉的哀痛,令人一见心惊。“织莺?你怎么啦?”望舒失声,抓住了她的肩膀,“你……你不开心吗?如果不开心,为什么不早说?——无论元老院怎么说,我肯定不会逼着你,让你不开心的。”织莺轻轻一震,低声道,“我没有不开心。”她缓缓站起身来,抽掉了最后挽发的簪子,微微一摇,一头金子一样的长发瞬间滑落,映照得室内都璀璨生辉。她解开了外袍,华丽的嫁衣如同瀑布一样柔顺地从身上褪去,露出了里面薄薄的亵衣。“望舒,我们该休息了。”她轻声道,走过来,“替你宽衣。”“啊?”少年忽然露出紧张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触碰。“夫妻之礼,总要行的。”织莺轻声道,语气平静,“你总不能和羲铮一样,穿着衣服在这里坐上一整夜吧?别害羞,要知道我是第一个从地下工坊里找到你的,那时候你沉睡在水里,同样也没有穿衣服。”“……”望舒的脸似乎微微有些红,然而,在她解开他的外袍、伸手抱住他的时候,他身体一震,脸色又唰地苍白。“织莺,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了。”他喃喃,似乎才想起一个重要的事情,语音忽然微微颤抖起来,失声道,“是的,无论我多么厉害,但我毕竟只是个机械,对不对?我不是一个真的男人!我们也不会(照片看不到了)”
他说着,一步一步往后退,摇着头,“太傻了,我居然到现在才想起这一点!太傻了,太傻了!我……我是害了你吗?”
“不,不,望舒,别这样,”织莺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退却,低声道,“你没想到这些,难道我会没想到吗?所以,别自责,我既然答应和成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些不足之处——”
她用双臂挽住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望舒,你对我真好……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也是真的喜欢我,而我也是喜欢你的,我愿意和你这样过完一生——因为你比那些活人更关心我,更懂我。”
“是吗?”她说得轻柔,望舒却忍不住欢喜得发抖,喃喃道,“你真的……真的愿意?可是……我们不会有孩子啊。”
“傻瓜,没有孩子有什么关系?”织莺在灯光下拥抱着新郎,解开他的袍子,抬起手轻轻抚摸少年坚实如玉的后背,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叹息,“战争留下了那么多孤儿,我们可以收养过来当自己的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抚他的身体,手指温柔缠绵地绕着他的胸口。望舒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触摸,只觉得新奇而战栗,忍不住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轻吻她的脸颊。天机公子并没有给他设置过这方面的知识,他也不清楚真正的人类在新婚之夜该做什么,然而有一种本能令他止不住地拥抱她,用嘴唇亲吻、触摸她的肌肤。
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但身体却灼热,人的身体真是奇妙无比。
望舒像个孩子似得迷恋着怀里的新娘,亲吻她,抚摸她,喃喃着:“是的……我们也可以有孩子……整个帝国的孩子……都是我们的。”
“如果你嫌那些孩子不够聪明也可以自己再造一个孩子出来,就如同——”织莺回应着他的吻,双手抚摸着他坚实的身体,声音却越来越轻,缥缈,如同远处传来,“就如同你造了整个元老院出来出来一样。”
听到这句话时,望舒的身体忽然僵硬,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匍匐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说不话来。
那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不能动!
织莺还靠在他的怀里,并没有抬起头,似乎是不敢看他。然而她的手,却正按在他的腹部,用力地摁住了气海穴——而他,不知为何已经全身不能动弹。
太奇怪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人类,根本不会有所谓的穴道,可为什么织莺只是轻轻按住了那个地方,他就完全不能动弹,如同被定住了一样?
“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是你的命门吧?”织莺的手没有移开,声音很轻,但每句话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他的耳际,“望舒,我在地下工坊的水槽里第一次发现你的时候,你全身赤裸,蜷曲着沉在水中,只有一条透明的管子连接着你的气海穴——我尝试着将那条管子拔掉。那一瞬间,你全身震动,仿佛机关被开启了一样,缓缓苏醒了过来。”
“……”他说不出话,但却死死地看着她,不敢相信。
“是的,这里是你的命门,是启动你这具机械的开关。”她始终抬起头来,笑了一笑,“这个秘密,天下只有我知道。”
望舒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是不是?”她叹息着,手指有些微微颤抖,咬着牙,忽然道,“因为,我不能听凭你继续这样下去,把整个沧流帝国毁掉!——元老院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接下去,你想要把冰族都变成傀儡吗?”
“……”他猛然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你想问我怎么知道元老院都已经是傀儡的秘密吗,对吗?”织莺的声音依旧轻而温柔,抬起眼睛,看了一旁架子上的机械鸟,嘴角浮出一个苦笑,“没想到吧?是因为小莺——那天,我吩咐它偷偷跟着你去和元老院长老见面,让它回来把它听到的都复述给我。密室戒备森严,但没有人会防备一只鸟的偷听。”望舒说不话来,定定地看着她——这么说来,长老们跪下来称呼自己为主人、听从吩咐的场景,她早就知道了?“你看,小莺果然有用的很,”她轻声笑了笑,“多谢你送我的这个礼物。”“……”望舒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讽刺的笑容,只觉得怀里的人完全陌生。“或许,你会问我为什么不让小莺跟踪你,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你起了疑心,是不是?”织莺终于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望舒,自从我出了冰锥,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不再是你了——你知道吗?你的眼睛最初的那些明亮干净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她凝视着他,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望舒!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这样阴狠而恶毒的人呢?你要报复什么?报复给予你一切的帝国?”她看着他,眼里有泪水渐涌,“那个在码头上打了你的闾笛少将被无缘无故流放,而你又和我说,羲铮他带着鲛人叛逃了——我实在不敢相信,就让小莺跟了你一段路,听到了你和元老院的对话,那一刻,我……”她没有说下去,望舒只觉得怀里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也无法抬手抚摸她的发梢,只能长长叹了口气。“你不仅设计陷害了羲铮,居然还操纵元老院,让他们同意了我们的婚事!我刚从远方回来,一无所知,不知道你到底还能操纵多大的局面,也不知道这个帝国里还有多少人是你的傀儡,所有,只能先答应了这门婚事。”织莺摇了摇头,语调低微而悲伤,“只有在新婚之夜,你我独处、裸呈相见的时候,我才有唯一的机会。”“唯一的,彻底关掉你的机会!”她的手指按在他腹部的气海穴上,持续用力,不敢松开。但是她的手指却不停地颤抖,似乎握住的是自己碎裂成千百片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是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家,你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扫清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望舒,我是冰族人,我不能让你毁掉整个帝国,尤其是沧流帝国刚经历了这样的战乱,百废待兴。”织莺喃喃地说着,似乎是在解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巫咸大人说的果然是对的,可惜我没有听。你已经把元老院毁掉了,我不能再让你从上到下地侵蚀整个帝国——你会把沧流变成什么?傀儡帝国吗?”望舒看着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讥诮,终于挣扎出了一句话来:“你……你觉得,我会把你也变成傀儡吗?”“不,我知道你不会,”织莺摇了摇头,“就算你恨所有人,杀所有人,也不会伤害我——你只会把整个帝国变成自己的后花园和试验田而已!”“缓缓……”望舒忽然笑了起来,没有否认,“你,真是了解我啊……”“可是,我不能让你这样。知道吗?我要我一抬手指,你就会立刻死去了……”织莺喃喃,抬起头看着少年,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滑落,“望舒,我会把你放回地下工坊的水槽里,让你继续在那里睡着,睡得像个孩子……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样。”她看着他,手指缓缓抬起,看着他眼中的光亮一点点地熄灭。
他一直凝视着她,眼神像个犯错的孩子,无辜又单纯,期待着原谅。她微微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下去,生怕自己会在最后一瞬心软。“不……不要……”她用力地按了下去,耳边只听到望舒的声音,绝望而无助,似婴儿般地祈求,“不要关掉我……我会听你的话的……织莺!织莺!”然而,那个声音随着她手指的抬起,迅速地变得微弱不可闻。
当他彻底沉默下来后,她转过头,踮起脚,轻轻地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他的眼睛还没有彻底闭上,半开半合地看着她,眼神里凝固着最后一刻的表情——无助、恐惧、绝望和哀求,如同一个被最后的亲人抛弃的孩子。
她只看得一眼,泪水唰地一下滑落,不可抑制。“望舒……望舒!”那一瞬,织莺终于无法控制自己,失声痛哭起来,用力抱紧了那具冰冷机械,仿佛想把他融入身体里,“望舒!”她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着怀里的新郎,似乎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具冰冷的尸体。温热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少年玉石一样的脸上,沁入他的眼角——是的,今天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可她却亲手杀死了他,将这个异类重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死了。可是,他这一生,算是真的活过吗?
她或许是唯一能令他觉得自己是个“活人”的人,可是,偏偏他是她,亲手把他唤醒,又亲手把他埋葬——她是个活人,可是她这一生,也算是真的为自己活过吗?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和望舒其实并无区别。“望舒,原谅我。”她拥抱着自己的新郎,喃喃低语,说出埋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或许你最后想问的是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你,还是权宜之计——是的,我爱你,我愿意嫁给你,而且,我已经嫁给你了。”“而且,这辈子我就算你的妻子,再也不会属于其他人。”新娘在璀璨的烛火下深深拥吻着新郎,手指却缓缓抬起,彻底离开了气海穴,摁下了开关。当亲吻结束,他眼睛已经闭起,四肢垂落,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机械人偶。然而,佛法是听到了她最后的话语,少年的面容悄然改变,变得安静欣悦,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怨恨和挣扎,就像是瞬间睡去,宛如回到了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在灯光下,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抬起手,轻抚少年如玉的脸颊,如痴如醉。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狠下一条心来转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拉开门径直走了出去,忽然间对着外面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望舒他,他忽然昏过去了!快来人!”声音划破寂静的长夜,走廊外顿时有无数脚步声纷至沓来。
织莺转身奔回了婚房,将望舒更紧地抱在怀里,在所有人到来之前,最后俯下身,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她转过头,直视着门外即将到来的人群和变动,从泪水中浮现出的眼神坚定而沉着,注视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变故。
是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一定会走到底。
架子上,小莺侧过头无声地看着这一幕,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只有这只机械鸟看到了所有的一切,然而,它却不能明白这些如潮而来的恩怨。
是的,无论机械多么精密,也永远比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