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镇子里残留的人们赶了过来。
昨天晚上的行动血腥而无声。魔法师们用某种方法隔绝了声音,活着的人是醒过来才发现这个突变的。小镇成了满是尸体的屠场。旅馆附近堆积了上百具尸体,数倍于这个数量的居民被悄然杀死在家中。塞文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希莱率领自己的部下竖立了一个防止逃跑同时也隔绝声音的魔法结界,然后毫不留情地干掉结界内所有的活人以防止他们可能的妨碍。
小镇上一片哭声,这个镇子在这次从天而降的大祸中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整整一天,人们都在忙着埋葬尸体,收拾残局。镇上神庙里的牧师也一整天都在为死者作安息祷告。死者实在太多,这种祷告经常要为一群人而做,并且匆匆了事。
塞文没有加入到这场大葬礼中。作为唯一的一个幸存者,人们都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塞文用恰到好处的表情以及巧妙的回答来应付了过去。到最后,大家相信这一定是个大规模战斗魔法导致的悲惨后果。这些士兵本来要被传送到某个地方去偷袭敌人,没想到出了差错,不仅殃及了无辜的小镇,连他们自己都送了命。这个合情合理的推断终于在最后变成了定论。这些淳朴的居民发现他们除了忍受这种损失外什么都做不了。
塞文没有帮忙。这一天黄昏的时候,他来到了城镇的墓地,看着那一整排崭新的墓碑。棺材店里所有的存货都卖了出去,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死者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墓地里的一个小土坑和一堆新土就是他们的归宿。在这些新墓中间,有一个很不起眼、十分平常的坟墓。坟墓前方竖着一块简陋的石碑——即使是这个石碑都是因为出于慷慨的原因才有的。墓碑上浅浅地刻着一个名字:“无名者”。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生平介绍,更没有祭奠的花朵和酒肉。仅仅是一块由最拙劣的石匠打造的简单墓碑。
本来这个坟墓应该位于皇家陵墓之中,由镶嵌着黄金和美玉的大理石制成;本来应该有数不清的达官显贵环绕在坟墓周边,即使他们心中并无悲伤,起码脸上也要保持哀悼之情;本来此时应该是香烟缭绕,祭品如云,哀乐四起。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罗莫死了,作为一个路边被雇用过来的无名法师战死了,而不是作为王子——皇冠的正统继承人。
说实话,人生真的充满讽刺。汤马士死了,罗莫也死了,现在只剩下塞文一个人。当他们的队伍从狄雷布镇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三个大人护卫着一个小孩。汤马士按照战死骑士的传统,埋葬在他最后咽气的地方,罗莫则作为一个无名者永眠在一个小镇的墓地之中。到现在却只剩下塞文独自一人站在墓地凭吊死去的同伴。
也许不仅是同伴。
斜阳如血,把这片墓地渲染得一片血红。其他人都已经离去,死寂的墓地述说着死者被遗忘的悲伤。一阵风吹过,带来细微的脚步声。塞文几乎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塞文……哥哥……”
“嗯。”塞文低声回答。汤马士还有罗莫,都是为了她而死,而她又知道多少其中的真正意义呢?塞文几乎是带着愤怒扭过头来,却看到女孩眼中难以言喻的哀伤。这哀伤融化了他心头的郁闷。他明白自己只是在迁怒而已……他居然会迁怒,这个结论让他自己都有些感到不可思议。
“罗莫哥哥……死了吗?”她轻声地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墓碑上的名字和塞文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罗莫哥哥……”塞文重复了一次这个称呼:他再一次转身看着这个孩子,看着那双眼睛。就和所有大病初愈的人一样,她明显憔悴,脸上毫无血色。她很难过,但却不是失去汤马士时候的那种彻骨之痛。罗莫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身边人……也许就和那些照顾她的佣人一样。也许,仅仅是也许,她能够如此哀伤,部分是因为她想起了汤马士。
他弯下腰去,抱住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罗宾虽然有些惊慌,却没有躲闪抗拒,任由塞文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胸口传来身体压住硬物的痛苦。塞文缓缓地重新站直身体,无言地向那个简陋的坟墓投以最后告别的一瞥。他伸手入怀,掏出先前让他感到疼痛的东西——那是罗莫给他的发夹。他举起发夹,六颗大钻石映着残阳的光辉,变成了六颗红宝石,如同里面充满了血一样。
一声惊讶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看向声音的来源——罗宾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手中的这个发夹。虽然这个发夹确实很珍贵,可是塞文不认为这东西有可能引起罗宾这么大的惊讶。这孩子本身就是在珠宝堆中长大的。罗宾猛扑过来,塞文措手不及,被抱了个正着。
“哥哥!哥哥!”她突然这么喊道,“我就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说什么?”
“不要骗我了。那个发夹是妈妈最爱的头饰,也是我曾经戴过的……有一天她拿走它,告诉我终究有一天哥哥会带着它来找我,这个发夹就是我哥哥的证明……”
“你哥哥为了保护你已经战死了,死前把它给了我。”这些话哽在喉咙里,没有能说出口。塞文只是慢慢地轻抚着罗宾的头。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罗莫临死时的感情——那种深深的、由血缘相连而成的爱。就算隐瞒起自己也好,就算不知道自己存在也好,只要这孩子幸福,那就够了。
“我们……走吧。”塞文轻声说道。他能够把这孩子送到首都去的,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希莱的话应该没有错,唯一可能让他遭遇追踪的东西就是剑上那种古怪的魔法毒药。而剑已经被卖到镇上的武器店……就算下一批追兵过来,也只能懊丧地发现目标悬挂在武器店柜台之上。而在越过帝国西部荒凉的地带后,大道上的行人就会渐渐密集。像他这样的行人实在太多,他们只是作为这些旅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员前进。不管霍尔曼怎么神通广大,想要在帝国广袤的土地上毫无目的地搜索而保持机密,也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如果霍尔曼够聪明,他就会停止这种徒劳的努力,他唯一、也是正确的选择就是收缩防线,在首都附近布置人手来迎接这些皇位的威胁者。
塞文不知道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武装齐全、数量众多的巡哨和守卫?或者路边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和耳朵?又或者是强大的魔法和层层陷阱?不,不会如此。他应该尚未知道罗莫已死,但他可以通过部下的覆灭而知道罗莫的力量。想要阻止这样一个强大的法师进入柯迪雅城是不现实的。他不会在这种地方设置无聊且注定不会发生作用的障碍。
他会怎么做呢?
“哥哥,你过去都在哪里生活的呢?”罗宾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个女孩不止一次这么问,但每次塞文都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你长大就会知道了。”
“可我已经长大了。”罗宾抱怨道。
塞文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个东西吸引了过去。前方又因斗殴(或者叫决斗)发生了堵塞。人们咒骂着,却不得不停下来。
确实人太多了。不过这并不是坏事。罗宾王子即将完成成年之旅,来到首都继承皇位的消息早已经被传播出去。盛大的即位祭奠已经在筹备之中,全国各地有关或无关的人都纷纷赶到这里来。黑暗和混乱永远是弱小一方的帮手。
越接近首都的道路就越拥挤,可以说是车水马龙。大部分车辆都只能一步跟一步地慢慢前进。这里那里,到处可以看到豪门绅贵的车队。这些人乘坐着金碧辉煌的马车,由穿着镀金铠甲、头戴孔雀翎毛头盔的扈从前拥后簇。每个贵族都存在“攀比”的心态,尽量多带随从,力求阵容整齐,装备豪华,很多甚至带来了他们的军队,加剧了拥挤程度。
在这些豪华威武的队列之间,也夹杂着相比起来装备简陋的车辆。那些是各地的官员和总督。没有人愿意放过这个对新皇帝献殷勤的机会。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更多的、时不时从烟尘中冒出来的简便马车或者行人。有些马车上悬挂着家族徽章,马车上端坐着神态威严、气质高傲的老人——那是退役的骑士们,想趁这个机会一睹新皇风采;有些马车拉着满车的各种各样的货物,在别人的呵斥中东闪西躲——那是想借机发一笔财的商人;有些则是普通的车子,车上坐着一个唱着山歌的年轻人——那纯粹是为了看热闹而出门的平民。
每当大风吹过,将车轮马蹄所扬起的尘土吹散的时候,整条大道就一目了然。站在高处放眼看去,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整个队列如同一条色彩斑斓的巨蛇,从地平线彼方一路爬行到帝都之中。军乐声此起彼伏,因为那些达官显贵总是要带着乐队好衬托自己的气势,结果导致乐队们不得不彼此斗争,都想用自己的旋律来压倒别人的节奏。而无法避免的呼喊、喧闹以及争吵声则夹杂在各色乐器的演奏中,让整条大道喧闹不堪。
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想要阻止有心人偷偷混进城简直是太不容易了。城门如同一张大嘴,永无止境地吞下滚滚而来的人流。门口的卫兵根本无法执行他们的秘密使命——如果他们有秘密使命的话。贵族、商人、平民以及混杂着小偷、罪犯和妓女,拥进了城市。
塞文几乎是没有花费任何的力气就带着罗宾来到城里,同样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藏身之处——一座荒废的房子。那是他过去履行某个约定的时候发现的,一个偏僻街道上的一座偏僻房子。房子真正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了,但房子却基本完好,甚至连家具都在。
进城之后虽然保持着最低调,但塞文已经注意到了一些异常之处:一路行过,城里的人无不讨论关于即位大典的事情,但却很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准确地说出大典举行的时间。
“这是……哥哥你住的房子?”走进门的时候,罗宾发出惊讶的叫声。房屋已经多年没有打扫,灰尘积累足有半寸厚。在灰尘的帮助下,原本老旧的家具显得更老旧,窗帘死气沉沉地笼罩着,仿佛这里已经被遗弃了几百年一样。房屋中弥漫着一股木材腐烂的气味。
“我们得暂时住在这里,不能住旅馆。”塞文迈进门,同时检查了一下他上次离开时留下的几个小记号。结果让他满意——自从他离开后,这里不曾来过其他人。距离这里最近的几个房子里面明显住着些不好奇的居民。
“我们必须……打扫一下。”塞文突然想起身边的罗宾。他自己居住在这样的环境并不会感到不舒服,比这里差上十倍的地方他也可以泰然处之。但罗宾应该会受不了这个的。
“好脏啊……”罗宾再次感叹,她四下里打量,在房屋的角落里找到了各种生活常用用具,包括清扫的工具,“这里有水吗?”
“外面花园里有口井。”塞文随口回答,同时考虑应该如何入手。附近的邻居虽然没有好奇心,但是如果公开地进行打扫,难免不被人看到。此时此刻,他不想引起任何的麻烦和关注。
“那么我来动手打扫吧。”罗宾发出一声欢叫,她跑过去,抓起工具,然后跑向花园。在他阻止她之前,他看到最近的房子窗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属于老年妇女的面孔。那人似乎是被刚才那声欢呼所惊动,因而在惊讶到底是谁出现在这个废屋之中。
“对了。”似乎想起了什么,罗宾停下了脚步,“哥哥,你去买点吃的东西好不好?”她吐了一下舌头,“一路吃干粮,我已经吃腻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于净的房间里好好吃一顿。不过不干净你也不可以怪我,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让我动手干什么活了。”
“你一点都不像个公主。”塞文摇头叹息。
一个公主是什么样的?罗宾早就忘记了,也许她从来不曾知道过。从她出生开始,她就是作为一个男孩来抚养的。
塞文转过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在观察这边的老人。老人似乎也意识到塞文警惕的目光。随着窗帘一拉,老人的脸消失在窗户之外。这种举动却隐瞒不过塞文。从窗帘不自然的抖动中,他就知道那个老人依然在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继续观察这里。
但那老人应该没什么危险。上一次来的时候,塞文就调查过隔壁邻居的身份。那是一位独居了十几年的老妇人——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即使被她看到也不会造成什么大的问题。他的心突然想到,也许再小的麻烦都应被消弭在襁褓之中……
塞文离开房子的时候,他注意到那个老妇依然在看着这边。
作为一国之都,柯迪雅城位于一片广袤肥沃的平原正中,三条大河交汇于此。它不仅有足以拱卫全市的高大巍峨的城墙,还同时拥有水陆的便捷交通。种种的客观条件本身已经足以让它成为大陆上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而在即将进行新皇登基大典的现在,这里已经难以用“繁华”来形容,而更适合用“密集”来说明。街道上的人流简直像狭小管子里黏稠的液体,半天都流不动。各地各色的人聚集于此,大量的武装人员掺杂其中,纷争与混乱简直如同虱子离不开老鼠一样。
因此,在一个酒店里发生纷争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这次纷争的内容是某位军官打扮的男人没有钱付酒账。
“我说过,我是光荣的皇家近卫军的军官!!我怎么可能去抵赖这样一笔小钱?”被纠缠住的那个男人挥舞着健壮的胳膊,却无法摆脱死死纠缠住他的那个老妇人,“我只是忘了带钱……我以军人的名誉发誓,我立刻会回来,还给你两倍的钱,操他妈的!”他向看热闹的人群咆哮着,“要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大典忙昏了头,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带钱就出来喝酒。”
“但是大人,我们这里可是小本生意……”那个开小酒店的老妇女死死拉着军官的衣襟不放,她用那种老年人的唉声叹气恳求着,弄得军官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她态度凶狠一点,或者口气恶劣一点,也许这件事情还能用暴力解决。但这样一个年纪老迈、而且口气与其说是债主不如说是乞丐的人,只有最无耻的街头无赖才会想到用暴力。
围观的人大都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起来没有任何人打算出面帮忙解决这场纠纷。
“我再重复一次,我是近卫军官。”那个男人拉下领口的金光闪闪的徽章给老妇人看,“看到了吗?这东西可不是假冒的!我马上就会回来……”
“用你的金肩章来抵债吧。”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出了一声。这个貌似合理的建议却让这个军官更加狼狈。一个军人对于荣誉的重视更胜过他的生命——这是汤马士反复强调过的。这种违背荣誉的事情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在他走也走不了,在又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得到他人的帮助。
塞文排开人群,“老人家,”他用最客气的声音说道,“请不要这样,我来替这位朋友付账。”塞文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银币。不管那个军官喝了多少,在这种酒店里,他需要付的钱绝对不会超过塞文手中的价值。这个行动很有效,那个老妇人放开了手。
围观的人群很快散去,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了。
“谢谢……”那个高大的男人露出十分感激的表情。他脸上有一条深深的伤疤,那是战斗留下的痕迹,“我马上就……”
“不必,这点只是小钱而已。”塞文大方地回答,“看到一位骑士遇到这样窘迫的情况,任何人都会慷慨出手解围的。如果愿意的话,是否和在下再喝两杯?”
这个要求自然不会被拒绝。
两个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并没有费多少工夫,塞文就知道这个男人名字叫雷伊,身份是近卫军的一名下级军官,他当这个职位已经十几年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雷伊没有对这个突然冒出来慷慨助人的陌生人有太多警惕,而且塞文诱导的技巧也极有水平。在酒精的帮助下,塞文毫不费力地得到了很多平常人不知道的情报。
“所以说嘛……现在大家都有些担心……汤马士大人的车队应该早两三天就到达才对……”雷伊一边喝酒一边抱怨。
“汤马士?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骑士?由他保护的车队应该不会出问题才对。也许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小病小灾、风雨阻路之类不是很常见的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现在有很多传言,据说霍尔曼殿下为了防止罗宾王子回来继承皇冠……所以路上派遣了很多刺客……汤马士大人虽然很强,但一来年纪已大,二来暗箭难防,三来寡不敌众……要是再过几天王子还没有出现的话,那才叫热闹哪。诸侯们正好都聚集在城里,到时候恐怕会联合起兵讨伐他……那可真有热闹可瞧了。”
“这个城市不是在霍尔曼王子的控制之下吗?我记得首都及首都附近一带城镇的军力是所有诸侯集合的军力之总和。这是开国皇帝制订下来的政策。只需要一个命令,不就……”
“嘿嘿……”雷伊明显已经喝高了,事实上他已经在塞文高明的灌酒技术下喝掉了十几杯烈酒,“按士兵的数量来对比确实如此,可是呢……”他打了个酒嗝,“除了他安排在军队里当高官的那帮蠢货,没有士兵愿意效忠于他。要是真的有人找到了他谋害罗宾王子的证据,起码我就一定会率领我的部下和那些诸侯联手打进皇宫里去,我的同僚也一样……”他再次打了一个酒嗝,醉眼惺忪地看着塞文,“你根本不知道大家对霍尔曼和他那帮走狗的反感有多深……如果先皇尚在,凭我的资历和功绩,我早应该被提升为大队长,甚至可能被册封为一城一地之主啦……你知道我们一帮人凑一起的时候,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把霍尔曼派来当我们上司和那几个白痴一起绞死……”
“如果诸侯没有能找到证据,却依然起兵反叛呢?”塞文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那我就选择旁观。只要他们不侵扰城里的居民……哪边打死我也不管。直到分出胜负,我再出面捞点功劳……”雷伊灌下最后一杯酒,然后直喘大气,“不行……我不能再喝了……我晚上还要处理诺特大人的营地问题……他们必须被安排在城北的平原……该死,他为什么要带五百名士兵过来……”
“诺特?”这个名字让塞文顿感熟悉,他突然想起霍尔曼在和他交易的时候,所出示的那叠扑克牌,“这几位爵爷没有太大野心,他们只效忠荣誉和忠诚。如果那孩子死了,他们的举动无法预测。也许是毫无反应,也许会起兵讨伐最有嫌疑的人。”在那叠牌的最前端的那一张,就是这个名字。
事实证明霍尔曼颇有识人之明,起码对那个癞蛤蟆的评价真是一点都没错。塞文脑子急剧运转着,也许这个诺特可以信赖……或者说可以欺骗。
“抱歉……朋友……我实在不能再喝了……”雷伊站起身来,脚步蹒跚,“我必须要走了……”
“祝你一路平安。”塞文说道。
“也祝你一路平安……有需要的话来找我……嗝……我一定会……帮忙……如果你有……麻烦的话……”这名喝醉的军官摇晃着身体,离开了这家小店。
塞文没有耽搁,紧接着离去。他已经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情报了。他把需要的食物包好,走出门的时候,发现天已经近黄昏。罗宾已经在房子里等了好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塞文的心里就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
塞文用最平常的步伐向回走。像这样一个衣着打扮普通、行动又从容自信的人是不会受到卫兵盘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街道上负责警戒的士兵多了好几倍,却没人找塞文的麻烦。他很轻松地回到了他的落脚点。
那栋房子依然平静地耸立在夕阳的光辉下。透过房外破旧的篱笆,可以看到那口水井周围满是水迹。这种种正常的迹象却让塞文感到无法形容的危险。他马上找到了让他感到危险的细节——水桶摔在井边,看起来似乎只是因为使用者随手所扔的。但塞文却明白这种情况不会出自罗宾之手。那孩子喜欢任何东西都井井有条。
塞文拔出自己的匕首,让身体融入阴影里,悄悄接近那栋房子。在失去剑后,他一直使用这把长匕首——这是罗莫留下的,虽然罗莫从来没用过这件武器。
塞文隐身门后,通过窗户向里一瞥。房子里空无一人。他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就算人类可以隐藏起自己的身体,但绝对隐藏不了呼吸,除非是死人。
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呼吸,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塞文闪进门。房间被打扫了一半,满是灰尘的一半地板上,清晰地留着几个脚印。那不属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是全副武装、脚穿铁靴的大男人的脚印。
“该死的……”塞文迅速搜索,但没有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他只能根据痕迹判断,几个大男人在他走后不久闯进门,没有费任何力气就绑走了罗宾。这地方太偏僻,就算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人听见的……不,会有人听见的。隔壁那个老妇人……
几秒钟后,塞文就来到隔壁房子门前。在他打算像一个正常访客一样敲门前,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某种香料的气味。
“进来吧,塞文。我在等你,”一个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好几秒钟后,塞文才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塞文把匕首藏进衣袖,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抽出的状态,然后走进房门。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长背靠椅,霍尔曼正坐在椅子上。他的两侧站着两个塞文已经很熟悉的人,一个是牧师,另外一个则是那个老魔法师。
“坐。”霍尔曼向另外一张椅子一指,“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罗宾在哪里?”塞文冷冷地问。
“放心,她很安全。”霍尔曼口吻却出人意料的温和,“我只是来找你谈谈的。”
“谈谈?我想先问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塞文,你要明白,既然殿下打算要用你,自然会把你的情况了解清楚。”牧师插话道,“包括你曾经在这里落脚的事情。”他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你太自信了,塞文。我算到你会回到这里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们抓罗宾干什么?罗莫王子已经死了。”塞文说道。
“我们早知道他死了。”霍尔曼瞳孔凶猛地收缩起来,塞文这句话似乎接触到他心里的某个痛处,“反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好了。那把剑上所附加的魔法毒药除了杀人外还有两个作用,一个是魔法定位,还有一个是……”
“……可以接收持剑人附近的声音。”老魔法师伸出枯瘦的胳膊,露出鸟爪一样又长又弯的指甲,轻轻地理了一下胡子,“所以,我们把罗莫王子的临终遗言听得十分清楚。当然,其他对话也没有错过。”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阵扭曲,“接下来的一切你自然可以想得到了。”
“那么你想做什么?”
“你受命保护罗宾殿下……事实上这很好。不过呢……已故的安菲公主殿下真的给我们找了很大的麻烦。她用密信把机密告诉给了几个爵爷,告诉了他们罗莫王子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到底通知了几个人,但要是他们宣布出来,真的会引起很大的麻烦……真的。而且是毫无意义的麻烦。”霍尔曼保持着他一贯的矜持,停顿了好一下才说出真正要说的话来,“我要给你一个新的委托。”
“如果我拒绝呢?”塞文看着那个魔法师和牧师。前者漫不经心地用指甲理着胡子,后者漂亮的双眼透露着冷峻。四周没有其他人,但霍尔曼既然敢来到这里,他肯定对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塞文没有和牧师交手过,但他知道这个牧师不是普通角色,否则也绝对不会担当这么重要的任务,而另外一个魔法师身上却散发着令人不安的阴森森的气息。塞文还很清楚地记得这个魔法师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然冒出来的事实。
但即使如此,塞文依然很有把握在这两个人面前全身而退。
“那我就杀了罗宾公主。”魔法师用最怡然自得的口吻说出了威胁。
“杀了她对你们毫无好处。”
“留着她也没有多少好处。而且她的孩子必定又会成为下一次的皇位威胁。”这个老迈的法师露出一个狠毒的笑容,脸上残忍阴沉的皱纹挤成一团,“所谓的灾祸都要在苗子时候拔除。”
“这是暗示吗?”塞文冷笑了一声,“暗示我?”
“不是,此时在房子外面,并没有坚固的大门和众多的守卫,你只要转身逃走,我们绝对追不上。”牧师回答,“这是威胁。”
“凭什么你认为你可以用她来威胁我?”
魔法师念着一个缓慢的咒语,随着魔法吟唱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影象出现在空气中。塞文清晰地看到罗宾被捆在一个架子前,双手双脚同时被捆绑,躺在地上无法行动。架子慢慢地清晰起来,那实际上是个断头台。巨大的月形断头斧充满威胁地插在木台之上。他看到有一双手把罗宾拉起来,任凭她怎么挣扎,硬是把她按在台上。接着斧头被一双粗壮的手臂举起,举得高高的,然后落下,带起一片血花。
“现在这只是个幻影,但我可以保证,它会成为现实的。也许还会增加一些其他节目。”老头狞笑着保证,“比如,让她死前带点美好的回忆。”幻影里的哀号如同真实的一样直刺塞文的耳膜。他看向霍尔曼,霍尔曼正好把视线从幻影中转回来,在霍尔曼的眼睛里,他看到得意和满足。
这不是一个空洞的威胁。
“我会按照罗莫临死前的希望做的。他希望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霍尔曼许诺道,“不就是希望他的妹妹自由么。我可以给她完整的自由……没有任何限制,也绝对不把她作为政治的棋子。我可以封她一个闲职,吃穿无忧,让她住在她喜欢的地方,和她希望在一起的人度过一生。”
“那么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会兑现?”
“凭王者的信用……啊,我忘记了,信用这种东西对你们而言分毫不值。”霍尔曼故意地加强了后半句的声音,但塞文不为所动。
魔法师开始念诵另外一个魔法,就是上一次塞文曾经见识过的法术。伴随着冰冷的魔法触感,房间里的四个人建立了一个无法说谎的精神联结。在魔法完成后,霍尔曼正面朝向塞文。
“我会遵守我刚才的允诺的。”他这么说道,“现在满意了吗?罗莫王子?”
“罗莫王子……”塞文惊异于这个称呼,但下一秒钟,通过精神联接传来的信息让他明白霍尔曼的真正意图。
“现在开始,你就是罗莫王子了。明天,你得出现在加冕仪式上,然后宣布主动放弃皇冠!”
悠扬的乐声回荡在天空之中,笼罩了整个城市。此时,数以十万计的居民离开自己的家,集中到街道上,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要进行新皇的即位大典。
即位大典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辈子难得碰上一次,然而流言却在一夜之间充斥了整个城市。不止一个消息灵通的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这次继承皇位的并非罗宾王子,而是被认为早已经夭折的他的兄长。另外一些人则赌咒发誓霍尔曼王子已经杀掉了那一对兄妹,这次即位大典他会为自己戴上皇冠。当然,也有人一口咬定这不过是无稽之谈,罗宾王子明天继承皇位的事实是不会更改的。
但是,不管市民们有多少好奇,这个答案他们必须明天才知晓。因为今天,仪式要在柯迪雅城的王宫内举行,明天才是新皇游行。即使如此,皇宫周围一带还是被人们挤满了,为防止意外发生,以至于几乎所有的兵力都集结在皇宫一带。
在没有人给予过多关心的城市另外一角,数千名从属不同贵族的士兵悄悄地聚集在一起。在前一天的夜晚,他们已经在各自君主的命令下集结,组成统一的队伍,并且安置了各级指挥人员。这种组合隐秘而充满技巧,如果不是内部的人就无法知道其中的真相。甚至在外表看起来,这依然是一支分散的、服装混乱的来自各地的军队。这支军队毫无威胁可言。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城市是完全暴露在这支军队面前的,城门大开,城里所有的士兵都几乎被调集到皇宫维持秩序,而且都没有携带重型装备。城里的士兵有上万,但他们此刻都穿着漂亮但不顶用的布甲,拿着维持秩序需要的短剑或外加一根长矛。而且他们根本没有战斗的心理准备。
塞文缓步走过长廊。
昂贵的绣金丝绸披在塞文身上。他的身体充满了花朵芬芳的气味。他的头发被梳理得干干净净,涂上了香油,顺从地梳成一个漂亮而不浮华的发式。在他身边的人都用最庄严的态度和最卑躬屈膝的表情跟随着他。
这真的是好笑。
塞文走过皇家广场,走向对面的大礼堂。举国最有名望、最有权势,以及最富有的人都集中在那里等候着他。成排的士兵明白他的身份,因而以最恭敬的姿态向他鞠躬行礼。在他最终伴随着地毯和音乐走进大礼堂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为他让路。在礼堂的中央,摆放着他曾经见过的至尊皇冠。
三个身穿白色袍子的老人走上来。塞文知道这些人是来验证他的身份的。他举起手里的那个徽章,同时裸露自己的手臂,露出证明他皇家血脉的灰色斑块——毫无意义的皇家血脉。
三个老人退去,人们从他们恭敬的表情就知道这个男人确实是拥有皇族血统无疑。塞文走上前,把徽章嵌进皇冠的缺口。这确实是皇冠的一部分,因为结合得是如此完美。在嵌入的那一刻,魔法的光辉笼罩住这个无价的皇冠。看到这一场景,已经不需要他作任何介绍,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他的来历,在等待着他的宣言。数名德高望重的神职人员已经在一侧准备着为他主持加冕的仪式。
“我凭我的血统宣誓……”塞文提醒自己是个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魔法师,所以他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大的优雅和平和的态度大声宣称。他看到了霍尔曼的笑脸,那张笑脸铭刻着赤裸裸的威胁。
“我将放弃皇冠的权力。”塞文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时,立即引起四周不安地骚动。在所有的贵族官吏都为这句宣言震惊不已、未能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抓起徽章,快步走出礼堂侧门。这徽章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霍尔曼,而属于罗宾。
“诸位……”塞文听到了不可避免的窃窃私语声、叹息声和不甘心的挽留声,但在所有声音中,最清晰的是霍尔曼的胜利宣言。霍尔曼将登上皇位,戴上剑刃皇冠。
但一开始,罗莫就不曾真的想长久保留这个皇冠吧。